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十六章
    水上飙被劫的事发生在下半夜,监狱里的卫兵打瞌睡的时候。水上飙正靠着后墙躺着,不断地呻吟。左腿上的枪伤感染了,在化脓,浑身火一样烫,持续的高烧令他意识模糊,而剧烈的伤疼又让他彻夜难眠。他迷迷糊糊地想他可能快死了。这时他的背感到墙发出有节律的颤动,沉闷的捣击声随着那颤动传来。他将耳朵附在墙上倾听。墙是不规则的石头砌成的,石缝里的灰浆潮湿松散,用指甲可以抠下来。他突然感到墙在蠕动,一块大石头已往里头陷进去了,转眼工夫,那石头被掏走了,墙上现出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紧接着,一个蒙面人泥鳅一样从洞里钻进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问:“你是不是水上飙?”他点点头。蒙面人架起他就往那洞里塞。水上飙连忙说:“快叫醒牢里其他人!”那蒙面人却说:“我们只救你!”说着双手托着他的屁股一推,将他塞进了墙洞。墙洞另一边,立即有一双手抓住他,将他连扯带拉拽了出去。他四下一看,已经到了监狱大墙之外,后面是黑黝黝的山。两个蒙面人架起他就走,另有两个蒙面人手里提着短枪,一个开路,一个押后。水上飙急切地道:“把牢里其他同志也救出来!”但这些人不理睬他,只顾埋头猛跑。水上飙这才看出,救他的这些人并不是他的同志。他的伤口刀割一般疼,自己根本迈不开步,几乎是被拖着走的。跌跌撞撞走了没多远,强烈的疼感从腿上辐射开来,他就昏厥过去了……

    苏醒后才发现他躺在一个很大的山洞里。洞顶很高,吊着许多钟乳石,洞口宽敞,强烈的日光将洞内照得历历在目。身下垫着清凉的篾席和散发着清香的稻草。他的伤腿已经被干净的布紧紧缠住,看样子里头还敷了药,鼓鼓囊囊的。他用双肘支起上半身,却听一个男人说:“莫动,躺着歇息吧!”

    他回头,才发现一个背着短枪、长了一脸络腮胡的汉子坐在他脑后。

    水上飙问:“你是谁?”

    那汉子捋捋络腮胡,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哟,大名鼎鼎的水委员长!”

    水上飙看看他那装束,心里已明白几分,拱手道:“多谢搭救之恩,不知好汉尊姓大名?”

    汉子说:“也许水委员长略有耳闻:十几年前,萸江茂源商行的老板覃老八差遣一水手给他送一船桐油去益阳,趁此机会奸污了水手的堂,水手回来后,堂就上吊了。水手去告状,但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水手凑了钱进了衙门之后,反被覃老八告他谋财污陷。水手一怒之下,杀了覃老八,带领一帮兄弟反上山去,从此专与官府豪门作对!”

    水上飙说:“你就是那位水手?”

    那汉子拱手道:“正是,在下姓龙名真云,人称龙老大。”

    水上飙不解:“非亲非故,为何搭救我?”

    龙老大笑道:“嘿嘿,正因为沾亲带故,又佩服你带着农会与富人作对,所以才救你呢!”

    水上飙更糊涂了:“素不相识,何亲何故?”

    龙老大神秘地眨眨眼,笑道:“你等一会就晓得了的。要再迟救你两天,官兵不杀你你也活不成了,伤口里的毒会流到你全身去。你要谢,就谢我的押寨夫人吧,是她用嘴巴将你枪眼里的脓毒吸出来的!好在是对穿过,子弹没留在里面,否则早没命了。现在你放心吧,我的枪伤药很灵,有半个月二十天,就会好了的。”

    水上飙愕然:“你的押寨夫人?”

    龙老大又眨眨眼:“是呵,钻墙打洞救你,是她的主意。嘿嘿,我这人呀,阎王老子的话都不听,只听押寨夫人的,没办法。”

    龙老大笑笑就走开了,钻进洞底的一个黑黑的小洞里。水上飙云里雾里,不知怎么回事,正愣怔着,那小洞里钻出一个女子来,他发现那女子晃着一张时常依稀出现在梦里的面庞。他恍惚起来,以为又堕入了梦境。“爹——!”分明有人唤他,是谁?“爹,是我呀,你不认识山娥了?”水上飙一惊,竭力睁大眼睛。一个极像山娥的女子伫立在面前,他怔怔地:“你真是山娥?”

    山娥泪眼汪汪:“我真是山娥呀,爹!”

    山娥在他身边坐下,拿过他的手攥着。他喉头哽咽,千言万语拥塞在嗓子眼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良久,山娥抬起头,破涕为笑,从身后提出一只竹篮,篮子里有一钵鸡汤和一副碗筷。

    “山娥,爹做梦也想不到是你!”水上飙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条绣有桃花的手绢来,“瞧,我一直带在身边。山娥,爹找你找得好苦,你为何一直躲着爹?”

    山娥声音小下去:“我觉得……没脸见你。”

    水上飙四下瞟瞟:“我又没有怪你呵。你怎么又流落到此?”

    山娥便轻言细语地诉说她后来的遭遇。原来她从益阳来到萸江迎春院后,被汉口的茶行老板看上,用二百块银元给她赎了身,带她搭船去宝庆。船行到一个僻静处,被龙老大和他的弟兄们打了劫。龙老大勒索五百块银元作买路钱,茶行老板舍不得破财,竟宁愿出让山娥作抵。结果龙老大不仅抢光了茶行老板身上的钱,还把山娥也掳上了山。龙老大要她作押寨夫人,她开始不从,她不愿意当土匪。龙老大就说,官衙里的人才是土匪,豪门才是土匪呢!他们比土匪更狠毒,杀人不见血!当土匪又有什么不好,想吃就吃,想抢就抢,只有你欺侮别人,别人却不敢欺侮你,何等痛快!不比你当婊子强?!你看那个茶行老板,把你当人没有?你若当了我的押寨夫人,我把你供起来,给你舔脚趾佬都行!其实事已至此她不从也不行,只能逆来顺受。万幸的是龙老大这个土匪头对她果然宠爱,不仅没有使她受委屈,反而对她言听计从,几乎是百依百顺。她听说水上飙在萸江当了县农会的委员长后,就提出化名去萸江上夜校,其实是为了探知水上飙的情况。此举要冒很大风险,弄不好就暴露了他们的行踪,但龙老大也依了她。除了水上飙,还没有谁像龙老大这么对她好过,她对此心满意足,也不再觉得龙老大他们打家劫舍的行径有什么不好,何况他们从不骚扰穷苦人家。她说,她下半辈子就跟着龙老大在老鹰寨过了。

    “这儿是老鹰寨么?”水上飙惊讶地问。老鹰寨是资江流经的一条峡谷,两岸悬崖峭壁,他当排古佬时常驾排从这儿过。

    山娥点点头:“其实没有寨,我们都住在山洞里。”

    水上飙说:“过去没听说这儿有土匪。”

    山娥一笑:“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龙老大的规矩。除了规矩不能破,寨子里的事情龙老大都愿意听我的,爹你就放心养伤吧,龙老大会像我一样对你好的。我总算有机会孝敬您、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了!”

    水上飙长吁一口气:“老天总算长了一回眼,让我又见到你了!”说话间,眉宇之中又掠过一丝隐忧。

    山娥眼尖,马上问:“爹,是不是伤口疼?”

    水上飙摇摇头:“爹挂念牢里的同志们呢。”

    山娥说:“你安心养伤吧,过几天我叫人去打听打听。”

    几天之后山娥带来了消息,说是一个女委员长带领游击队打开了县监狱,将所有被关押的人都救走了。时间就在他被龙老大劫来的第二天。水上飙很振奋,食欲也就大增。山娥精心地照料着他,给他换药、洗伤口,几乎每日都给他熬鸡汤。伤口慢慢地开始生肌、愈合,身上也白胖起来。只是随着时日的延长,他的心情里开始滋长出焦躁与忧烦,他急于下山回到他的同志们身边去。

    十余天后,他可以勉强地拄着拐棍走路了,便一瘸一瘸地走到洞口边缘,往下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原来这山洞是在陡峭的悬崖上,资江深深地陷在下面的峡谷里,船只像一只只甲虫在江上流动。洞口四周都是绝壁,异常险要,没有任何可攀援之处。通往外界的路径看来是在山洞里面,不知土匪们何以寻找到这么一个深藏不露易守难攻的绝妙住处。他感到头晕目眩,赶紧把目光从峡谷里收回。这时山娥来了,快步走到他身后,将他从洞口边搀开:“爹,莫到边上去,一头栽下去,我就没爹了呢!”

    又过了十来天,水上飙终于能扔掉拐棍了。龙老大似乎比他还高兴,不停地捋络腮胡:“嘿嘿,不错,又是一条拳头打得死牛的壮汉子!搭帮我的押寨夫人侍候得好。走,岳老子,我给你摆酒庆贺!”

    龙老大牵着水上飙的手,引他钻进洞底一个刚能容一人出入的小洞,七弯八拐地走一阵,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个巨大的洞厅里,燃着十几支松明火把,一圈板凳摆在厅中,坐着二十来个汉子。洞厅顶部,有一条一腿宽的裂缝直通崖顶,看得见天空,漏下来一些微明的天光。在一个天然的平台上,搁置着一个神龛,神龛前摆着三把太师椅,一张八仙桌。当中的太师椅上,铺着一张豹子皮。

    龙老大让水上飙坐在中间,他和山娥分坐左右,然后叫人摆上二十几只碗。“拿雄鸡来!”一矮个汉子抓只雄鸡登登登跑过来,龙老大抽出匕首往鸡脖子里一抹,鸡血直冒。矮个汉子倒提着雄鸡,让鸡血滴在酒坛里,然后抱起坛子将红艳艳的鸡血酒倒入碗中。龙老大给水上飙端了一碗酒,然后自己举一碗在手。汉子们亦过来,每人拿一碗酒平端在胸前,在桌前站成一个半圆。龙老大起身豪爽地叫道:“来,为我岳父大人一免牢狱之灾,二去枪伤之苦,干!”说完仰头就把酒咕嘟咕嘟喝了。众人纷纷仿效,洞里回响起一片喉咙的咕嘟声。水上飙很久没沾酒了,酒一下肚,顿觉全身灼热。

    龙老大在嘴上揩一把:“好,鸡血酒也喝了,从今往后,水上飙就是老鹰寨的寨主了!他是我的岳老子,大家要像听从我一样听从他!”

    水上飙大惊,扯扯他的衣服:“龙老大,你这是干什么?”

    “你就莫气了,你在农会就是头,到了老鹰寨当然也是头!来,各位兄弟,给水寨主行大礼,叩三个响头!”龙老大率领众人对他作个揖,然后跪下去,慎重其事地叩了三个头。

    水上飙绷着脸:“龙老大,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先不与我商议?我是要下山的啊!”

    龙老大说:“这还有什么商议的,你是我的长辈,当寨主天经地义。是不是嫌土匪名声不好?看不起我们这些乌合之众?”

    水上飙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个共产党员,我有我的事要做,怎么能入你们的伙?”

    龙老大不快地摸摸胡子,提高声调:“可老鹰寨有老鹰寨的规矩,凡上山的人就得入伙,不入伙就不得下山。没有这规矩,官府早就找到老鹰寨把我们的脑壳砍了。”

    水上飙立即说:“我下山后保证不会泄露你们的事。”

    龙老大摇头:“对不肯入伙的人,我谁也不能信!”话音刚落,几条汉子凶相毕露,抽出腰间的匕首逼拢来。

    山娥急忙挡在水上飙跟前,喝道:“不准放肆!”又劝水上飙,“爹,你莫当共产党了,跟女儿在一起吧!”

    水上飙摇摇头,诚恳地说:“各位弟兄,你们冒险救了我,我水上飙感激不尽!要是从前,我二话不说就入你们的伙,杀富济贫,报仇雪恨!可如今我不能,就跟你们喝鸡血酒一样,我在党旗下宣过誓,要一辈子帮党做事。党也有党的规矩,我不能破了这个规矩!请各位高抬贵手,放我下山吧!”

    众汉子不语,看着龙老大。

    龙老大说:“千条万条我都可以依你,但我的规矩不能破,莫说你只是岳老子,就是我亲爹,我也不会开这个口。”

    水上飙气恼地:“那你也没有道理逼我破我这边的规矩呀?!”

    龙老大说:“是不是你的规矩硬比我的规矩大?一句话,寨主你可以不当,山不能下。山娥,你劝劝你爹,我看他是头犟牛!”

    “你还不一样犟!”山娥瞪他一眼,哀求地注视着水上飙,“爹!”

    水上飙愠怒不语,松明燃烧的烟气憋在洞里出不去,愈来愈浓,令人窒息。这时一个刀疤脸出来,笑道:“我看一家人还是莫伤了和气。两边的规矩嘛,是都不好破的。老大,我倒有个主意。”

    龙老大一挥手:“说。”

    刀疤脸说:“水上飙一定要下山,我们也不强求,但也不由我们放,由他自己走。他自己下得了,也就下了,下不了,就回来入伙,再不提下山二字。”立即有几位汉子附和,说这主意好。

    龙老大脸上露出了笑意:“岳老子,你看这主意如何?”

    水上飙说:“行!”

    龙老大巴掌在桌上一拍:“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现在,你想下山,就走吧!”

    水上飙四处看看,说声:“山娥,你自己多保重。”抓过一个火把,钻进了一个曲里拐弯的小洞。他忽上忽下时左时右地摸索着走一阵,发觉到了洞底,是个死洞。他只好退回来,找到一个岔洞,继续往前寻找。前面露出一些天光,他心里一喜,向那光亮奔去。爬到那个比脸盆大不了多少的洞口时,才发现是在陡立千仞的绝壁上。他只好再次退回,找到另一个岔洞。这个岔洞有明显的脚印,他沿洞前进,到了一个干燥的大洞里,洞壁下有一溜地铺,被窝乱七八糟地堆着。这是土匪们睡觉的地方,显然也不是出口。他烦躁焦急起来,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见洞就往里钻,当他钻回到洞厅里时,土匪汉子们爆发出戏谑开心的大笑。

    龙老大得意洋洋地说:“岳老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水上飙颓丧地回到自己歇息的洞穴,躺在床上,听着资江在深深的谷底发出隐约的喧哗。他闷闷不乐地躺了三天之后,觉得再也不能呆下去了,让山娥把龙老大找来,说:“龙老大,你留得住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我现在跑不了,以后跟你下山打劫时还跑不了么?”

    龙老大说:“我的枪子可不认人!”

    水上飙说:“枪子不认人山娥可认人!你把她爹打死了,她会饶了你?你又有好日子过?打死岳老子,伤天害理,你良心上又过得去?”

    龙老大怔了怔,粗着颈子说:“你讲得公鸡生了蛋资江往西流我也不会放你下山!”

    水上飙咬咬牙:“那我跟你这样的土匪女婿也没什么道理好讲的了……”转身就走到洞口边缘,瞥瞥下面的百丈深渊,回头说,“我现在只要你一句话:放还是不放?不放我下山,我就跳下去算了。反正你把我陷在老鹰寨,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山娥一声惊呼,扑过去拉水上飙,被他一把推开了。山娥冲龙老大叫:“你这剁脑壳的,你快答应爹呀!爹要跳下去了,我也跳下去!”

    龙老大只好道:“你,你怎么来这一手?你让我们再商量商量嘛!”

    水上飙这才离开洞口边缘,往床上一倒,硬梆梆地:“我等你们商量的结果!”

    当天夜里,水上飙昏昏欲睡,突然被人蒙住了眼睛,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去撕绑在眼睛上的布,却被一双铁钳般的手箍住上身不得动弹。“莫动!你不是死活要下山么?这就送你走!”是龙老大的声音。他不挣扎了。一根竹棍塞进他手中,他抓牢它,那竹棍便牵着他往一片黑暗之中走去。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后来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住了。他腰里被拴上了一根索子,接着被那索子吊着往下放。他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底洞,手往四周摸摸,也触不到洞壁,阴森的气息在身边升腾。他一直在往下降、往下降,后来有人抱住了他,才晓得到底了。腰间的索解掉了,竹棍又塞进了他手中。他又跟着那竹棍晃晃悠悠左转右绕地走了半天,忽然感到四周的空气一热,一片流水的喧哗声扑过来,才猜测走出了山洞。又左弯右拐地走了一阵,涉过一条小溪之后,他欲扯脸上的布,却被龙老大制止:“等我们走后,你数一百下再扯。”龙老大又将一个包袱塞在他手中,“这是山娥给你收拾的。”

    水上飙心中一软:“龙老大,你以后待她要好一些,山娥这一世,受的苦遭的罪太多了……”

    龙老大说:“这不用你交待,她是我押寨夫人,我不对她好对谁好?我让人帮你打探了一下,你们的人都逃到青龙山上去了。到处都贴有通缉你们的告示,说是要‘剿灭共匪’呢,你看,你们也成匪了,跟我们还不一样?你要回心转意,现在还来得及。”

    水上飙摇头:“我们跟你们可不一样。”

    龙老大叹息一声:“好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水上飙说:“你和山娥今后有什么为难,可以来找我。”

    龙老大嘿嘿一笑:“你自己保重吧,我和山娥万事不求人。就算你们共产党得了天下,我们也不想沾你的光,只要你不带兵来剿灭我们,就算烧了高香了!”

    龙老大说完就转身走了。他一点没想到会一语成谶,当然,这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

    水上飙没有数数,待那脚步声消逝之后,便扯下了脸上的布。四围是黑沉沉的山岭,根本辨不清老鹰寨的方向。若是山娥不找他,他恐怕是再也找不到山娥了。

    水上飙悄悄摸进一个小村子,从一个在树下乘凉的老倌嘴里问到了通往青龙山的小路。他趁着月色疾步前行,晓色微露时分,赶到了青龙山脚的青龙镇。

    他在镇口的陈家大院前停住了脚步。通过陈秀英的家人寻找陈秀英和其他同志,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不然,青龙山崇山峻岭绵延百余里,他到哪里去找?但陈家大院的模样使他产生了一种排斥心理。因为它与庄坪吴家大院的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就连门前两头石狮子的神态,也与吴家大院门前的石狮子分毫不差。富人们的癖好与情趣似乎都是一个模子浇铸而成。在如此严酷的局势下,他很难相信住在这样一座院落里的人。他徘徊再三,颇费踌躇。东方渐亮,再逗留下去恐生不测,但他又没有其他办法,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扣响了大门上的铁环。开门的是个男佣人,问他找谁。他灵机一动,说找陈老先生。佣人便放他进去,关上门,然后让他在厅里等。过一会,陈梦园出来了,一见他的模样就明白了,也不问他,招招手说:“你跟我来。”水上飙就跟在他身后,走过一道又一道回廊,越过一个又一个天井,停在一间隐蔽、阴暗的小厢房前。陈梦园敲了三下窗户,小厢房门开了,陈秀英走了出来,一见他,惊喜万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水委员长!真没想到是你!”

    陈秀英将水上飙迎进房去,寒暄几句话,匆匆交换了情况。陈秀英告诉他,监狱里的同志救出来后,都上了青龙山,临时支部将他们组建成青龙山工农游击队,由她任队长,老高任副队长,有六十余人、三十几条枪,困难是伤员多,缺粮少药,但最主要的是与上级党组织失去了联系,不知今后何去何从,部分同志情绪低落,思想悲观,已经有人当了逃兵。她昨夜下山来,就是想寻找组织,可是没有一点头绪。

    水上飙思考片刻,果断地说:“由我去长沙找组织吧,省委的人我认识几个;你回山稳住队伍,尽量解决缺粮少药的问题。”

    陈秀英担忧地说:“官道关口到处有卡,贴有通缉令,你过得去么?”

    水上飙说:“放心,我有办法。”

    当天,水上飙乔装改扮到了小淹,跳上了一张正在解缆的木排,当了一名不要工钱的排古佬,熟练地摇动长桡,向资江下游而去……

    水上飙走后,陈秀英为筹粮买药在青龙镇又呆了两天。筹粮较为容易,陈家的谷仓里就可先匀出一些;买药,特别是买点西药,就比较困难了。青龙镇挨户团常备队的人背着枪在镇子里游来游去,只是慑于陈家的威望,暂时还不敢闯到陈家大院里来搜查。这些人都认识陈秀英,她不能抛头露面,只好请父亲去奔走。陈梦园极不情愿女儿继续这种血风腥雨的政治斗争,却又无可奈何女儿倔拗的脾性,只能听之任之,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替女儿担心,一旦女儿有求于他,也只好应允,于是退居乡间与世无争的他也卷了进来。

    陈家大院整日大门紧闭,一有人来访,陈秀英就赶紧回避,若是挨户团的人,就躲到神龛下面的地窖里去。地窖有暗道通往后山,原本是陈家防备土匪而修建的。这日陈梦园慌慌张张地走进陈秀英的房间,要她快下地窖躲避,蔡如廉来了。陈秀英问他带了多少人,陈梦园说就他一个,门外没见有其他人。陈秀英说她倒想见见他。陈梦园连忙制止,说太危险。陈秀英说不怕,要动手脚,他只怕还不是她的对手。

    陈秀英屏屏气,沉着地走向厅。

    蔡如廉戴一顶礼帽,着一袭灰色长衫,正欣赏厅的字画。听到脚步,蓦然回首,眼睛在镜片后一闪:“秀英!我晓得你在家是会见我的!”

    陈秀英在椅子上坐下:“蔡县长蔡执委,是不是来将陈某捉拿归案的?”

    蔡如廉苦笑道:“你误会了,我会捉自己的爱人么?再说,我如今既不是蔡县长也不是蔡执委,是蔡老板了。”

    陈秀英顿觉意外:“何故?”

    蔡如廉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前不久县党务整理委员会成立,宣布‘马日’前的县党部是‘赤一色的共匪渊薮’,我被他们清洗出党了,县长一职自然也撤了。所以,我现在既不姓共,也不姓国,而是姓商,我回小淹继承父业,掌管裕华商行。”

    陈秀英有些幸灾乐祸:“其实,他们清洗错了,你是很能为他们做事的呀!”

    蔡如廉说:“其实我早就想激流勇退了的,主义之争,我早已厌倦。人生如梦,只有爱情能聊以自慰。这样正合我意,从今往后,我不必被迫站在与你对立的营垒里了。秀英,上次你从我那儿不辞而别,太不讲情义了吧?”

    陈秀英说:“我要去辞,还别得了么?”

    蔡如廉尴尬一笑:“那倒也是。”

    陈秀英问:“你来找我,有何贵干?”

    蔡如廉想想,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勃朗宁手枪放在茶几上:“还记得这支我送你的手枪吧?我从张据武那儿要回来了,今天完璧归赵。”

    “那我就不气了!”陈秀英拿过手枪看也不看就插进腰里,“你找我就为这个?”

    蔡如廉说:“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虽无夫妻名分,可有过实质的夫妻生活。秀英,我忘怀不了你,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履行曾有过的诺言,嫁给我,我们可以远走高飞,脱离你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不管时局如何变化,我至今坚守着自己的爱情。”

    陈秀英说:“你连信仰都坚守不了,还能坚守爱情?”

    蔡如廉说:“这不能比,信仰虚无缥渺,爱情真实可触。我企望你在收下我的手枪同时,也收下我的感情。”

    陈秀英叹口气:“蔡如廉,你真是煞费了苦心。可我坦白地告诉你,我过去的感情早已烟消云散;眼下,我也不可能在刀光剑影里有这种闲情逸致。你最好打消这种念头。”

    蔡如廉沉默片刻,说:“念头不是想打消就可以打消的。我并不奢望短期内就有回报,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能够时不时地见你一面,甚至为你做点什么,对我都是一种满足。”

    陈秀英思忖少顷,瞟他一眼:“这种满足,我倒可以给你。”

    蔡如廉欣喜地捉住她搁在茶几上的手:“真的?”

    陈秀英没有把手抽开,点点头:“譬如说,你是商行老板,可以帮我弄几十套棉衣和一部分西药来,我感激不尽!”

    蔡如廉眼里的亮光黯下去:“这事……有些为难。”

    陈秀英翘起嘴角:“所以,不敢满足自己了?”

    蔡如廉思虑一会,咬咬牙:“好,我做!你说,在哪儿交货?”

    陈秀英说:“蚂蝗岭上有个凉亭,三天后的正午,我到亭子里取货”。

    陈秀英回到山上游击队营地,跟老高说了情况。老高说:“会不会是个圈套?”陈秀英想想说:“蔡如廉不像是有诈。反正,不去取货,伤号的生命也有危险,这也是迫不得已了。你和大部分同志留守在山上,我只带几个同志去,我会见机行事的。”

    三天后,陈秀英领带四名游击队员,扮成走亲戚的山里人,将短枪藏在竹篮里前往蚂蝗岭。他们远远地观察了半天,见无异常情况,才拉开距离,向凉亭走去。陈秀英走在最前头,到了凉亭前,她看到了凉亭里的货物与挑担的脚夫,接着又看到了背对她的蔡如廉。这时蔡如廉转过脸来,见了她,惊恐得嘴脸都扭曲了。陈秀英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篮子里,与此同时,她瞥见路边林子里人影幢幢,正悄悄包抄拢来。她倏地抽出那支勃朗宁手枪,对准蔡如廉。蔡如廉叫道:“秀英怪不得我啊!”陈秀英气恨交加,毫不犹豫地扣响了枪。蔡如廉应声倒下了。陈秀英回头就跑,向后面的同志大喊:“有埋伏,快撤!”子弹蝗虫般从树林里呼啸着飞来,落在她的四周。她紧贴着路墈,且战且退,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总算摆脱了敌人的追击,带着几位游击队员,毫发未损地回到了营地。陈秀英对自己的轻信痛悔不已,在临时支部会议上作了深刻检讨。

    但是游击队的行踪就此暴露了。两个月后一个阴沉的秋日,驻安华的国民党十四军五师的一个连加上一个挨户团常备队共二百余人突然袭击了游击队营地。老高与十余名队员当即中弹牺牲。陈秀英带领余下的人突围转移,经过一番惨烈的冲杀,突出重围之后,陈秀英发现她已是孤身一人。她将那支带来厄运、打光了子弹的勃朗宁手枪扔进路旁一个岩洞里,然后摸下山,想潜回青龙镇。刚转过一个路口,两把刺刀抵住了她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