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唯有青玉灯的火苗不安地跃动着,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白赤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某种苦涩的东西。
他灰袍袖口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上面“如宣”二字已经磨得有些模糊。
“这就是我和如宣相识的记忆了!”白赤认真的说道。
“太感人了...”
涂山红红抽了抽鼻子,红宝石般的眸子里盈满泪水。
她腕间的相思铃不知何时自行摇响,叮叮当当的声音里夹杂着少女细碎的呜咽。
空青微微侧过脸,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掩住唇角。
她银白色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眸中流转着三百年岁月沉淀的淡然。
作为银月守卫总教头,她见证过的生离死别足以填满整座涂山的藏书阁。
从殉情的鲛人到化蝶的恋人,每一段故事都比眼前这个更加曲折动人。
“确实挺感人的。”她轻声应和。
“对,好感人…”
徐澈懒洋洋地支着下巴,另一只手转着茶盏。
来自现代社会的他,某音上刷过的悲惨故事简直能编成一部《人间苦难大全》。
什么绝症恋人、失孤老人,哪个不比这狗血剧般的初遇更催泪?
他甚至在听到关键处时,还分心数了数涂山红红掉落的珍珠,整整七颗,颗颗圆润如樱桃。
“喂!你们难道不觉得感人吗?”
涂山红红猛地拍案而起,案几上的茶盏“叮当”乱跳。
她眼眶通红,连耳尖都泛着粉色,活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炸毛狐狸。
发间的银铃随着动作疯狂作响,在屋内荡起阵阵回音。
徐澈慢悠悠地掀起眼皮,顺手接住一颗滚落的泪珠珍珠:“这才哪到哪呀,才刚开始就掉珍珠了?”
他故意把珍珠对着灯光打量,“要是我给你讲讲《孔雀东南飞》,你是不是要把涂山淹了?”
指尖一弹,珍珠“啪”地打在涂山红红额头上。
“噗嗤——”
空青突然破功,急忙用广袖掩面。
但她颤抖的肩膀和漏出的气音完全出卖了自己,连带着发间的银穗都跟着簌簌晃动。
这实在太失礼了——
若是让其他银月守卫看见总教头这般模样,怕是要惊掉下巴。
“你们!”
涂山红红气得尾巴都炸开了花。
“好了,白赤。”
眼看涂山红红要发作,徐澈立马正色,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叩三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瞬间冲淡了方才玩笑的气氛。
“我问你,你和柳如宣的续缘法宝是什么?”
屋内烛火猛地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在墙上。
白赤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一愣,灰袍下的翅膀不安地抖动着。
他迟疑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解开时手指微微发颤:“呃...是小妖的本命羽...”
锦囊中躺着的半截羽毛已经失去光泽,原本应该洁白如雪的羽管上布满细密的裂痕,边缘处还沾染着诡异的紫色污渍。
白赤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就像捧着易碎的梦境。
徐澈眯起眼睛,注意到羽毛根部缠绕着一根几乎透明的红线,那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
“很好。”
徐澈突然倾身向前,袖口带起的风惊动了案几上的烛火,“那么我再问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你是不是已经去找过柳如宣的今世之身了?”
“喂!”
涂山红红猛地拍案而起,案几上的茶盏“哐当”跳起。
她红着眼睛瞪向徐澈,发间的银铃炸出一串火花:“臭人类!我才是红线仙!”
她一把抢过话语权,转身时裙摆扫落了徐澈面前的茶盏。
白赤被这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吓得缩了缩脖子。
作为小妖,他既不敢得罪涂山大小姐,又本能地畏惧着那个能一眼看穿他秘密的人类。
灰袍下的四只翅膀不自觉地收拢,在背后堆叠成诡异的形状。
他其实从一开始就感到奇怪了…
为什么徐澈一个人类能出现在这里?
但看涂山红红和空青对徐澈的态度都不一般,他也不敢多问,所以刚才徐澈问他,他也立马恭敬的回答。
“回、回红红小姐...”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截羽毛,“小妖的确私自找过如宣...”
说着突然露出痴迷的神色,“自打本命羽有感应起,我就忍不住去看了...看着她从襁褓中的婴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直至今日,已有三十余载了…”
“没去相认?”
徐澈冷不丁插嘴,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片苦情树的花瓣,正对着灯光仔细观察。
“去了...”
白赤的笑容突然扭曲,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神情,“这一世她生在农家,我化作人类接近...让她再次爱上了我...”
他说着说着,灰袍下突然渗出丝丝血迹,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
“这听起来似乎都不用转世续缘了,你自己就解决了啊!”徐澈笑吟吟的看向他。
“就是…”
涂山红红不解地看向白赤,“既然两情相悦...”
“不!”
白赤突然激动地打断,声音里混入了诡异的嘶嘶声,“这个前提是——我是人类!”
“妖怪又如何?只要真心相爱的话,纵然是妖怪,她也会依旧深爱着你,不是吗?”涂山红红冷哼道。
他痛苦地抓挠着脖颈,“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么样?”
涂山红红现在是十分迷惑。
徐澈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空青眉头紧锁。
“当我现出原形时,她...她拿起锄头...”
白赤露出了一抹十分苦涩的笑容。
屋内突然死寂。
涂山红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腕间的相思铃无风自动,发出刺耳的嗡鸣。
这时,徐澈缓缓站起身,手中的花瓣突然自燃,化作一缕青烟:“所以你现在来涂山,是想...”
“我想让她记起来!”
白赤突然跪在地上,四只翅膀完全展开,每片羽毛末端都滴着血珠,“记起前世那个...不怕妖怪的如宣...”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让她恢复记忆!”
涂山红红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她火红的袖口翻飞间,一个精致的青花瓷瓶已经出现在掌心。
瓶身上“忆梦散”三个鎏金小字在烛光下闪闪发亮,瓶塞处还缠着一缕红线。
“转世续缘之忆梦散!放入水中,让转世续缘对象喝下,保证她记起前尘往事!”
她得意地晃了晃瓷瓶,发间的银铃跟着叮咚作响,“涂山出品,必属精品!”
白赤灰袍下的翅膀激动地颤抖起来,他伸出双手想要接过瓷瓶,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那半截本命羽在他胸前不安地起伏,“谢谢红红小姐!“
“你确定想要让她记起来?”
徐澈突然轻笑一声,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穿透白赤的灰袍,让后者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白赤诧异地看向徐澈,恍惚间觉得在这个人类面前,自己仿佛被剥去了所有伪装。
“至少...至少这样她不会害怕我...“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喉咙里。
“你们在嘀咕什么?”
涂山红红狐疑地凑过来,红宝石般的眸子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
突然她又活力满满地一挥拳头,尾巴兴奋地翘起:“现在,事不宜迟,快点出发吧!寻找如宣小姐的今世身!”
她双颊泛红,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白赤与柳如宣相认的浪漫场景。
苦情树下,漫天飞花,有情人终成眷属...
光是想象就让她激动得尾巴毛都炸开了。
看着她这副模样,徐澈无奈地笑着摇头。
他转向白赤时,眼神却陡然锐利:“带路吧,我们可不知道柳如宣今世身在哪里。”
“好...”
白赤刚想点头。
“不用他带!”
涂山红红突然插话,得意洋洋地举起红仙锦书。
书页无风自动,浮现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地图,某个村庄的位置正闪烁着红光。
“红仙锦书已经告诉我了!”
她看向徐澈,骄傲地挺起胸膛,活像只抓到鱼的小狐狸,连耳尖都透着“快夸我”的意味。
“红红小姐真厉害!”
空青优雅地掩着唇角,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
她发间的银穗随着轻笑微微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那当然!”
涂山红红骄傲地扬起下巴,火红的发丝在脑后欢快地跳跃。
但当她瞥见徐澈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时,立刻不满地鼓起脸颊,故意“咳咳”地清了清嗓子,还用手肘捅了捅徐澈的腰侧。
“哇!太厉害了!”
徐澈突然夸张地张开双臂,语气浮夸得连树上的鸟儿都被惊飞了几只。
他甚至还做作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不愧是涂山大小姐,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去你的!”
涂山红红气呼呼地一掌拍在徐澈肩上,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
她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尾巴在裙摆下不安分地甩动着:“哼,不跟你闹了!”
转身时发梢扫过徐澈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桃花香,“接下来,我们出发去寻找如宣小姐的今世身!”
“gogogo!出发咯!”
徐澈懒洋洋地站起身,做了个夸张的冲锋姿势,却在下一秒又瘫回椅子上,逗得空青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祝红红小姐和徐澈公子马到成功!”
空青微微欠身行礼。
临行前,涂山红红从锦囊中取出一枚朱红色的丹药。
丹药表面流转着奇异的花纹,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这可是涂山特产的隐妖丸,”
她得意地解释着,一口吞下药丸。
霎时间,她橙红的长发变成了普通的黑色,狐耳和尾巴也消失不见,连周身萦绕的妖气都隐匿无踪。
看着白赤灰袍下若隐若现的翅膀,涂山红红又掏出一枚隐妖丸递给他:“你也吃一个,免得吓到村民。”
白赤接过药丸,一口吞下,“谢谢红红小姐!”
就这样,改头换面的三人来到了柳如宣今世所在的小村庄。
夕阳下的村庄宁静祥和,炊烟袅袅升起。
村口的槐树下,几个孩童正在嬉戏打闹。
白赤灰袍下的手臂突然剧烈震颤起来,他颤抖着抬起手,指向村口磨盘旁那个佝偻的身影:“在...在那!“
三人目光所及之处,一个臃肿的妇人正费力地推着石磨。
她油腻的头发黏在额头上,粗布衣裳上沾满面粉,每走一步都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声。
当妇人抬手擦汗时,露出的手背上布满了丑陋的疤痕和茧子。
涂山红红猛地捂住嘴,“这...这是如宣小姐?”
她的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红仙锦书从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尘土里。
白赤的灰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痴痴地望着那个佝偻的身影,眼中却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的月下佳人。
“因为如宣这一世的样貌...”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在诉说一个神圣的秘密,“所以没有人愿意娶她...”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腰间玉佩,那里刻着的“如宣”二字已经模糊不清:“可不管她怎么变...”
“她永远是我记忆中的如宣。”
涂山红红怔怔地望着白赤,发现这个卑微的小妖此刻眼中闪烁的光芒,竟比苦情树最璀璨的花还要夺目。
她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千万份姻缘录,那些海誓山盟在这样纯粹的爱意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
“是啊...”
徐澈轻声叹息,目光穿过丑陋的皮囊,仿佛直视着灵魂深处,“一见钟情是灵魂先认出了对方…”
他的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片苦情花瓣,花瓣上映照出两个相拥的剪影,与容貌无关。
涂山红红突然觉得胸口发烫,相思铃在腕间剧烈震颤。
作为红线仙,她见过太多以貌取人的悲剧,却在此刻才真正明白情为何物。
一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在尘土中开出一朵小小的金色花朵。
“我...”
她羞愧地低下头,发丝垂落遮住通红的脸颊,“我竟然...”
手中的忆梦散瓷瓶突然变得滚烫,瓶身上的鎏金文字一个个亮起,像是在回应她内心的震动。
“所以!”
涂山红红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迷茫已被坚定取代。
她高高举起忆梦散,夕阳将瓷瓶映照得如同燃烧的火炬:“只要让她喝下这个,就能记起前世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