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英蹚着夜色走进蔡如廉的卧室时,宁谧的空气里流溢着骚动的花香。蔡如廉坐在黑暗中,眼镜上反射出一两粒幽光。她去点灯时他搂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后颈窝里,接着将她身子扳转过去,拚命地亲她的脸。他急促的动作显得十分饥渴,但她明显地觉出,饥渴的后面是伸手可触的焦躁。她伫立不动,任他忙碌,忍受着他的喘息里散发出的酒气。直到他的手欲解她的裤腰带,她才从他怀中挣脱开:“别这样,我今天没情绪。”
蔡如廉长叹一声,颓丧地坐在藤椅里:“其实,我的情绪也不太好……”
陈秀英问:“今天这么重大的活动,你怎么没上台去?”
蔡如廉顶顶眼镜:“你们不是都在么?不一定都要上去……”
陈秀英严肃地道:“今天特殊,上台就是一种表态。你虽然已不是党组织负责人,可也是县执委委员!我知道你对不再担任负责人有情绪,但是个人服从组织,这是党的原则!加上你又是国民党县党部负责人,更应该上台,向群众表明你反对蒋介石背叛革命的鲜明立场!”
蔡如廉说:“正因为我同时又是国民党县党部的头,我才不能上台呐!我一身在两党,你让我怎么办?用右手打一下左脸,再拿左手打一下右脸吗?”
陈秀英忽然觉得他很陌生了:“你忘了,当初是党指示你加入国民党的!你首先是个共产党员!你什么时候变得不偏不倚了?你没看见上海、广州的共产党人在流血吗?”
蔡如廉半晌不语,拿起她的手抚摸。
她把手抽了回去,说:“我不是和你聊天,而是代表党组织找你谈话!”
蔡如廉抬头看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陈秀英说:“谁也不能代替你作出选择。县执委已决定,所有同时具有国民党员身份的同志立即退出国民党。我们在等待你作出回答。”
蔡如廉惊讶地:“你们背着我开了会?”
陈秀英摇头:“不是,因为找你不到,会又紧急。”
蔡如廉说:“这样做是不是操之过急,做过头了?国共两党不是同志和兄弟吗?”
陈秀英说:“那是过去的国民党!如今孙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三大政策已被他们抛在脑后,蒋介石的屠刀正举在我们头顶!”
蔡如廉摇头:“作这样的结论为时尚早,四月五日陈独秀和汪精卫不是发表了共同宣言,说蒋先生决无驱逐友党摧残工会之事么,这才几天?”
陈秀英说:“可如今这‘决无之事’不是已经发生了么?你难道闻不到这股血腥味!”
蔡如廉想想说:“也许,双方都值得检讨,双方都有过失……”
陈秀英气恼得身子一抖:“你,你别说了,表面上不偏不倚,实则替反革命辩解!我现在就等你一句话。”
蔡如廉说:“你容我斟酌斟酌嘛。”
陈秀英在太师椅上坐下,等他斟酌出结果。这间曾充满柔情蜜意的房子变得令人憋闷窒息。冷丁,一个念头跳出在她脑际:随着国共两党蜜月的结束,他们俩的亲密也该终结了?
蔡如廉端坐不语,冥思良久,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丝绒盒,尖起手指,从中拈出一个金戒指。蔡如廉将它举到陈秀英面前:“秀英,这戒指我买了很久,一直想把它作为订婚礼物送给你……来,我给你戴上。”
陈秀英却把手反到背后:“以后再说吧。都什么时候,还谈私人感情。”
蔡如廉说:“如今我才觉得私人感情最实在,最珍贵,其他都是些虚无缥渺的东西……秀英,我们不要把私人感情与党派之争搅在一起。”
陈秀英说:“这怎么分得开?我最初就是因为崇拜你是共产党,才产生私人感情的!”
蔡如廉抓住她的手,将戒指戴上去,热切地说:“秀英,我一片真情可对天!我爱你,终身不渝!我渴望与你结婚那一天。秀英,我们结婚吧,我愿意带你到天涯海角,脱离人世间的一切烦扰!”他拥住她,亲她的头发,她的脖子,把下巴搁在她头顶,喃喃道,“秀英,当我的夫人吧,把政治上的是是非非抛到一边去,让我们安安静静地享受爱情……”
陈秀英从他的怀抱里挣开,直视着他:“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
蔡如廉捧起她的脸,诚心地说:“秀英,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我革命的经历比你长,见得比你多,演说、游行、集会、贴标语、出版地下报刊……哪样没干过?可是对改造社会究竟有多大用处?党派倾轧,兄弟阋墙,谁是谁非,清浊难辨。我越来越迷茫,也越来越厌倦。既然你们决定了,我服从,退出国民党;不过,我同时也想退出共产党……”
陈秀英呆了片刻,挥手就给了蔡如廉一个响亮的耳光,叫道:“你混蛋!”
蔡如廉捂着脸跌坐在地,旋即爬起,扶住陈秀英:“秀英,你听我说!”
“我不听!”陈秀英将他推开,从腰间抽出那支亮锃锃的勃朗宁手枪,对准他的胸膛,“把你刚才说的话收回去!要不我打死你!”
蔡如廉面色如土:“秀英,你莫乱来,你理智一点!”
几颗泪珠从陈秀英脸上滚下来:“我是不理智,你晓得我曾经多么崇敬你吗?我还以为你是个革命英雄呢!”
蔡如廉盯着黑洞洞的枪口,慌乱地解释:“秀英,我完全是为我俩着想,世道险恶……”
陈秀英喝道:“胆小鬼!你已经死了,晓得么,你把自己击毙了,你成了行尸走肉!”
蔡如廉大着胆将胸膛凑近枪口:“既如此,你开枪罢!好歹我爱过你一场,而且现在还爱着你,死在爱人的枪口下,也是我的幸运。”
陈秀英咬咬牙,扣动了扳机。撞针清脆地响了一下,但没有子弹射出,是空膛。陈秀英将枪插入枪套,抬起袖子往脸上一揩,转身就走。
蔡如廉快步拦住她:“秀英!”
陈秀英褪下戒指抛给他:“我们两清了!”
蔡如廉说:“秀英,请向同志们……”
陈秀英打断他:“谁还是你的同志?”
蔡如廉叹口气,说:“好吧……不过还是请你带句话,以后搞游行集会之类,规模最好小一点,事先跟县署打个招呼,我好安排警察局维持秩序。作为一县之长,我还得尽力保障本县民众的正常生活。”
陈秀英倒抽一口气:“你……我真没想到!蒋介石的南京国民政府成立才几天?我看你已经开始对它效忠了!”
陈秀英赶回雅斋,向等候在那里的县执委委员们作了汇报。执委书记叹口气:“牛不喝水,强按它的脑壳也没用。他退就退吧,只要以后莫跟我们作对。”水上飙忿忿不平:“共产党不是开的栈,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看,我们现在就把他开除出党!”执委委员们纷纷表示同意,执委书记便提出举手表决,结果一致通过。水上飙接着提出,为防局势变化,立即扩充农民自卫军。但执委书记不同意,说:“时局复杂,我们要冷静观察,不要匆忙作出过激的反应,不要乱了阵脚……上海是上海,湖南是湖南,不一定发生同类事件。我们要避免与国民党县党部的人发生冲突。”
第二天,国民党县党部从雅斋搬到旧时的县教谕署办公去了,蔡如廉没有露面。搬东西时,隔壁共产党县执委的人还搭了把手,双方都显得很平静,甚至还开了玩笑。共产党的人说:“你们要跟我们分家了?”国民党的人说:“是呵,不跟你们一起玩了!”
陈秀英把中共安华县执委开除蔡如廉党籍的决议带给他时,蔡如廉递给她一份刚出版的《安华民报》,头版显著位置上,刊登着他的退党声明,但声明上只说退出共产党,并没有说同时退出国民党。陈秀英冷笑道:“现在你不必用自己的手抽自己的脸了。”
蔡如廉说:“你别误会,我这只是权宜之计,到适当的时候,我会彻底地从党派之争中摆脱出来。秀英,我爱你如初,我希望你平安,并且希望能经常见到你。”
陈秀英说:“你我现在分属两个阵营。你说,我能站在同志的血泊里与你拥抱么?你看,这是你送给我的手枪,只怕过不了多久,我们只能以枪相见。”
蔡如廉说:“我决不会把枪对准我的爱人!”
陈秀英说:“只怕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
局势的发展超出了安华共产党人的预料,执委书记认为不一定发生的同类事件,于五月二十一日在长沙发生了。国民党驻军第三十五军第三十三团团长许克祥率兵一千余人袭击了湖南省工会、省农会及其他革命组织,捕杀了共产党人、国民党左派和工农群众百余人。这一日的电报代日韵目是“马”字,这天发生的杀戮被称为“马日事变”。五月二十六日,安华共产党人还处在“马日事变”带来的震惊之中,许克祥部的张据武营穿越了湘中丘陵地带,直扑安华县城。
其时,中共安华县执委、县工会、县农会、县女界联合会及农民自卫军的负责人都在雅斋开会。听到乒乒乓乓的枪声,冲到门前一看,张据武的兵已将雅斋的门堵住了。水上飙立即关上门,组织人抵抗。那门不一会就被子弹射得千疮百孔,敌兵眼看就要破门而入。陈秀英赶忙率大家奔向后院,想从后门冲出去。但后山上也出现了许多灰色身影,子弹嗖嗖地射来,好几个人倒在后门口。执委书记面色苍白,叫道:“不要硬冲,不要跟他们对打!”话音刚落,一颗子弹打中他身旁的花钵,溅起的瓷片划破了他的额头,他吓得哎哟一声跌坐在地。陈秀英急忙将他搀到一间小屋里隐蔽起来,又把水上飙带到一个阴沟口:“水委员长,我们在这里顶着,你快从这里爬出去,把农民自卫军带来救援!”
农民自卫军驻在城西的黄家祠堂,有百十号人,七十多条枪。水上飙从阴沟里钻了出去,穿过两条阴暗小巷,往黄家祠堂一阵狂奔。农民自卫军群龙无首,正聚集在祠堂前向城里眺望,纷乱的枪声让他们不知所措。水上飙气喘吁吁地赶到,挥着枪吼道:“国民党反动派把县执委包围了!快跟我往雅斋那边打!”水上飙带头往前冲,冲到街口回头一瞧,只跟上来四、五十人,而且都仓仓惶惶。农民自卫军还从未打过仗,有些人甚至连枪也没开过,见了这真刀真枪的阵势,都有些心慌。水上飙心急如焚,叫道:“大家不要怕,怕也是白怕的,子弹专打怕死鬼!你不打死敌人,敌人就要打死你!看见敌人只管放枪!”顺着街边往前打了一阵枪,农民自卫军胆子壮一些了,吼叫着跟着水上飙往前冲。快到雅斋跟前,一串机枪子弹扫过来,农民自卫军像割草一样倒下了一片。水上飙趴在地上,抬头一看,雅斋已是火光冲天,敌人像一群野狗正往门里窜。他急红了眼,举枪欲往前冲,左腿上突然被什么东西捣了一下,身子一软跌倒了,低头一看,鲜血正从弹眼里泉水般冒出来。他还想挣扎着站起,但立即被几只手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陈秀英是在那间小屋里与执委书记一同被捕的。被捕前她打死了一名冲进来的敌人。尸体倒在门槛上,黑红色的血流了一地,冒着一股甜腥的热气。她闻到那股热腥,心里一翻,禁不住弯腰呕吐起来。雅斋在熊熊燃烧,敌人和火焰包围了他们。陈秀英一看没有冲出去的可能,毅然将勃朗宁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执委书记下了她的枪:“你不要作无谓的牺牲!”她夺回枪,再次对准自己扣动扳机。却不响,子弹已射光。敌人一拥而进,抓住了她的手。
陈秀英和执委书记被绑到街旁一棵榆树上,由两个士兵看守着。萸江小城到处在冒烟,西山巅上的夕阳都被熏得红里发黑。枪声沉寂下来后,他们被押到了镇龙桥下的河滩上。萸江仅四、五丈宽,两边滩上都是黑压压的人群。一边,是被赶来的居民们,另一边是被抓来的俘虏以及押解他们的士兵。隔着悠悠流淌的河水,两边的人默默对视着。陈秀英左右看看,全是熟悉的同志的面孔,水上飙坐在地上,脸色蜡黄,歉意地对她眨眨眼。她回头看看萸江与资江的交汇处,一只长腿鹭鸶似乎受了惊,正擦着水面啼叫着飞向远处。她忽然想,蔡如廉此时在何处?她四处搜寻,不见踪影。
满脸麻点的张据武走到了他们跟前,用马鞭戳戳执委书记,又碰碰陈秀英的脸:“我晓得你们俩是什么人。你这么年轻漂亮,真是可惜了。”
陈秀英望着远处,一声不吭。
张据武扬扬马鞭:“先杀几个小娄娄祭祭枪!”
立即有十来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推到了水边,其中有县执委委员、工会和农会的干部,也有农民自卫军队员,随着一阵枪声,他们先后倒入水中。萸江水顿时变红,对面沙滩上响起几声惊恐的叫声。张据武走过去,踢踢半在水中的尸体,回头说:“我们想点新法子耍一耍吧,嗯,想活的,站到左边来;想死的,站到右边去。”他格外兴奋,每粒麻点都闪着光,“想活的,讲两句话,讲得我满意,我就让你活。有谁想活呀?”
执委书记看看陈秀英,走到张据武左边去了。
张据武说:“你想活?”
执委书记叹口气:“蚂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
张据武说:“那你说说,我们为何要剿灭你们?”
执委书记说:“是因为国共两党之间有点误会。”
张据武突然仰天大笑,说:“误会?不,这不是误会,你们要共产共妻,岂能相容?你当了共产党的书记,才是个误会呢!所以今天我不得不消灭这个误会!”说着掏出了手枪,对准了执委书记的脸,执委书记张大了嘴,一个求字刚说出口,子弹射进了他的眉心。他仰面倒了下去。
张据武吹吹枪口冒着的烟,叫嚣着:“还有谁想活呀?咹?有种的站出来!”
陈秀英心头一激,就站了出去。
张据武看看她,一脸邪笑:“有胆量!说说,你为什么要活?”
陈秀英一字一顿:“活着好杀你们这些禽兽!”
张据武举枪戳向她的脸:“好你个臭女人,难道你不怕死?”
陈秀英纹丝不动,闭上眼睛。然而张据武把枪收起来了:“嘿嘿,我晓得你想死,可我不想你痛痛快快死,我要一天杀几个,过过瘾。等到你不想死的时候,我再让你死。今天收场。传我的令,将所有俘虏统统收监,好生押管!”
三天之后,得知凶讯的陈梦园携带一笔数目可观的款子匆匆赶来萸江营救女儿。在被焚毁的雅斋的废墟跟前,他惊悸得几乎倒下去。他来到县署门前,持枪的卫兵挡住他不让进,恰逢陶玉田从门前过,将他带了进去。陶玉田唤了他好几声,他竟然没有认出他来。他已经被满腔悲愤弄糊涂了。陶玉田将他带进县长卧室隔壁的小厅,然后去向蔡如廉通报。不一会,蔡如廉匆匆来了,一进门就支走陶玉田,反身闩上门。
陈梦园嘴唇颤抖:“蔡如廉,你、你丧尽天良!”
蔡如廉连忙扶他,让他坐下:“陈老先生,您莫动怒,有话慢慢说。”
陈梦园不肯坐,瘦瘦的指头点着蔡如廉:“你说,许克祥的兵是不是你邀来的?”
蔡如廉摇头否认:“我怎么会惹火烧身?一个多月前,我还是共产党的执委委员呐!”
陈梦园满头灰白的头发瑟瑟颤抖:“是呵是呵,我晓得,你很识时务,已经改旗易帜了……可是没有你这个县长和国民党县党部执委的请求,许克祥怎么会发兵到这个小小县城来杀人放火?”
蔡如廉表白说:“我也是听到枪响才晓得呢!这件事,县署确实蒙在鼓中,否则,我会让秀英遭此厄运?唉,我想,是去年以来闹工运农运闹得太厉害了,安华的好多大富豪不是都逃到长沙去了么?可能是他们找了许克祥来报复。”
陈梦园颓然坐到椅子里,蔡如廉连忙给他斟茶。陈梦园哪有心思品茶,手拍着桌面,忿忿地叫:“国共两党不是盟友么?昨日还共同北伐,眨眼就调转了枪口!中山先生尸骨未寒,真是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呀!”
蔡如廉叹口气道:“树大分杈,儿大分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您不用太着急,秀英的事,这两天我一直在设法。我已接到省政府来电,要县署配合许部‘铲共’,这样有些事我可以插手,事情就好办多了。我已说服张据武,这几天不再开杀戒了,这样为救秀英争取了时间。您来了,救她更有把握,只是希望她不要执迷不悟。”
陈梦园问:“你真有心救她?”
蔡如廉诚恳地说:“不说您对我的提携之恩,也不说曾是同学和同志,看在我与她相好一场的份上,我也得救她,我蔡某这点良心还是有的。”
陈梦园急切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蔡如廉说:“只有我去找张据武了,这人贪财,多送点礼,可能打动他的心;实在不行,再点明秀英和您甚至和我的特殊关系。当然我会策略一点,见机行事。”
陈梦园急于见到女儿,说:“能不能让我先到牢里看看?”
蔡如廉说:“您别急,等我见过张据武再说。”
陈梦园就说:“花多少钱都不要紧,我倾家荡产,也要把秀英救出来!”
傍晚时分,蔡如廉面有喜色地回来了:“陈老先生,有眉目了!”他告诉陈梦园,张据武见钱眼开,加上陈秀英不是首犯,又是女流之辈,两百块光洋换取了张据武的点头。只是陈秀英出狱之后必须具结悔过书,不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并且与蔡如廉结婚。陈梦园盯着他:“你这不是趁人之危么?婚姻之事岂能强求!”蔡如廉胀红了脸:“我这是自找麻烦呢,不这样张据武就不相信我何以要救她!再说我也是真心爱她,难道与我结婚比坐牢还难受?这一条主要是对付张据武的,无关紧要,我不会勉强她的。她不愿意出来以后可以取消。”陈梦园蹙眉道:“秀英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她会具结悔过书么?”蔡如廉说:“这就要靠你去说服她了。还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
顾不上吃晚饭,陈梦园跟着蔡如廉匆匆前往县监狱。县监狱就是以前的看守所,监狱长也就是以前的看守所长,认出陈梦园,还叫了他一声议长。监狱格局如旧,只是原来羁押的一些盗贼、抢匪、杀人犯已通通转移别处,大大小小的囚室里全部是刚抓来的共产党人、工会与农会的干部以及农民自卫军成员。陈梦园从两排囚室之间的过道走过,心中不禁一阵阵发紧。燠热的臭气在四周蒸腾,伤疼者的呻吟此起彼伏。监狱长把他们带到过道尽头,打开左边一间囚室的门。陈梦园辨认出,这就是三年前刘维国关押他的那间牢房,三年前是女儿营救他,而三年后,竟是他来营救女儿了。门吱呀一声敞开,里面拥挤着十余个衣衫褴褛脏污不堪的女犯,陈梦园一时认不出哪一个是女儿。直到其中一个向他扑过来,叫了一声爹,他才从一团蓬乱的头发下辨认出女儿的面孔。
陈梦园心头一酸,哽咽道:“秀英,你受罪了……”
陈秀英伏在他肩头轻轻抽噎,瞥见蔡如廉,立即抬起身,擦干眼睛,“爹,你怎么来了?”
陈梦园说:“爹来救你……”
这时蔡如廉碰了一下他,示意他别说话,然后对监狱长耳语了几句。监狱长立即吩咐狱卒将陈秀英带往审讯室。
一行人便来到审讯室。审讯室外除了狱卒,还有张据武的兵扛着枪游来游去。蔡如廉叫监狱长与狱卒退出门外,待屋里只剩下他和陈梦园、陈秀英三人,才说:“秀英,我们想办法救你出去,你要好好配合。”
陈秀英怒斥道:“你这个叛徒!我不想听你说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蔡如廉说:“你冷静一点,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是真心要救你出去。”
陈秀英不屑地乜他一眼:“那好,你现在把我们都放出去!”
蔡如廉苦笑道:“我还没那个能耐,也不可能。其他人我管不了,可对你,我不能见死不救,我早说过,我是个把私人感情置于政治见解之上的人。”
陈梦园也说:“秀英,是真的。”
陈秀英情绪平缓了些,思忖片刻:“那么,你所谓的配合,究竟是什么意思?”
蔡如廉顿了顿,就把要求她做的说了,补充道,“就这些,还是送了不少礼,花了不少的周折才争取来的,把你作为一个特例。”
陈秀英冷笑道:“这么说,你认为我愿意成为这个特例罗?”
蔡如廉说:“你的脾性我何尝不知?可为了你,我必须作出努力,我希望你珍惜自己的生命,即使只是为了父母,你也应该争取出去。”
陈秀英说:“我应该怎么做心里很清楚,当初在党旗下你是怎么教导我的你都忘记了,我可还没忘。”
蔡如廉窘然一笑:“彼一时此一时嘛。”
陈秀英走到他面前,说:“莫浪费口舌了,我不愿当这个特例。”
蔡如廉说:“不要说绝了,你好生考虑考虑。”
陈秀英想想,说:“除了几点不可考虑外,还有一点可考虑的。”
蔡如廉眼里一亮:“哪一点?”
陈秀英说:“与你结婚这一点,如果你能把牢中这些同志都放出去,我答应跟你成亲。”
蔡如廉眼里的亮点就黯下去;“这、这怎么可能?”
陈秀英说:“既然不可能,那送我回牢房吧!”
蔡如廉焦急地搓搓手,看着陈梦园:“这、这……”
陈梦园哀哀地:“秀英!你再想想吧。你哥常年在外,我身边只你这么一个亲人,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要我怎么办啊!”
陈秀英把脸偏向一边,颤声道:“爹,原谅女儿今生不能尽孝,只有来世再报答您了!”
蔡如廉说:“秀英,你这是何苦!”
陈秀英喝道:“你少啰嗦!若依你的条件,我不会出去的,你就是像那年刘维国对待我爹一样把我抬到街上去,我也会跑回牢里来的!你若真还有一点侧隐之心,就给牢里的伤病员多给点药。”
蔡如廉立即点头:“这我可以办到。我仍希望你回心转意。”
陈秀英说:“不可能,我不想再见到你……爹,我走了,您回青龙镇去吧,您自己多保重!”说完猛地拉开门冲出去,外面的卫兵以为她要逃跑,立即擒住了她。
回到县署的一间房里,陈梦园感到气力衰竭,忧伤和焦虑把他全身骨头都拉散了。蔡如廉安排陶玉田照顾他。陶玉田到饭馆里买了饭菜来,他连筷子也未拿;陶玉田又打来洗脸水,他也没有用。
整整一夜陈梦园恶梦不断,竟梦到女儿出狱来找他,身子上没有头!早上起床想到这个梦还心惊肉跳,腿软手凉。胡乱洗把脸,喝了几口陶玉田端来的粥,欲出门,蔡如廉来了:“陈老先生,没睡好吧?”陈梦园忧伤地摇头:“哪还能睡得安生。秀英难道就这么没救了么?”蔡如廉说:“我想了一夜,觉得还是有办法的。张据武那里可以由我去搪塞,就说她答应这些条件了,先把她弄出来再说。她出来后,实在不愿具结悔过书,我另想办法。不过她出来后要住在我这里——愿意和我结婚当然最好——否则,我不好对张据武交待。”陈梦园说:“她脾气倔,就算张据武那里你搪塞过去了,她也不见得会出来。”蔡如廉说:“你就跟她说,除了出来后要住在我这里外,先前的条件都取消了。”陈梦园一怔:“这不是骗她吗?”蔡如廉说:“这是骗活你女儿一条命呵!不尽快把她弄出来,说不定哪天张据武就把她毙了!”陈梦园只好应允了。
陈梦园就又随蔡如廉去了监狱。这一次蔡如廉没有露面,坐在监狱长办公室等消息。但陈梦园没有骗女儿,他将蔡如廉的打算全盘托给了陈秀英。
陈秀英果然说:“换汤没换药,我不出去。”
陈梦园说:“不管怎样,他想弄你出去是真心的。我看,你先出去再说。”
陈秀英摇头:“爹,我有我的信仰。”
陈梦园想想说:“爹虽不完全赞同共产主义,它太虚无缥渺,但爹尊重你的信仰。爹年轻时也曾追随中山先生,为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万劫不辞。爹敬佩你的秉性,可是你想想,你人若死了,还能为你的信仰做什么事呢?蔡如廉让你出去了再说,你就出去了再说嘛,至于怎么个说法,那不是由你自己决定吗?你懂了吗,你常说爹是个书呆子,你怎么也呆了?”
陈秀英眨眨眼,眸子里有了一些光彩:“爹,我开窍了!可是,他其实是软禁我呢,我不过是从这间牢笼转到他那间牢笼罢了。”
陈梦园说:“可是在这间牢笼里,你毫无逃脱的可能,而在……”
陈秀英立即捂住陈梦园的嘴,说:“爹,我听你的。”
陈梦园就去了监狱长办公室,告诉蔡如廉结果。蔡如廉便又揣了一百块光洋,去搪塞张据武。两个时辰后,蔡如廉就拿了张据据武签署的释放令来监狱提人了。
陈秀英出狱前提出要看一眼她的同志们,告个别。监狱长同意了。陈秀英就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地看过来,走到关押水上飙的那间牢房时,她将手从那一尺见方的小铁窗里伸进去。水上飙拖着肿胀的伤腿挪到窗边,在牢友的帮助下挣扎着站起,握住陈秀英的手。陈秀英往他手心塞了个小纸团,上面写着:我会想办法救同志们出去。
陈秀英住进了县署后院蔡如廉卧室隔壁的一间厢房中。从窗棂里可以看见后院里有许多团丁在游弋。陈秀英一出房门,就有团丁悄悄跟上来,连她上茅房也不例外,要想逃出县署绝非易事。傍晚蔡如廉在他的厅摆酒为陈秀英压惊。杯盏交错间,蔡如廉酒酣耳热,红着脸说:“秀英,不知那件事你是否有所考虑。”
陈秀英说:“哪件事?”
蔡如廉说:“你心里清楚。”
陈秀英就说:“我真不明白,萸江城里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有的是,你为何缠着我不放?”
蔡如廉说:“这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除了你,我对别的女人都提不起兴趣。为了你,我担了多大的风险!好在张据武迟早要走的,他一走萸江又是我的天下!你与我结婚,实在是最好的选择。”
陈秀英叹息一声:“反正我如今是你手里的软泥巴,你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吧!”
蔡如廉立时就兴奋得两眼闪光,一连干了三杯酒。
陈秀英策划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得知蔡如廉上午去张据武那儿开会,立即实施她的逃跑计划。她让父亲待在前院,一旦发现蔡如廉回来就缠住他。然后她将父亲为她弄来的一套男式旧衣裤和一条头帕夹在腋下,从从容容地往县署厨房去。一个年轻团丁拦住她:“陈小姐,蔡县长有吩咐,不能四处乱走的。”陈秀英亮亮腋下衣服:“我只不过去洗洗衣服。”到了厨房,团丁仍跟在一旁盯着她,她随口说:“请你帮我找陶秘书来好么?我有事情吩咐。”团丁有些犹疑,陈秀英就说:“我过两天就要和你们县长成亲了,有许多事要做,若耽误了,我要县长端你的饭碗!”那团丁连忙就走了。陈秀英赶紧闪进厨房,关上门。开完早饭厨子上街买菜去了,厨房里没人。陈秀英迅速换上男人衣裤,将短发紧紧包裹在黑色头帕里,然后摸了点灰将脸涂脏,案板边有一担空竹篮,她挑在肩上,打开门走了出去。远处有个团丁看见了她,但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她躬着腰,心紧紧地往县署大门走。快到大门口,只见被支走的团丁正领着陶玉田迎面走来。陈秀英急忙低头,但在快擦身而过的时候,还是被陶玉田认出来了。陈秀英凶狠地盯他一眼,示意他莫声张。陶玉田惶惶地把眼睛转向别处,陈秀英赶紧出了大门。
直到出了城,陈秀英才把那两只空竹篮扔掉。在一位老乡家讨了碗饭吃后,她便开始在萸江四周的山上和村子里寻找失散的同志。十天之后,陈秀英带着寻找到的十六名共产党员和农民自卫军悄悄地摸回青龙镇,于夜深人静之时潜入了陈家大院。
此时陈梦园已经回到家中,父女相见,悲喜交集。陈秀英安排同志们吃了饭睡下歇息之后,才向父亲打听她逃走后县里的情况。陈梦园告诉她,她逃脱后蔡如廉非常气恼,却又不敢声张,怕张据武追究他。现在张据武已率部开回长沙,只留下两个排驻守萸江。“但是……”陈梦园说到末后欲言又止。陈秀英眉一挑:“但是怎么了?”陈梦园眉头微锁,告诉她,就在她逃走的那天,蔡如廉在《安华民报》上登出了她的悔过书。
陈秀英惊愕道:“我根本就没有写什么悔过书啊!”
陈梦园说:“他就不能越俎代庖么?”
陈梦园拿出一份《安华民报》给她看。陈秀英一看“悔过书”三个黑色大字下面自己的名字,气得眼冒金星,拿起报纸要撕,撕了一半,又住了手。蔡如廉的用心一目了然,是想断她的退路。但是血腥的屠杀都没能吓倒她,一纸冒名顶替的悔过书又能奈她何?这么一想她心里又平静些了。
第二天上午,陈秀英和她的同志们在一间隐蔽的房间里召开了秘密会议,成立了中共安华县临时支部,由陈秀英任支部书记,另一位姓高的原县执委委员任副书记。会议决定,尽快恢复革命武装,将现有的农民自卫军队员组建成工农游击队,趁萸江城内敌人空虚之际攻打监狱,救出所有被关押的同志,然后上青龙山建立革命根据地。陈秀英在会上作了发言,总结了前段斗争的经验和教训,为了避免误会和混乱,消除不良影响,陈秀英讲了“悔过书”的来龙去脉和她逃出萸江的经过。
其实这些重新集结的革命者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份“悔过书”,这些天来他们东躲西藏疲于奔命,没有机会见到报纸。陈秀英说出来后他们都沉默了。很明显,他们的心里播下了怀疑的种子。这样的沉默令陈秀英惶悚不安:“大家为何不说话?”
过了一会,高副书记才说:“目前的斗争严酷而复杂,你很难让同志们不怀疑你。”
陈秀英说:“老高,我们相处这么久,你应该了解我!”
老高说:“原来我也了解蔡如廉,可后来呢?”
陈秀英急得眼里泛起了泪花:“我又不是蔡如廉,大家应该相信我!”
老高说:“你要我们相信悔过书是伪造的,可我们为何不能相信它是真的呢?我们要是相信错了,你带我们去攻打监狱不是自投敌人布好的罗网,好让敌人一网打尽吗?”
陈秀英一时竟无以反驳老高,她若得不到信任,营救县城被关押同志的计划也将落空。情急之中,她腾地站起身说:“这样吧,现在派两个同志把我爹绑起来,我用我爹作抵押,攻打县监狱时,你们若发现有诈,立即将我爹毙了!来,现在就去绑我爹!”
人们怔住了,没人动弹。老高这时握住她的手:“不用了,秀英,我们相信你!”
几天之后,萸江城内的敌人下乡清剿,陈秀英率二十余名游击队员乔装改扮混入城内,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进了县监狱,救出百余人来,但其中没有水上飙。陈秀英逼问监狱长水上飙人哪里去了,监狱长说前一天夜里被几个蒙面人挖穿牢房后墙劫走了。陈秀英到牢房里一看,墙上果然有个刚填好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