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话像是被医院空调的冷意卷成一根针,钻进她的耳朵里,将那些破碎的记忆串联。

    在幸福之家,第一次和方懋接触的那个晚上,下着暴雨。

    那时候她还不叫方黎,方懋也不叫方懋,她们是从出生就被送到幸福之家的孩子,没有名字,只有一串编号。

    那天晚上是小方黎第一次被“选上”——像是皇帝选妃那样,讽刺的、恶毒的,又残忍的。

    她反抗了。

    换来的是一顿毒打和一顿并没有逃过去的轮流强迫。

    被送回小孩宿舍的时候,“老师”掐着她的腮帮子把药给她灌下去,然后关上灯,警告了同宿舍的其他孩子,一走了之。

    她躺在床上,浑身疼痛,血肉像是和身上胡乱套上去的衣服粘在了一起。

    很疼。

    她在神志不清的时候,瞧见了对面床拱起的一小团弧度。

    对面床那个比她大几岁的姐姐在昨晚死了,小方黎以为是那个姐姐变成鬼回来了。

    “姐姐,带我走吧……”小方黎的手指忍着痛动弹,声音虚弱,在安静得死寂的宿舍房间里飘得发颤。

    她记得早上发现那个姐姐死的时候,嘴角是上扬的。

    她从未见那个姐姐这样笑过。

    护工说她死了。

    原来“死”是一件幸福的事。

    对面的被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小方黎期待地看过去,用着气音哀求,“求求你,姐姐……”

    然而,被子里的不是鬼。

    被子鼓包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然后,钻出来一个顶多两三岁小女孩。

    细软的头发黏在她通红的小脸上,隔着过道,两双眼睛无声对视着。

    好半晌,对面的小女孩手脚并用地下床,爬到她的床边,伸出瘦得皮包骨的胳膊,手指轻轻碰了碰小方黎渗血的指尖。

    她眨了眨眼,另一只手抓着比她的手小的一块硬馒头,放到床边,推到她的手上。

    然后,她又伸出手轻轻碰小方黎开裂的嘴唇。

    小方黎动了动手指,冰冷的指尖和她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

    小女孩害羞得又手脚并用爬回到那张床上,用破旧的被子盖着脑袋。

    好一会儿,她才又钻出头来,亮晶晶的眼睛挽着看小方黎。

    不知道是药的作用,还是其他什么作用,即便连着发烧了几天,最终小方黎还是撑着活过来了。

    从那一天开始,小方黎的身后多了一个小豆芽,不管她去哪里,小豆芽都跟着。

    小豆芽很乖,因为不会说话,她也很少哭。

    可每次哭,都是因为小方黎。

    她哭得很安静,眼泪只是无声地流,然后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小方黎。

    一开始,小方黎还每天希望那个死去的姐姐能变成鬼把她带走。

    后来,小方黎希望那个姐姐鬼别来了。

    ……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浓烈起来。

    护士推着蒙着白布的担架从急救室的另一边门转出,金属轮轴碾过地砖的声音,让方黎所有思绪瞬间回笼。

    她下意识循着声音看过去,白布在灯光下亮得刺眼。

    在白布推到面前的时候,方黎颤抖的手死死攥住白布边缘,指甲缝里还嵌着妹妹的血迹。

    李怀有些不忍心看方黎此刻的模样,他干脆走到后面的那台担架,掀开帘子,确定了陈佳遇的相貌。

    “黎黎。”

    萧明德轻唤一声。

    方黎的手缓缓有了动作。

    当白布一寸掀开,露出方懋因为农药而变了色的脸。

    她脸上还有半干的血迹,维持着痛苦的神情。

    方黎颤抖着手,缓缓握住她冰冷的,没有气息的手指。

    就像那天的暴雨天一样,她爬过来,触碰方黎的手指。

    方黎的眼神滑落,当手指紧紧握住的那一瞬间,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像是困兽最后的哀鸣。

    她把脸贴向妹妹逐渐冰冷的身体,泪水在白布上晕开痕迹。

    “对不起……”

    她的哭声在冰冷的走廊悲戚又绝望。

    “对不起,是姐姐没有保护好你……”

    “懋懋,对不起。”

    “对不起……”

    -

    医院里常有悲痛绝望的哭声,可每一次哭泣的人都不一样。

    他们的痛苦在一条小小的走廊里汇聚,却又不相通。

    萧明德一直把方黎抱在怀里,她的脑袋抵在他的腰腹,任由她死死地扯着他的衣角。

    李怀把所有的手续办好,姚法医很快就来了,医生这边把所有的资料准备好,准备对尸体进行全面的检查。

    法医的检查结果是重要的法律证据,检查报告是案件档案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这一步工作通常不可以省略。

    姚法医在进去检查尸体的时候,看了下方黎的脸色,轻声对萧明德说道:“虽然我不经常看活人,但是她这样的情况你们得多注意,给点热乎的吃喝。”

    闻言,李怀主动下楼去买热粥。

    医院四周最多的就是粥铺面食铺。

    走廊里只剩下萧明德和方黎两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黎的哭声逐渐停歇,她从萧明德的怀里坐直,低头安静地坐着。

    从停止哭泣到现在,她一个字都没有说过,只是坐在轮椅上低着头。

    就连萧明德把她推去拍了张小腿的片子,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像是彻底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泪水早已流尽,脸颊上只留下纵横交错的泪痕。

    当萧明德试图给她擦脸时,方黎没有反抗,任由他将她的脸颊擦拭干净。

    丢掉纸巾,萧明德蹲在方黎的面前,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肤,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圈,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黎黎,还有乔夏,她们需要你帮忙。”萧明德没有提方懋,他看着她好似连呼吸都变得缓慢,似乎要随着方懋的离去而停摆,只觉得更慌。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找陈最,他会想办法帮你。她们还在等你。”

    萧明德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几句话,直到方黎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空洞的眼神慢慢凝聚回了一点焦距。

    “联系他,好吗?”萧明德轻声问。

    方黎缓缓扭头看向萧明德,最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