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十五章
    农历五月初,城里的枪声尚未传到乡下,陶秉坤的日子平静而悠闲。头道茶采了,红薯秧也栽完了,禾苗插下去已经返青,绿生生招人喜欢。手头没有要紧的农活,习惯于从早忙到黑的陶秉坤难得地消停了几天。把光着屁股的孙子福生扛在肩上,山上走一走,田里看一看,意趣盎然。无论禾叶的拂动,还是狗的吠叫,甚至于孙子胯里的尿臊,都让他感到满足。

    在这悠闲而满足的日子里陶秉坤给二儿子玉山说了门亲,是小淹镇豆腐坊王家的妹子王桂芝。只要两人生辰八字相合,他打算割禾之后就让二媳妇过门来。按规矩玉山要到小淹去看相合八字,玉山却红着脸不肯去。陶秉坤说:“你不去看相,给你讨个对子眼回来。”玉山说:“对子眼就对子眼。”操起柴刀就上山去了。

    玉山就是这么一个腼腆的人,让他与妹子见面比让他上刀山还难。陶秉坤只好让玉林代二哥去,这也是风俗所允许并为许多人乐于采用的,因为兄弟的身份更有利于鉴定未来新娘的容貌与操行,以便长辈决定取舍。

    玉林开始并不乐意,多给了些零花钱,他才揣了两串粽子,一路走一路吃地去了。后来陶秉坤才知道这是一个极端错误的选择,一桩原该美满的婚事无端断送在三儿子手里。肩负重任的陶玉林到达小淹镇已是正午时分。端午还差几天,龙船却已经在资江里操练开了,锣鼓齐鸣,喊声喧天,有艺高胆大的桨手倒竖在船首,让双脚随着锣声的节奏一屈一伸地炫耀。生性爱热闹的玉林便将送八字的事搁在一边,挤进人群里看龙船。玉林看了一阵,把兴趣从龙船转移到人群中漂亮年轻的堂妹子身上。玉林有天生的鉴赏力,一眼就能将最有姿色的女子挑出来。

    粘住玉林眼睛的女子与众不同地坐在江边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上,两只长腿悬下来。月白色衬衣,乌黑粗大的辫子,头上插一朵栀子花。她一边往嘴里扔花生米,一边晃动两只穿红缎绣花鞋的小脚,晃得玉林的心都悠了起来。他慢慢挪到岩石边,悄悄伸出手,握住一只小小的脚尖,轻轻一捏,那女子哎哟一声,满面通红。

    陶玉林先发制人:“怎么,蛇咬了一口吗?”

    女子反应机敏,脱口道:“不是蛇,是狗!”

    陶玉林仰起他那张年轻英俊的脸,恬不知耻地道:“妹子,你见过这样漂亮的狗吗?”

    女子忍不住噗哧一笑,掩住她的樱桃小口,眼却瞟着他。玉林心花怒放,于是再次握住那只脚捏了捏。

    女子没有抽脚,只是红着脸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要脸呵?”

    玉林说:“见了你莫说脸,我命都不要了呢!”

    女子说:“我可担当不起。”

    玉林说:“除了你,没人担当得起。”

    女子眼睛望着别处,神情却愈加慌乱。但她还是没有抽走她的脚。玉林于是得寸进尺,用身子挡住别人的视线,手沿着脚背抚摸上去,抓住她温暖的小腿肚。这时一个男人挤过来道:“哎呀桂芝,你还在这痴看哑看,送八字的人快要到屋了呢,快回去快回去!”

    女子的脚真正像遭蛇咬一样倏地抽了回去。她看都未看玉林一眼就跳下岩石匆忙走了。玉林这才猛然想起自己是送八字的,而这位他一见钟情的女子,竟是选定作二嫂的人。他懵了好一阵,颇有些伤心和不平。冷静下来后他开始思谋对策。他开头想,老子干脆投河算了,让他们合八字不成,但这念头实在太蠢。玉林继而想篡改八字帖上的八字属相,让他们生庚不符,男女相克。可这无济于事,实际上八字双方早口头交换过了,相符之后才有这走过场之举。陶玉林思来想去,只有从王桂芝品行上寻找让二哥不要她的理由了。

    陶玉林成竹在胸,便大大方方去了王家。在充满豆腐味的堂屋里,他受到了热情款待。媒人对过生辰八字,将王桂芝从闺房内唤出来。两只穿绣花鞋的小脚,很有意味地移入他的眼帘。王桂芝见了他显然吃了一惊,面红耳赤,眼都直了。他内心紧张,但表面镇定,说奉父母之命,他要带王桂芝上街买点东西,买什么由她挑。他得体的谈吐使他顺利地把王桂芝带到了街上。她犹犹豫豫地跟在他身后,他并不征求她的意见,到布店给她扯了五尺洋布,说这是他给她买的,不是二哥买的。王桂芝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又到南货店买了一斤米糕塞进她手中,说这也是他给她买的,包她吃了心里甜。他又补充道,二哥不会给她买的,二哥那人不晓得疼自己,所以也不晓得疼别人,木头木脑,跟他不能比,一个天上一下地下。王桂芝不吱声,只愣愣地看他。

    到街拐角,看看四周没人,玉林果断地说:“桂芝,你不该嫁我二哥,你会一辈子不快活的;你应该作我的堂,我会把你捧在手板心里疼。天断黑后你到镇外枫树下来,我等你,我有好多话跟你说!”

    王桂芝摇头。他威胁道:“你不能摇头!”

    王桂芝惶恐而羞赧:“你为什么要这样呵?”

    他说:“就为我喜欢你,我讲了见了你命都不要了的!”

    陶玉林当天没有回家,在栈住下。天一黑,他就到镇尾的枫树下去了。他对王桂芝的赴约很有把握,他根本不考虑此举会有何后果,他只凭着内心冲动行事。苍茫暮色从枫树上罩下来时,他等来了王桂芝飘飘忽忽的身影。他闻着她身上温热的炒米似的气息,发现语言已完全多余,于是不由分说,将她战战兢兢的身体搂进怀里。王桂芝全身瘫软不能自持,只能任他摆布。他气喘吁吁地抚摸了一阵,将她抱进路旁一个空闲的牛栏,用稻草铺了一个窝,将她放了进去。他经验不足,手忙脚乱在所难免,但他还是抖抖索索地脱下了她的裤子,即使牛栏旁一户人家楼上的窗户投下一柱昏黄的灯光来,也没能阻止他的胆大妄为。惊心动魄的抽搐过后,他瞥见王桂芝洁白如玉的臀部有块暗红的胎记,便千般怜爱地抚触了它一下。有了这个动作,他对胎记有了深刻印象,后来就把它派上了重要的用场。稻草窸窣作响,稻草的清香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出现,就使得他对这一夜记忆犹新。

    陶玉林回家,对陶秉坤编了一大通王桂芝品行不端,不宜作他二嫂的谎言。说王桂芝不仅相貌平平,而且好逸恶劳,不会持家,每日太阳不晒到屁股不会起床。最要命的是据说她在镇里有个相好,那个相好到处宣扬他与王桂芝睡过觉,说王桂芝屁股上的胎记可以为证。陶玉林说,二哥不能要别人开过苞的妹子,宁愿饿死,也不能吃别人的剩饭呀!若不信,新婚之夜肯定不会落红!陶秉坤一听就窝了一肚子气,没有及时送“压根礼”,而是委托小淹镇脚行里的熟人去打听王桂芝的情况。陶秉坤对玉林的话并不全信,但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从事。那位熟人找到了王桂芝的接生婆,证实王桂芝屁股上确实有块胎记,而且近来确实有人见她与一陌生后生有来往。陶秉坤得了熟人的口信,信以为真,就压着压根礼迟迟不送,意图一拖了之,王家或许会知趣,不再提起联姻之事。

    陶玉林的诡计暂时得逞,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与王桂芝频频相约,牛栏、树林、山洞,甚至资江边倒扣着正在修理中的破船,皆为他们的幽会场所。王桂芝免不了担惊受怕,但事已至此,也身不由己了。就像从陡峭的山上往下跑,他们已经收不住脚,便索性放开手脚尽情享受短暂的快乐时光。他们到处留下了蛛丝马迹,镇上的人们对他们不时闪现的暧昧身影开始有了非议。就连陶玉林自己也感到他们的事像一个脓包日渐成熟,穿包的日子在一天一天逼近。

    三儿子频繁的外出和陡然增多的花费本应引起陶秉坤的猜疑,但世道的急剧变化触目惊心,令他无暇旁顾……

    一个太阳火爆的日子,陶秉坤给丁字丘灌水。禾苗长势很好,茂盛浓绿的叶子已完全遮住水面,禾杆微微鼓起已经孕穗。只要不出现大的天灾,田里肯定有可观的收成。但陶秉坤扫视禾苗的目光已无作田人的喜悦,他忧心忡忡,世事变化无常,丁字丘和晒簟丘的稻禾成熟之后还能由他收割与否,他已没有一点把握。

    灌完水,他扛着扁锄来到路旁桐子树下,坐下歇息。蝉在树上长一声短一声叫得人心烦,他用扁锄敲了一下树干,蝉哑巴了,可过一会,又起劲地叫起来:“热——死……热——死……”他凝望着远处的双幅崖,想象着崖下的阴凉。崖壁上那些苍老虬曲的松树斜立不动,犹如画上去的一般。崖下的小路上出现一个晃晃悠悠的白色人影,随着它慢慢变大,他认出了陶秉贵的脸。陶秉贵身穿白色绸衣皂色绸裤,肩头扛着根黑乎乎的东西,陶秉坤猜想是一支鸟铳,等他到近旁一看,才认出是一条枪。

    “陶秉坤!”陶秉贵的直呼其名让陶秉坤一怔。过去陶秉贵一直是叫他秉坤哥的,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神气了。自从农会兴起之后,陶秉贵就没敢大声说话过。陶秉贵把枪从肩头拿下,竖在陶秉坤面前:“陶秉坤,你没见识过吧?真正的汉阳造!”

    陶秉坤拔根草放在嘴里咬着,不作声。

    陶秉贵洋洋得意:“你不晓得吧?老子是挨户团常备队的人了!挨户团你也不晓得吧?是专门对付共产党,跟你们农会作对的!农会的人如今哪里去了?见的见阎王了,坐的坐牢了,躲的躲胯里去了!风水轮流转,农会新鲜了三天,如今石蛙溪轮到老子坐庄了!”

    一点唾沫溅到陶秉坤脸上,他用巴掌用力一揩,仍默不作声。

    陶秉贵扛起枪欲走,又回头问:“你在这做什么工夫?”

    陶秉坤说:“给丁字丘灌水。”

    陶秉贵点头:“好好,你把这两丘田种好,多收多得,我不会多收租谷的。”那口吻,似乎这两丘田已归属于他,而陶秉坤只是他的佃户。陶秉坤想与他争辩,却发不出声来。

    陶秉贵扛着枪大摇大摆地往村里去,陶秉坤默默地跟在后边。他早从玉田的来信得知,县城里杀了不少共产党,农会垮了,水上飙也坐了牢,小淹镇农会的人也被捉了游街,就像他们曾经捉了土豪劣绅游街一样,而庄坪乡农会的人则逃进了深山老林。他晓得豪富人家又得了势,但仍对陶秉贵如此趾高气扬而感到吃惊。

    来到公屋前,陶秉贵用力踢门:“铜锁,你还在挺尸么?”

    公屋门开了,铜锁揉着眼出现在阶基上。

    陶秉贵摇着枪说:“铜锁,你认得这东西么?”

    铜锁不作声,勒起裤腿把他那东西掏出来撒尿。

    陶秉贵说:“你不认得这东西,还晓得识时务为俊杰这句话吧?”

    铜锁看也不看他,憋足劲让金黄的尿水射出去。那尿竟越过阴沟射到了草坪里,有一些溅到了陶秉贵的裤脚上。

    陶秉贵脸涨红了,拿枪对准铜锁:“狗日的,老子一枪打掉你的屌!”

    铜锁咧嘴笑笑,两手端着他的东西抖动抖动,甩干尿水塞进裤裆里。

    陶秉贵骂道:“你还摆什么臭板眼!你们农会是断了筋的屌,硬不起来了!你跟老子好生听着:我家那些被农会霸去的田,乖乖地一丘一丘退回来,一根草都不能少!还有你,给我家当长工,老老实实做工夫去!”

    铜锁说:“我要是不依你的呢?”

    陶秉贵吼道:“不依我的,格杀勿论!”说着就朝天砰地开了一枪,吓得鸡飞狗窜。

    陶秉坤惊得浑身一抖,似被扇了一耳光,脑壳里嗡嗡响。陶秉贵骂骂咧咧走了,他怔怔地问铜锁:“铜锁,你看,怎么办?”

    铜锁苦笑道:“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打个呵欠,进屋去了。

    这天夜里,石蛙溪许多人家都惶惶不安地谈论了陶秉贵和他的那条汉阳造。陶秉坤去给土地神点灯时,点了三次都被风吹灭了,他慌忙叩了三个响头。不祥的预感蛇一样凉冰冰地爬进了他的心。

    天蒙蒙亮,陶秉坤挑起家里仅剩的一箩陈谷去庄坪水碾房碾米。翻过松树坳,踏上那条通向萸江的官道时,天就大亮了。官道与小路交叉的地方,有一棵被雷击去树梢的老槐树。他从树下过时,一滴粘乎乎的东西掉在额头上,他以为是老鸦屎,手一揩,却是酱油样的东西,并有一股恶心的臭味。抬头一看,他啊呀一声,惊得灵魂出窍!树枝上,悬吊着一个呲牙暴目的人头!那酱油样的水,正是从那被砍断的颈子里滴下来的。他以为碰上鬼了,心惊胆颤地挑着担子往水碾房猛跑。一到水碾房,把担子一丢,就瘫在地上了。水碾房老板说:“秉坤,鬼追得你这样呀!”

    他上气不接下气:“老、老槐树上挂着个人头呢!”

    水碾房老板立时噤声,瞟瞟四周无人,才低声告诉他:挨户团昨夜在山里打死了乡农会的廖委员长,懒得抬尸体,就把他脑壳割回来,挂在当路的老槐树上示众,一早才挂上去的。

    陶秉坤脑门上滴了尸水的地方立即隐隐作疼。碾完米回家时,他从离那老槐树很远的地方绕过去。树干上贴着一张告示,米汤都未干,他没有敢过去看,只是忍不住回头瞥了树上的人头一眼。那果然是乡农会委员长廖炳东的人头,它正以一种熟悉的愤怒瞪着他,令他不寒而栗。

    阴霾密布,欲雨未雨的早晨,嘡嘡的锣声从石蛙溪头响到溪尾,锣声后跟随着一个沙哑的声音:“凡本村村民均到公屋聚拢,不到者罚款两元啰——!”人们还以为陶立德复活了,一看敲锣呐喊的人,却是陶秉乾,才恍然大悟,才晓得陶立德人虽去,声音却传了下来。

    锣声使陶秉坤脊背发凉,恰好又有挖孔鸟(猫头鹰)在屋后阴鸷地叫了两声,那锣声听来就有些催命的意味。他让幺姑和秋莲呆在家,关好院门和堂屋门。玉林一夜未归,不知哪儿去了,他只带了玉山前往公屋。

    远远地看见公屋前竖起的几根木杆,陶秉坤就晓得要出事了。走近一看,木杆上已拴了棕索,是个吊半边猪的架势。乡董吴清斋坐在阶基上的太师椅里,端着一杆烟枪在吸,秉乾和秉贵兄弟在一旁殷勤地伺候。吴清斋是从不到石蛙溪这种小地方来的,他的出马也显得非同寻常。挨户团的团丁们持枪操刀,分立两旁。其中许多人陶秉坤都认识,有几个以前还是农会梭镖队的,还有几个是陶秉贵这样嫖赌逍遥好吃懒做的家伙。铜锁已被五花大绑,拴在屋柱上,脸上倒还坦然,瞥见陶秉坤,还笑了一下。陶秉坤走到草坪中央的人群中,让玉山站在他身后。他看见两位堂兄弟看了他好几眼,便晓得今天是不会放过他的了。

    草坪很快被人挤满,陶秉乾捧起丁口册,逐家逐户地清点,凡没到的,都在丁口册上画个圈。点到陶秉坤家时,陶秉乾意味深长地叫道:“陶秉坤家缺一口男丁!”陶秉坤马上听出是一语双关,借此咒他呢,不由就咬紧了腮帮。

    清点完毕,陶秉乾请乡董吴清斋讲话。吴清斋一张口,他那不男不女的嗓门便在人群中引出了几声窃笑。吴清斋先是称赞南京国民政府和蒋委员长,然后就咒骂共产党和农会:“共产党是什么?是共产共妻的赤匪嘛!你们哪个的堂,愿意拿出来与人共?共不得嘛!农会又是些什么人?是流氓地痞,是夺人家产的强盗嘛!”他的古怪的声音弄得陶秉坤心里十分难受,心想当初水上飙真该不剜他的卵子,而该割了他的喉咙。吴清斋说了一阵,宣布道,凡由农会作主分掉的田地和减掉的租息,即日起一律退还陶立德家。

    陶秉乾唯恐人们没听清,插话道:“大家耳朵放尖点,吴乡董讲了,分掉的田地和减掉的租息一律退还我家!”

    吴清斋又说:“另外嘛,我们还得让闹农会的人长点记性,免得他们以后还造反翻天,为害乡里。大家都看到了,这些木杆和索子,是吊半边猪的。其实,这只是一礼还一拜,我也被他们吊过半边猪嘛!这就叫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陶秉乾挥挥手,几个团丁将铜锁推到木杆前,用棕索捆住他的左手左脚,然后使劲一拉,铜锁便被吊在了半空,身体立即变了形,捆吊住的半边似乎已经拉长了。

    陶秉乾说:“铜锁,滋味怎样?”

    铜锁横着脸笑道:“还不错,不过没有共你的妻味道好!”

    陶秉乾一拳揍在铜锁脸上,血立即从鼻孔里流出来,滴了许多的红点在绿草中。

    木杆上还空余一副棕索,陶秉坤想,那可能是留给他的。

    果然,陶秉乾折磨铜锁一气后,望着陶秉坤笑了,大声说:“秉贵,我们好像还忘记一个人了吧?”

    陶秉贵应和道:“是呀,吊了一个农会小组长,不是还有一个副组长么?”

    陶秉乾喊:“喂,哪个是副组长,请你入席好么?闹农会闹得挺来劲,如今就想当缩头乌龟了?”

    陶秉坤就要往前走,玉山急忙拖他:“爹,你莫去!”

    陶秉坤说:“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回去跟你娘讲,准备一些烧酒和草药。”说罢甩开玉山的手,钻出人群,走到木杆下。

    陶秉乾装作吃了一惊:“秉坤,副组长是你么?我还真没想到,搞到自己屋里人脑壳上来了!同是一房亲,何必欺人太甚是么?不过我爹死前是你牵的索子吧?他的命是你牵走的吧?你说说看,我都记不清楚了。”

    陶秉坤说:“要吊要打你快点,莫屎少屁多。”

    陶秉贵瞪他:“嚯,新郎倌的鸡巴,还硬得很呢!”

    陶秉乾背着手踱了两个方步:“啧啧,我这个堂弟还想逞英雄哩!”

    陶秉坤心里骂一句:你神气个屌,你堂我都困过一回了的。

    陶秉乾走到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秉坤呐,我晓得,我爹的死也不能全怪你,看在我们毕竟是一门堂亲的份上,从轻发落,只吊你一只手,你看如何?”

    陶秉贵说:“哥,你莫耍秉坤罗!我看这样吧,轻重由他自己挑,重呢,就是像铜锁一样吊半边猪,轻呢,简直轻得不得了,就是你跪在地上,舔一下我的鸡巴就行了。若舔得我舒服,我还有赏呢!”

    说着他扯着裤头往下一褪,竟于众目睽睽之下亮出他的丑东西。人群骚乱起来。陶秉坤感到血往头顶猛冲,飞起一脚就朝陶秉贵胯里踢去!陶秉贵一闪,陶秉坤踢了个空,于是拿起棕索捆自己的脚,边捆边叫:“要吊就快点吊,吊完了好回家困觉!”

    吊在空中的铜锁立即叫了声:“好!”朝陶秉坤翘起大拇哥。

    陶秉乾道:“既然如此,休怪堂哥我无情啦!”一挥手,几个团丁一拥而上,将陶秉坤半边手脚捆牢,吊上半空。

    玉山从人群中冲出来:“爹!爹呀!”

    一个团丁用枪把他推了回去。玉山身子一缩,从枪下钻出来,奔到陶秉乾陶秉贵跟前,扑通跪下,哭求道:“乾伯、贵叔!放过我爹吧!要不让我替他,让我替他吧,求求你们啦!”

    陶秉坤在空中愤怒地扭动身子,吼道:“玉山,你站起来!你是我的崽就站起来!”

    玉山看看爹,迟迟疑疑地站起来,哭丧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陶秉乾拍拍玉山的肩:“玉山啦,也不是我们硬和你爹过不去,实在是你爹跟农会对我们太狠毒了!让你爹跟我们赔个礼认个错吧,我们就放他下来。”

    玉山就哀哀地望着陶秉坤:“爹——!”

    陶秉坤感到身体被两股力撕扯,似乎马上要裂开。他强忍着疼痛和晕眩,面红耳赤地喊道:“要我跟你赔礼认错,休想!”

    陶秉乾就说:“玉山,这就怪不得乾伯了,是你爹自己不想下来呢!”

    玉山不知所措,呜呜地哭。

    这时,陶玉林突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朝团丁和陶秉乾兄弟一一指过去,叫嚣道:“好呀,你们,你们好大的狗胆!你们不晓得我哥是县长的秘书么?你们竟敢吊县长秘书的爹,是想造官府的反是不是?想翻天是不是?我要县长派兵来把你们一个一个捉去坐牢!”

    陶秉乾兄弟立时哑了,面面相觑,他们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脸上显出一些慌惶困窘之色。坐在太师椅里的吴清斋脸略略一红,扬扬手:“哎呀秉乾,你们这不是搞误会了吗?蔡县长我认识的,年轻有为的一个人,见了我都蛮气的呢!你们怎么能这样搞呢,秉坤即使有错,也该内外有别嘛,快放下来快放下来!”

    陶秉坤立即被团丁放下来,他半边身子已经麻木,站立不稳。玉山和玉林急忙上前搀扶住他。陶秉坤往空中一看,铜锁的脑壳往下耷拉着,闭着眼,张着嘴巴喘气,不时皱眉呻吟一声。陶秉乾抓住铜锁悬下来的右脚,一拉一推,铜锁就在空中来回荡。

    铜锁叫一声:“疼死我哟——!”

    陶秉乾说:“没办法,你又没有一个当县长秘书的崽,只好拿你出气啦!”

    铜锁声音小下去,痛苦地说:“我受不了啦……我向你赔罪认错,放我下来吧,求求你啦东家。”

    陶秉乾笑了:“这时候你晓得叫我东家啦?”

    铜锁身子晃荡的幅度变小了,半睁开眼,气息奄奄地:“东家,把我整死了,哪个给你作田啦……”

    陶秉乾说:“三只脚的鸡难找,两只脚的牛有的是!”

    陶秉坤看不过眼,说:“秉乾,积点阴德吧!”

    陶秉乾说:“才把你放下来,你探什么闲事?老子就是要整死他,以祭父亲在天之灵!”

    铜锁在空中犟嘴:“你就是整死我,变成鬼我也要困你的堂!”

    陶秉乾勃然大怒,从一名团丁手中夺过一把大刀,一刀斩断左边木杆上的棕索。铜锁被绑吊着的左手突然失去牵扯,只有左脚还吊着,身体便呼地倒悬着往右边的木杆撞去。只见崩地一声响,铜锁的脑壳猛叩在木杆上。人们“啊”地一声惊呼,围拢去观看时,一些红糊糊的东西正从铜锁脑壳里流出来……

    陶秉乾赶紧宣布今日到此为止,让团丁把村民们驱散。村民们散开了,但都没有回家,远远地望着摊在草坪里的尸体,看陶秉乾怎么处置。过不久,见有团丁到公屋后的乱葬岗上挖墓坑去了。接着,又见团丁拿来一张破篾席,将铜锁的尸体往里卷。这时陶秉坤对两个儿子说:“扶我过去。”玉山玉林就把父亲又扶进草坪里。陶秉坤对团丁们说:“慢点,我要给铜锁买口薄棺材。”

    陶秉坤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才勉强下地活动。幺姑每日都用田三七磨酒,喷在他被吊的手脚上,一边揉一边落泪。肩胛被拉伤得厉害,久久难以痊愈,一受力就疼,阴雨天更甚,他只能干点轻活。得益于幺姑的精心照顾,到田里稻谷开始黄熟时,他的身体总算恢复过来了。但接踵而来的打击已使他苍老了许多,头上出现了白发,手脚也不如过去灵便。尤其是心情十分糟糕,无论是幺姑还是儿子和媳妇,一不小心就要被他无端咒骂。一日玉山偶然地说起丁字丘和晒簟丘稻谷很厚,也引得他发了一顿脾气。这也难怪,那田里的稻谷将要交六成给陶秉乾兄弟,怎让他不气恼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命运对陶秉坤的打击并没有到此为止。自陶玉林以他的机智和善辩救了父亲后,陶秉坤对三儿子颇有好感,但没料到他将带给他更多的隐痛。

    这日田里稻谷已割完,正盼着尝新米的时候,小淹王家派大儿子来到陶秉坤家。王家一直在等订亲礼上门,迟迟未见有结果,只好派老大来讨个说法。陶秉坤热情接待了来,吞吞吐吐绕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不将缘由和盘托出,说据他家老三的了解,桂芝妹子有行为不检,不遵妇道之嫌,陶家无意缔结这门亲事。王家老大一听就从板凳上跳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指出正是陶家老三在中间捣鬼,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跺着脚道:“我妹妹一生的名节,就毁在你家老三的手上!”

    陶秉坤大惊失色,不想不像,越想越像,前因后果,一目了然,他羞恼得浑身乱抖,大喝一声:“玉山,你帮我把那个孽畜绑起来!”

    玉山和玉林正在禾场里晒谷。玉山看看玉林,手足无措。玉林晓得躲不脱了,跑是跑不得的,一跑就不打自招了。他丢下耘谷的木齿耙,走到阶基上,背手靠着屋柱:“爹,你莫信他的,你要绑就绑吧,反正我是你生出来的。”

    陶秉坤抽出一根箩索亲手将玉林绑在屋柱上。又找来一大把硬铮铮的楠竹枝,叫过玉山,让他双手攥着,怒喝道:“你招不招?不招我叫玉山抽死你!”

    “我没什么好招的。”玉林硬着颈子,他晓得招不得,一招王桂芝就没命了,这种事是要被族人沉潭的。

    “不招就给我往死里抽!”陶秉坤牙齿咬得格格响。

    玉山犹犹豫豫举起楠竹枝,这时幺姑过来阻拦,陶秉坤一把将她推了个踉跄:“都是你惯出来的!玉山,给我狠狠抽呵!他把你的婚姻都耽误了,你不打他还打哪个?你打呀你!”玉山双手哆嗦了一下,就抽了下去。玉林的赤膊上立即出现了数条细密的血痕。楠竹枝抽人虽只伤皮肉不伤骨头,但奇疼难忍,一直是安华乡下人维护家规的首选刑具。玉林哎哟叫唤,陶秉坤要他说出实情他却不松口。

    王家老大就在旁边说:“你们陶家人就这点能耐!”

    陶秉坤气煞,从玉山手中夺过那把楠竹枝,蒙头盖脸地地狠抽下去。

    玉林顶不住了,连连告饶:“哎哟呐!莫打了,我招,我招——”

    王家老大却说:“你招不招都一回事,老三是这样一个孽畜,想必老二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不想娶,我们还不想嫁呢!这桩婚事,我们不要了!没想到陶澍大人的宗亲里出了你这么个缺德角色。我告诉你,以后不许败坏我妹妹的名声,你要是狗咬蚊子乱开口,我会带四乡八寨的王姓人打上门来!”

    垂着脑壳哎哟不止的玉林这时突然昂起头说:“我也要告诉你,如果你回去敢动你妹妹一根毫毛,我变成鬼也要掐死你!”

    王家老大一愣,对他看半天,一甩手走了。

    楠竹枝抽打的伤痕没几天就结痂了,玉林在家歇了几天。陶秉坤没有逼迫他干活,只是他的脸色令玉林不敢同桌吃饭。每次开饭,幺姑就悄悄装一钵饭,夹上菜,送到玉林手上,让他一个人在柴屋里吃。

    这一天陶玉林正在门槛上坐着,忽听山谷里有锣鼓唢呐声回荡,踮足眺望,见有一出嫁的队伍沿着溪边道路迤逦而来。打头是四人抬的锦缎花轿,后面是响器班子和十余抬嫁妆,十分的排场。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跟了一大串。石蛙溪人无论嫁女还是娶媳妇,都从未有过这般派头。陶玉林起身出门,想去打听,却一眼瞥见王家老大穿戴气地走在送亲的队列中,心中一格登,就明白花轿中坐的是谁了。他赶紧回到屋里,闭门不出。花轿从门前经过时,那唢呐吹得格外响,但陶玉林听来,那是王桂芝在呜哩哇啦地哭。他听着听着,就觉眉心一热,几粒泪就忍不住掉了出来。到了傍晚他就听到了确切的消息:王桂芝作了庄坪乡董吴清斋的小妾。从小淹到庄坪,有一条沿白鹞河延伸的大路,完全不必经过石蛙溪,王家这样做,是有意让陶秉坤家看的。实际上也很有效果,这天出嫁队伍过后陶秉坤全家都默不作声,压抑在复杂的难堪中。困觉之前,从不对弟弟说重话的玉山木着脸对玉林一字一板地道:“那妹子本该是我的堂。”

    几天后陶玉林去了庄坪。他在吴家大院门外徘徊了半天,终于遇见了身着绸缎的王桂芝。王桂芝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他向她走拢时,一头半人高的看门狗狂吠着扑过来,吓得他连退了几步。王桂芝的背影一闪,消隐在深深的宅院里。

    陶玉林满怀忧伤地回家,他聊以自慰的是,他晓得吴清斋是被人阉过了的,他没有能力做他与王桂芝做的那些事。

    虽然陶秉坤一家嘴巴闭得很紧,但陶玉林的丑事还是像风一样传遍了石蛙溪,令陶秉坤不敢外出见人。在他看来,名誉是与田产同样重要的东西。三儿子伤风败俗的行径使他丢尽了脸,仅仅是那楠竹枝的惩罚,还不足以平复内心的创痛。

    这一天陶秉坤在村里受了嘲笑,又撞见玉林竟若无其事地与别人的堂调情,羞恼之极,回家后就收拾了一个包袱,扔进玉林怀里,说:“你滚出这个门,一辈子不要回来!”

    陶玉林则说:“我出了这个门,你一辈子也莫想见我!”

    两人说的都是气话,但两人都是敢说敢做的人。陶玉林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陶秉坤看都没看他的背影一眼。幺姑与秋莲在菜园里摘菜,回到屋里才知玉林已经出走,呼天喊地,可无济于事。

    深秋时节陶玉田带着行李回到家,才知三弟出走一事。玉田被解除了秘书职务,在城里谋不到其他的职位,就回来了。陶秉坤问是不是得罪蔡县长了?陶玉田摇头苦笑说,蔡县长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呢!国民党开始清党了。因为他过去跟共产党有过来往,帮他们写过标语,还当过夜校老师,所以解了他的职。陶秉坤就说,走了一个,回来一个,也好。那国民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了那么多人!它不让咱干,咱还不愿给它干呢。跟我学作田种地吧,还是在土里刨食来得实在。陶秉坤又问起水上飙的情况,陶玉田说,在牢里关了一阵,后来听说被人劫走了,也不晓得下落何方。

    陶秉坤吁了口气:“那也比关在死牢里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