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洞窟里,他每天用血在石壁上画正字。
第七十二天,他终于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回到镇上,却看见张灯结彩的宅院。
他依稀记得,那日,春雨绵绵。
他躲在柳府外的槐树上,看着喜轿进门。
他丑陋的脸上泪水纵横,翅膀上的伤口还在渗血。
夜晚,喜烛的暖光透过窗纸,将新人交杯的剪影投在雪地上,像把刀插进他心里。
一气道盟的符咒灼伤了他的妖丹,可最痛的却是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嫁给别人。
直到那个雪夜,当他终于彻底养好伤,再度潜入柳府,想要见最后一面,了却执念…
透过窗缝,他看见曾经明艳的少女形销骨立,脖颈上紫黑的掐痕触目惊心,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中。
书生醉醺醺举着烛台逼近时,他终于明白那始终萦绕的尸臭从何而来,因为书生就是个披着人皮的妖怪。
书生的影子在墙上仿佛扭曲成了某种长满触手的怪物。
“我带你走!”
白赤现出原形冲进去时,四只翅膀掀起了狂风。
书生的惨叫被淹没在风雪中,而柳如宣怔怔地望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丑八怪”,突然嚎啕大哭。
后来的日子里,他们躲在山洞中…
白赤每天用妖力为柳如宣治疗,看着她脸上的淤青慢慢消退,一点点恢复以往的俏丽可爱…
他将一切的一切都倾诉给了她。
往后那些在山涧边为她采药的日子,她总爱把野花插在他乱发间,当她第一次能坐起来喝粥时,晨光透过她残缺的指尖,在地上映出星星般的亮斑。
最动人的是某个仲夏夜,萤火虫绕着她蹒跚学步的身影飞舞。
她忽然转身抱住他:“你看,我们像不像穿了星辰做的嫁衣?”
此后…
二人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某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柳如宣突然捧住他的脸:“你变好看了...”
水潭倒影中,那个丑陋的妖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优雅的白天鹅。
原来直面本心的真挚爱意,是可以弥补天鹅族先天残缺的修炼法门。
…
“我们...去过涂山...”
李如宣突然喃喃自语,记忆的迷雾渐渐散开。
记忆的碎片如雪花般纷至沓来,李如宣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最真实的他——
没有惊天动地的法宝,只有一根褪了色的旧发带,那是他偷偷珍藏的她随手送的第一件礼物。
不是威震八方的妖王,只是个连完整人形都化不好的小妖,翅膀上的羽毛总是参差不齐。
她记得他第一次笨拙地学人类作揖,结果被自己的翅膀绊了个跟头。
记得他偷偷练习写字,把“如宣”两个字描了千百遍,宣纸堆满了半个山洞。
最让她心碎的是,每次提到家族,他眼中闪过的痛楚——
那只丑陋的“杂种天鹅”,从小就被抛弃在冰冷的芦苇荡里。
“但是...”
李如宣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白赤已经恢复英俊的面容,“你在我心里,从来都是…最美的白天鹅!”
记忆突然定格在某个黄昏。
重伤初愈的白赤局促地站在苦情树下,翅膀上的伤疤还在渗血。
当狐妖祭司问他要拿什么当续缘法宝时,他毫不犹豫地折下了最珍贵的那根本命羽。
“会折损百年修为哦。”祭司提醒道。
“没关系。”
他笑得温柔,将羽毛轻轻系在她发间,“反正我本来...就很弱啊。”
那一刻的疼痛让他跪地呕吐,可抬起头时,眼里却盛着星光:“这样...来世我就能第一个找到你了。”
李如宣突然痛哭失声。
她想起苦情树下,自己是如何哭着立下转世续缘的誓言。
想起白赤是如何颤抖着折下本命羽,说:“来世我一定第一个找到你…”
她终于明白那半截本命羽的意义——
那不是仇恨的烙印,而是三百年来,这个傻妖怪用最笨拙的方式,在茫茫人海中一次次辨认她的记号。
“对不起...”
她捡起那截染血的本命羽。
“是我对不起你才对…”白赤的四只翅膀张开,洁白的羽毛漫天飞舞,在月光下织成最纯净的誓言。
看着眼前的白赤,她再度落泪。
他没有法宝,他只是个很普通的小妖怪,他不是什么妖帝或者妖王,没有天赋,也没有优秀的家族跟脚,更不是某个大佬的后代或者气运主角……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妖怪。
他甚至在家族还受到排挤,因为他生下来就是丑陋的,因此他父母抛弃他,他家族同胞欺凌他……
但是他真诚,认真,努力!
在她眼中,他的任何一个闪光点都会被她挖掘出来,在她眼中,从一开始他就是那个耀眼的白天鹅。
为了她,他能折下本命羽当做法宝进行续缘。
“傻瓜…”
李如宣泪如雨下,手中的羽剑再也握不住。
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互相聆听彼此的心跳声。
见状,涂山红红身上的光芒渐渐柔和,她看着二人之间重新亮起的金色情丝,轻轻舒了口气。
这时,徐澈突然走到她身边,往她手里塞了颗糖:“干得不错嘛小狐狸。”
“包的!”
涂山红红红着脸把糖塞进嘴里,却在尝到甜味时不自觉地晃了晃尾巴。
她没注意到,徐澈手腕上的金纹正与她腕间的相思铃产生着微妙的共鸣...
“对不起,傻瓜,对不起...”
李如宣的泪水浸透了白赤的衣襟,她颤抖的手指抚过他翅膀上那些陈年的伤疤,“是我辜负了你...让你等了那么久...”
白赤的四只翅膀温柔地合拢,将她裹进一片纯白之中。
他的泪水滴落在她发间,化作细小的珍珠滚落:“不要紧,只要还能见到你,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傻瓜!你真是个大傻瓜!”
李如宣的拳头轻轻砸在他胸口,力道却轻得像是在抚摸。
她指尖沾染的血迹在白赤雪白的衣袍上绽开朵朵红梅。
涂山红红激动地蹦跳起来,发间的铃铛欢快地作响:“欧耶!如宣小姐终于想起来了!转世续缘圆满成功!”
她转身想和徐澈击掌,却见他倚着树干,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苦笑。
“谢谢你们...”
李如宣从白赤怀中抬起头,眼中的感激渐渐被哀伤取代。
她粗糙的手指描摹着白赤俊朗的轮廓,“只是...小天鹅,你知道的...”
声音突然哽咽,“如果你不恢复我的记忆,或许我这一世就真的跟你走了...可现在…哎,你…这又是何苦呢?别等了,去寻找你的同类吧…”
夜风突然变得刺骨,远处传来乌鸦凄厉的啼叫。
白赤的翅膀猛地绷紧,羽毛根根竖起:“不!我白赤非你如宣不可!”
他的怒吼震得树叶簌簌落下,惊起林中一片飞鸟,“等一百年也是等,等一千年一样是等!我就不信等不到——”
“啊嘞?”
涂山红红的笑容僵在脸上,狐耳困惑地转动着,“发生什么事了?你们难道还有什么误会没解开吗?”
她焦急地翻动红仙天书,却发现书页上一片空白。
“没有...我的记忆已经彻底恢复了...”
李如宣仰头望向夜空,露出了一抹极其苦涩的笑容。
“那为什么…”
涂山红红正要追问。
徐澈平淡的声音突然切入:“因为这世道不允许他们相爱,准确的说,不允许两个小人物的相爱。”
“什么?”
涂山红红猛地转身,火红的发丝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
徐澈的双眸突然泛起淡淡的金光,仿佛穿透了时光长河,前尘往事。
他指尖轻点,“接下来的故事,就由我来为你们讲述吧...”
…
柳如宣穿着粗布衣裳,站在破败的柳府门前。
曾经富丽堂皇的宅院如今贴满了“诛妖”的符咒,门楣上“书香门第”的匾额被人用红漆涂满了“妖妇”二字。
“爹!娘!”
她跪在病榻前,看着双亲一夜白头的模样。
弟弟妹妹缩在角落,手里捧着半个发霉的馒头。
门外传来街坊的谩骂:“跟妖怪私通的贱人!”
“滚出我们镇子!”
画面一转,月色下的苦情树前。
柳如宣紧紧攥着白赤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小天鹅...我们...等来世吧...”
她的泪水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烫得白赤浑身发抖。
最残忍的画面出现了——
重新穿上嫁衣的柳如宣,抱着书生的牌位完成冥婚。
她脸上挂着完美的微笑,眼中却是一片死寂。
而暗处的屋檐上,一只伤痕累累的天鹅正用翅膀捂住喙,无声地哭泣。
原来。
前世柳如宣被白赤救走后,虽然度过了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甜蜜时光,但是…
然而当她回家后。
她发现,因为她被妖怪带走的事情,原本她柳家那优渥的家世一落千丈,她的一家甚至遭受千夫所指。
因为一旦与妖怪有接触的人类都会成为过街老鼠。
喊打喊杀!
她回来了,但人人都把她当做异类。
父母受不了打击,一夜白发,卧病在床。
弟弟妹妹那面黄肌瘦的样子令她痛心疾首。
一时间,她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只叹这世间可笑。
最终,她明白了,哪怕两个人再爱,也没有幸福的结果,不如寄托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
直到那个人与妖和平共处的时代!
于是,她去见了白赤最后一面。
两人来到涂山,许下转世续缘…
紧接着她就回到了书生家中。
她开始造谣白赤是觊觎她的美貌的妖怪,将她强行夺走,所以她根本不认识白赤,以此来让书生一家信服,继续接纳她,因为书生家任是优渥之家…
她扮演忠贞的儿媳角色,依靠书生家庭的资助来给父母治病,给年幼的弟弟妹妹一口饭吃。
后面,她与书生再次进行了冥婚,她抱着书生的雕像,以及一个书生家好儿媳的面具,过完这一生…
过完了这荒诞的一生…
而书生的一家出重金求一气道盟的道长出手抓拿白赤。
白赤只是一个小妖,更无能为力。
被一气道盟追杀的他也只敢躲在暗处看完她的一生。
这世道存不下人与妖相爱。
更存不下她与白赤这样的小人物之间的相爱。
爱是奢侈品,是可望而不可求的!
柳如宣她不是什么道门天才,而他白赤,也不是什么妖帝妖王,他们两个都是这个时代下的尘埃。
微不足道,却偏偏随处可见。
所以…
痴情的妖怪啊,请再等一世吧!
“这世道...”
徐澈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轻得像柳如宣临终前的呢喃,“容不下两个小人物的爱情。”
李如宣突然笑了,“对不起小天鹅...”
她抚摸着白赤的脸颊,“又要让你等了...”
“但愿下一世,人与妖能和睦相处…”
“我们的命运也会好一些…”
白赤的四只翅膀突然迸发出刺目的白光,他仰天长啸,声如裂帛:“我等你!不管是十世还是百世!”
每一片羽毛都开始燃烧,那是天鹅族最决绝的誓言。
涂山红红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相思铃在腕间碎成粉末。
她终于明白,转世续缘最美的不是重逢,而是在无尽轮回中,依然选择相爱的勇气。
也明白了徐澈在苦情树下的话…
“所谓大爱无情,非是无情,而是...”
“将三千小情,炼成照彻永夜的明光。”
话语在她耳边回荡。
她明白了。
如果人与妖依旧厮杀,没有和平,又如何有爱呢?
在这个时代,爱情过于奢侈。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个白赤和多少个柳如宣的故事在轮番上演着,甚至比之更加惨烈黯淡。
毕竟,小妖真的能活到自己心上人的下一世吗?
能保证不被人类道士所杀或者妖类天敌所杀?
而人类亦是如此。
被贴上与妖怪有染的标签后,人言比之利刃更锋利。
她不是公主,他不是妖王…
他们更不是身怀天命的“主角”的篇章…
在他人眼中,他们都只是一个小人物,微不足道,但偏偏在他二人眼中,他们又都是彼此的大人物。
让对方在这个时代,尝试到了爱的味道…
可这究竟是“苦”还是“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