正月初八,吉日良辰。

    街上的积雪被来往车马碾成泥泞,周重云策马行在队伍最前。

    玄色锦袍外罩着猩红大氅,在灰蒙蒙的冬日里格外醒目。

    他身后,整整三十六抬朱漆礼箱蜿蜒如龙,每抬都由两名玄甲军亲兵护卫,红绸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周重云下颌微点,抬手一挥。

    霎时间,鼓乐齐鸣,聘礼队伍缓缓向苏府行进。

    街道两旁早已挤满看热闹的百姓,有胆大的孩童追着队伍跑,被那鎏金描红的礼箱晃花了眼。

    “听说玄甲将军把圣上赐的南海珊瑚都搬来了?”

    “何止!那第六抬里装的是整张白虎皮,去年北疆进贡的稀罕物......”

    “苏家小姐好福气啊......”

    议论声随风飘入耳中,周重云唇角微勾,掌心却不自觉沁出汗来。

    转过街角,苏府朱漆大门已遥遥在望。

    周重云喉结滚动,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停。”

    队伍在苏府门前整齐列阵。

    周重云翻身下马,猩红披风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痕迹。

    “去叩门。”

    赵虎刚要上前,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半扇。

    苏府管家带着两个小厮走出来,恭敬地行了一礼:“周将军,我家老太爷昨夜染了风寒,今日不便见。”

    人群中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周重云声音低沉冷硬,不露分毫情绪:“无妨,本将军可以等。”

    “这...”管家面露难色,“老太爷说了,年节下寒气重,不敢耽误将军正事。聘礼还请带回,待老太爷病愈再议。”

    周重云胸口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他早料到今日不会顺利,却没想到连门都进不去。

    想想也是,苏老爷子那般疼爱蕴儿,怎会轻易答应这门亲事?

    更何况他周重云凶名在外,不是杀人如麻的传闻,就是横行霸道的评价,苏家书香门第,看不上他这等……也是情理之中。

    雪粒扑簌簌落在周重云肩头,他站在那里像尊铁铸的雕像。

    亲兵们面面相觑,抬着的礼箱突然变得沉重无比。

    “将军......”赵虎欲言又止。

    周重云摆摆手,大步走向停在路旁的暖轿:“钱老夫人,今日让您白跑一趟,是重云考虑不周。”

    轿帘微掀,露出张慈祥的脸。

    钱老夫人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发间只簪一支碧玉簪,气度雍容。

    “将军言重了。”

    老太太笑得眼角堆起细纹,“老身活了七十载,还没见过哪家姑娘头回提亲就应允的。苏家书香门第,讲究个三书六礼,急不得。”

    周重云眉梢微动,想起那日皇帝说的话,胸口那股郁气忽然散了几分。

    他正要开口,却听老夫人又道。

    “况且那苏小姐......”老太太忽然压低声音,“老身递庚帖那日见过,当真如珠如玉的人儿,难怪将军这般上心。”

    这话像一勺蜜浇在心头,周重云不自觉地挺直了背,眼底泛起细碎的光。

    他的蕴儿,自然是全京城最好的姑娘。

    “不过......”老夫人话锋一转,“苏老太爷最疼这个外孙女,将军怕是要多费些心思。”

    周重云嘴角的笑意淡了。

    他何尝不知?可战场上的千般计谋,到了这姻缘事上竟半点使不出来。

    正烦躁间,忽听苏府侧门“吱呀”一声响。

    “周将军留步!”

    一个穿着杏色比甲的小丫鬟快步走出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径直来到周重云面前。

    “奴婢燕儿,是苏小姐的贴身丫鬟。”

    小丫鬟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脆,“老夫人说天寒地冻的,请将军和钱老夫人进府喝杯热茶再走。”

    周重云心头一跳,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苏府内院的方向。

    他的蕴儿,此刻是不是正躲在某扇窗后偷偷望着这边?

    钱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笑着对燕儿道:“有劳姑娘带路。”

    燕儿又转向周重云,小声道:“小姐...不是,老夫人特意吩咐厨房做了将军爱喝的云雾茶,还有新蒸的梅花糕...”

    周重云喉结滚动,胸口那股郁气突然就散了。

    他的小女人,这是在变着法子告诉他——她知道了,她在呢。

    “替我谢过老夫人。”

    周重云声音低沉,刻意保持着将军的威仪,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听出那语调里的柔软。

    一行人随着燕儿从侧门进入苏府。

    绕过影壁,穿过回廊。

    周重云的目光扫过每一处可能藏着苏蕴的角落,却始终没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正厅里。

    苏老夫人端坐在主位上,见他们进来,微笑着起身相迎。

    周重云连忙上前行礼,动作虽不如世家子弟优雅,却也规规矩矩,显是特意练过的。

    “老身冒昧打扰,还望老夫人见谅。”钱老夫人先开了口,仪态端方又不失亲切。

    苏老夫人笑着摇头:“钱夫人气了。这样冷的天,原该请诸位进来说话的,只是老爷子身子不适,怠慢了。”

    周重云垂首站在一旁,高大的身躯在厅内显得有些局促。

    他今日特意换了新衣裳,刮了胡子,连指甲都修剪得干干净净,却仍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

    “周将军不必拘礼。”苏老夫人忽然对他道,“坐吧。”

    周重云道了谢,在座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他双手放在膝上,指节因常年握刀而粗大,此刻却安分地一动不动,生怕碰坏了什么精致的物件。

    丫鬟奉上茶点,苏老夫人亲自将一盏茶推到周重云面前:“听说将军爱喝云雾?”

    周重云心头一热。

    这哪是他的喜好?分明是蕴儿最爱的云雾。

    他一个行伍出身的粗人,在军营里向来是拿海碗灌凉水的,哪懂得品什么茶。

    偏生那小女人总爱瞧他喝茶的模样,每每见了都要笑弯了眼,说他像头老牛饮水,白白糟蹋了她的好茶叶。

    “谢老夫人。”周重云双手接过茶盏,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洒出一滴。

    苏老夫人打量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传闻中凶神恶煞的玄甲将军,此刻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局促。

    尤其是那双眼睛,黑亮如墨,透着股难得的真诚。

    “将军年少有为,老身早有耳闻。”苏老夫人温声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周重云耳根微热,这样的夸赞从他入京为官以来就没听过。

    那些文官背地里都骂他粗鄙不堪,哪会说什么“年少有为”?

    “老夫人过奖。”他声音低沉,“晚辈...愧不敢当。”

    钱老夫人适时插话,说起周重云在边关的功绩,话里话外都是欣赏。

    苏老夫人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周重云却有些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