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署当文牍秘书的陶玉田很快就以他的严谨和恭顺博得了蔡如廉的信任。无论撰制何类文书,格式准确用词老到,往往蔡如廉只要口述完大概的意思,他的文字也就出来了,而且几乎无需改动一字。对此,连陶玉田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对这些千篇一律枯燥干瘪的官样文章并无兴趣,却何以如此谙熟?贴往县城各个角落的县署通告一般也由他书写,书写本身比撰稿要有趣得多,那些死板的内容似乎也随着他的书写而活泼起来。他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赞赏,就连陈秀英也惊诧不已:“玉田,你一个谨小慎微的谦谦君子,怎么会写出这么一手洒脱遒劲的字来?”或许,只有毛笔才能挥洒一下他的性情吧?处于革命热潮中的萸江小城热闹非凡,今日集会明日又游行,国民党开罢代表大会,共产党又要开办政治培训班,工会要罢工对抗厂主包头,农会又要斗争土豪恶霸,都少不了请他去写一摞红绿标语。表面上看他已深深卷入革命之中,实际上他与任何事件无关,就如他写下的那些字,都是些游离于他精神之外的东西。
他住在县署后院的一间小厢房里,对面的中堂是蔡如廉的卧室,经常是高朋满座,笑语喧哗。水上飙和陈秀英也时常到那里去,走时,也偶尔过来与他寒喧几句。他发现,陈秀英已很少单独留在蔡如廉屋里,而且从各方面迹象看,他们已不再同居,这使他莫名地得到些安慰。
县女界联合会在萸江中学小礼堂办了个贫民女子夜校,陈秀英请他去教识字。去了之后,却发现老师不好当。学员虽不识字,却又懂得了男女平等之类的道理,课堂上百无禁忌,随时就向她们发现的封建余毒开火。有一次学员们问他洗脚水是不是堂倒的?他老老实实说是的。学员们立即高呼打倒夫权、妇女要解放的口号。他慌忙说:“可现在我是自己倒洗脚水呀!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要堂倒了!”学员们这才放过他。课后他向陈秀英抱怨,陈秀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蛮好嘛!就许你教育她们,不许她们教育教育你?免得以后嫂子受你的大男子主义压迫!”
他好歹把这门课教了下来。一期的课快授完时,有个坐在后排的学员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女子鹅蛋脸,两只眼睛黑幽幽,从不提问,却学得很认真。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年纪,身上穿得熨贴,没有补巴,不像来自贫寒人家。她总是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搭腔,显得十分孤僻。他去查学员名册,才知道她叫水素贞。这天下课后,陶玉田提着马灯回县署去,刚出校门,她就跟了过来,似乎是不期而遇。两人礼貌地打了招呼,东拉西扯了几句,水素贞忽然说,她晓得老师家在石蛙溪,还晓得县农会的水委员长也是邻近的地方出来的。还问,水委员长是不是还单身一人?陶玉田感到奇怪,问这些做什么呢,你也姓水,是不是亲戚啊?水素贞说不是,他不是县里的名人么,有人想帮他提亲呢。陶玉田便说,水委员长热衷于闹革命,只怕没想到这上面去。
水素贞就哦了一声,不言语了。他们下了山包,到了萸江边。水素贞告了别向上游走,他见她手中没有任何照明,就说:“你看不见吧?把我的马灯给你。”
水素贞回头招招手:“不用,有月亮呢!我家很近。”
陶玉田见她形单影只,心里放不下,就熄了马灯,想悄悄送她一程。他蹑手蹑脚跟在后面。走了半里路远,路边茶亭里忽然出来一顶轿子,水素贞迅速地上了轿,那轿便忽悠忽悠向上游方向去了。陶玉田擦擦眼睛,还以为看花了。但那轿子在月光里十分显眼,黑黑的,随着渐弱的吱吱声小下去,小下去,直到溶入夜色之中。
水素贞明显对他说了慌。哪有贫民女子坐轿上夜校的?陶玉田越想越蹊跷,第二天到县农会办事时,就一五一十说给了水上飙。水上飙仔细询问了水素贞的模样,也猜不出所以然,皱眉道:“莫非是哪个土豪恶霸想搞什么鬼名堂,对我施计谋?今夜我去给你们讲一课,我倒要见识见识她!”
当晚,水上飙给女学员们作农民运动的报告,水素贞的座位却一直空着。陶玉田纳闷:她怎么突然就不来了呢?正想着,窗外有个影子一晃。陶玉田就悄悄出了后门,绕到窗后走廊上一看,水素贞正隔着窗户往里窥探。陶玉田走过去唤道:“水素贞,你怎么不进去?”水素贞身子一抖,说:“我来迟了,在外面听听算了,反正也快散了的。”
陶玉田不好勉强她,就踅进课堂,对水上飙耳语了一番。水上飙就急急地把课讲完,快步走到门外。但是已不见水素贞的踪影。
水上飙拔腿就追,冲出校门,远远地见一个人影在疾走。他猛跑的同时大叫一声:“前面的人站住!”那人影停了一下,但马上跑得更快了。他眼睁睁地见那人影进了茶亭。茶亭当中停了一顶轿子,有人将轿帘一撩。此时恰好茶亭里的门开了,屋里的灯光射出来,在那人影闪进轿里的刹那,映照出一张女子的脸。水上飙啊一声,竟然呆了:那是山娥的脸!
待水上飙醒过神来,轿子已走出去很远。他盯着那团迅疾移动的黑影猛追,嘶吼着:“停下!快停下!”那轿子却越走越快。小路在前面拐了弯,轿子倏忽不见了。水上飙心急如火,拼命狂奔。转过一道山嘴后,只见黑蒙蒙的山岭横亘在面前,山谷寂静,幽冥莫测,那轿子好像被山谷一口吞了。
水上飙回到茶亭里,向烧茶水的老倌询问轿子的来历。老倌说他也不甚明了,只知这轿子这几天每夜都来亭子里接一个女子,两个抬轿子的男人长相不善,讲一些古古怪怪的话,老倌碰碰他的肩:“他们腰里有家伙呢……这号人,你千万莫去惹他!”水上飙困惑不解:那明明是山娥的脸,可山娥为何不认他呢?又为何与这种男人混在一起,行踪如此诡秘?水上飙回到学校,找陶玉田要了学员名册,查这位“水素贞”的住址。住址栏里填的是梓木乡桃源洞。梓木乡就在萸江河上游,他才去那里建立乡农会回来,那里根本没有叫桃源洞的地方。
水上飙交待陶玉田留意,如水素贞再来上课,再叫人通知他。但是,水素贞再也没有来过,她给水上飙留下一个谜。谜底直到一年之后才揭开。
一开春陶秉坤就把所有水田翻耕了一次,每丘田里都做了肥凼,从山上打了青回来,与家畜粪肥沤在一起。沤出的肥水酱油一样漫开在田里。丁字丘和晒簟丘享受了特别照顾,积的肥多一倍,还新做了田塍。陶秉坤是有意做给陶立德看的,他要让他晓得,这两丘田只有回到真正的主人手里,才会受到如此善待。
陶立德早把一切看在眼里。其实不光是陶秉坤,所有种田的农户都在做插秧的准备,而陶立德那十余亩没有租出去的田躺在那里,连水都没人灌。秉乾和秉贵已有多年不下地,农会虽然缴了他们兄弟俩的烟枪和骨牌——陶立德暗自认为这是农会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却没有抽掉他俩身上的懒筋。就是把他俩抬到田里去,也不会干活。而请的两位长工,一天到晚泡在农会,只有吃饭和困觉时才回到陶家院子来。天气一天天暖和,季节不等人,铜锁却毫无下田做工夫的迹象。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陶立德心急如焚,这日拄着拐杖在田塅里转了一圈,壮着胆子来到公屋里。
铜锁正与几个人打骨牌,“天九地八”地喊得热闹。陶立德在一旁站了半天,无人理睬,便按捺不住地说:“农会不是禁牌了么?”铜锁瞥他一眼道:“今日开禁了!”陶立德说:“这么大的红火太阳,你们到屋里打牌,不把时光糟塌了么?”铜锁说:“老子有的是时间!”陶立德眨巴着眼睛:“可我的田等人耕呢,再不耕就赶不上季节了。”铜锁烦了,回头推他一把:“去去,你的田要耕关老子屁事!还想剥削老子的血汗?”陶立德踉跄一下,嘶哑着说:“你不耕,我就只好请别人耕了。”铜锁就站起来,哗啦一声推翻刚码好的骨牌:“你狗日的敢辞我?你敢辞农会的组长?”陶立德头皮一硬,豁起胆子叫道:“我的田总得要人种呵!不种田我吃什么?”铜锁起了高腔:“要种你自己种,自己不种就让它长草,你本来就是个吃草的家伙!”陶立德嚷道:“你、你们农会还讲不讲理?”铜锁见他浑身哆嗦,就开心地笑了:“嘿嘿,你从前怎不跟穷人讲理?如今,农会的话就是理,你气不消就嚼稻草去吧你!”陶立德喘着粗气:“你不做工夫,就请你从我屋里搬出去!”铜锁说:“你敢?我看你长有几个脑壳!”陶立德颤颤巍巍:“我就一个脑壳,随你处置吧!”
陶立德气晕了,知道再辩下去徒劳无益,就颠颠地走回陶家院子,操起一把锄头,砸开了偏屋门上的牛尾锁。偏屋原本属于陶秉坤,陶秉坤搬走后,鞭长莫及,他就慢慢地把它据为己有,让两个长工睡在这里。陶立德推门进屋,抓起地铺上的旧棉被、脏枕头,一件一件往院子里扔。金枝吓白了脸,去阻拦他,被他推开了。这时铜锁进了院子,喝道:“陶立德,你干的好事!”金枝忙上前陪笑脸:“铜锁千万莫生气,我爹他气糊涂了!”铜锁冷笑道:“嘿嘿,他没糊涂,他清醒得很呢,他这是向农会示威!”陶立德站在阶基上,胡子被嘴里的气冲得直抖:“是示威又如何?你拿我这条老命怎么样?!”说罢将手中拐杖朝铜锁打过去。拐杖扭动着飞到铜锁跟前,铜锁飞起一脚将它踢开了,挥了挥拳头道:“好,你这个臭土豪,竟敢如此猖狂!不刹刹你的威风,你又忘记如今是什么世道了。”金枝拉住铜锁的手:“铜锁,你行行好,他六十好几的人经不得几拳头了!”铜锁拍拍手:“我懒得打他,他一条老命值几个钱?我晓得他,不怕骂不怕打,嘿嘿,就怕丢他的老脸。我偏要让他把脸丢尽!明天,给我戴高帽子游乡去!游到小淹街上去!你有狠就莫跑了,在屋里等着!”
陶秉坤在溪畔的桐子树下给牛喂草时金枝背着女儿找到了他,向他叙述了事情经过。陶秉坤就晓得伯父游乡是不可避免的了。金枝要他想办法制止,他表示无能为力:“金枝,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如今连副组长都不是了,铜锁会听我的?也怪伯伯多事,这不是自讨的吗?”
金枝忧心忡忡:“我爹是要面子的人,天晓得游乡会游出什么事来。秉坤,帮帮忙吧,怎么说你也是他亲侄儿呀!”
陶秉坤摇摇头,不无讥诮地道:“连你都拦不住铜锁,我又有什么办法?”
金枝愠怒道:“你不帮忙不讲,还拿蹄子踢人!你跟我不也有过一回么?我告诉幺姑去!”
陶秉坤说:“你去吧,你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
金枝说:“你若不帮忙,我真的告诉她,我这人反正不在乎脸皮的。”
金枝绷着脸欲走,走了两步却又回头,把背上的女儿偏给陶秉坤看:“秉坤,你看玉香像哪个?”
陶秉坤不看,拿一把草喂牛:“不像你就像秉乾呗,还像哪个?”
金枝说:“像你。”
陶秉坤心中一跳,一声断喝:“瞎讲!”
金枝说:“不信,你仔细看看!”
陶秉坤很匆忙地看玉香一眼,没留下什么印象,说:“你讲梦话!”
金枝盯着他道:“我算过日子,跟那一回对得上号,等她长大,你就认得出了的……我又不要你认她,心里有数就行了。”
金枝走后,陶秉坤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金枝定是诈他的,无非是让他阻止农会押陶立德游乡。玉香那张胖乎乎的脸不时浮现在面前,弄得他心神不定,牵牛回家时,本要去牛栏,却走到了猪栏面前。
饭后他去了公屋。铜锁手里拿着一只刚糊好的高帽子,帽沿的篾片上还滴着米汤,见了他,高兴地说:“秉坤,正要请你在高帽子上写几个字呢!”陶秉坤问:“听说要押陶立德游乡?”铜锁说:“是呵!陶立德这家伙太嚣张了,不打击一下他的气焰,他要骑在农会颈子里屙屎了!”陶秉坤想想说:“陶立德是有错,不过好像不是全无道理……要他游乡是不是过火了一点?”铜锁一下生气了:“秉坤,又是来为他说情的呀?你虽不是副组长了,可还是农会会员,怎么老把屁股坐到他一条板凳上去?他过去欺侮你,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告诉你吧,这次不但要他戴高帽游乡,还要你给他牵索子。”陶秉坤一怔:“怎要我牵?”铜锁狡黠地一笑:“你是他侄儿,你牵着他走不是更能打击他的反动气焰么?”陶秉坤没料到情没说成反把自己牵扯进去了,张口就拒绝:“我不干。”铜锁说:“你不干也行,不过那就证明你一点立场也没有了,我们农会只好开除你,把你入另册;农会给你的好处也不能得,你把丁字丘晒簟丘退给农会吧。”
陶秉坤顿时就懵了。
翌日,太阳出山后,陶秉坤百般无奈地牵着陶立德上了路。他觉得不是他牵着陶立德,而是铜锁牵住了他的鼻子。他心里咒骂着铜锁,脚却不能不跟着铜锁往小淹走。聊以自慰的是,他不牵也会有别的人牵,他牵着伯父,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他尽量走慢一点,让那根连结他与陶立德的棕索下垂着,他想这样也许会减轻伯父的屈辱感。陶立德的脸在那顶又高又尖的帽子下如同一粒干瘪的黑枣,眼珠像死鱼眼睛一样浑浊,手里提着那面他用过多次的铜锣,走几步就沙哑地喊一声:“土豪劣绅陶立德罪该万死!”村里人围聚在路旁,笑笑嚷嚷,指指戳戳。在十几杆梭镖鸟铳的押送下,陶立德瑟瑟缩缩,身子勾成虾公状。
游至双幅崖,周围已没有人家,陶立德就停止了敲锣和喊罪。他的脸色,似乎已平和些了。但刚跨上两堵崖间的小桥,陶秉坤手中的棕索猛力一抽就溜脱了。回头看时,只见陶立德一头栽入桥下的深潭中,幽黑的潭面溅起几簇雪白的浪花,接着咕嘟咕嘟冒出一连串水泡。陶秉坤啊呀一声叫,攀下桥去,一把抓住浮在潭面的棕索头。这时铜锁也下到潭边,两人抓紧索子将陶立德从潭水里拉了出来,但是一摸鼻孔,已经没有了气息。是有人推了他,还是他不小心跌下去的,抑或是他有意自溺?除了陶立德自己,谁也不清楚。
尸体抬回家去,陶家院子一片混乱。女人孩子嚎哭不已,陶秉乾和陶秉贵面对突然的变故束手无策。震惊和愧疚之余,陶秉坤主动承担起了给伯父办丧事当“都管”的责任。他请了道士来为陶立德做了三天三夜的道场。农会似乎也对这起事件感到遗憾,非但没有阻止做道场,还来了许多人帮忙,铜锁甚至还来当了丧夫,很卖力地掘墓坑、抬千年屋,诚惶诚恐地把他们的斗争对象送上了山。出葬后的第二天,铜锁就从陶家院子搬到公屋里住去了,并且主动地把急需翻耕的水田耕完之后,才向陶秉乾打招呼,让他另请长工。
丧事办完陶秉坤已是精疲力竭,他感到要比他开田挑土抬石头劳累得多。与陶立德的家当相比,丧事的开销不算大,因应急,陶秉坤自己垫了十几块钱进去。垫了也就垫了,不好向陶秉乾讨的。人都死了,钱算什么?十余天后,伯父尸骨未寒,陶秉乾和陶秉贵又闹着要分家,又叫他去做了中人。伯父留下的家业即使分作两份,也还是村里最富足的,这又不能不令他羡慕。他百年之后,能给三个儿子留下些什么呢?他的中人做得不偏不倚,分家分得陶秉乾和陶秉贵都满意,一致向他道谢,并各拿了一块光洋作为对他的酬劳。看来他们兄弟并没因父亲之死而怪罪于他,这使他感到欣慰和庆幸。堂兄弟们今后若能和睦相处,也算不幸带来之幸事。
陶立德死后第三十五天,是“五七”忌日。陶秉坤于黄昏时分来到陶立德坟前,摆上糕点、干果、菜肴等供品,焚香燃纸,作揖叩头。伯娘的坟就在旁边,这位伯父家中最和善的人已去世多年,他顺便也给她点了三根香。祭祀完毕,他提起篮子欲离开,忽然从半空里落下一坨硬土,嘭地砸在他脑门上。坟后的矮树丛中有嚓嚓声响,树枝乱摇。他叫道:“哪个害人?”没人回答,他就向树丛走过去,到了跟前,一个黑影突然从里面窜出来。他揪住那人的袖子,一看,是陶秉贵的儿子,十五岁的陶玉财。他问:“玉财,你在这里干什么?”
陶玉财瞟瞟他,不吭声。
他说:“你没看见是我吗?你看你,把坤伯脑壳上打起包来哒!”
陶玉财撇撇嘴:“我就是要它起包嘛!”
他惊讶地盯着他:“你有意打的?为什么?”
陶玉财说:“我公公是你害死的。”
他辩解道:“玉财,你听哪个嚼的舌头?你公公是我伯伯哩,我害他,不是丧尽天良吗?”
陶玉财退开几步,说:“你想抢我家的田,你就害我公公,你不得好死的。”
他急眼了,大声说:“玉财你莫听别人挑唆,你伯,还有你爹,都没怪我呢,你为什么怪我?”
陶玉财说:“我爹如今不敢怪你呢,我爹说以后再怪。”
他身子僵住,一只归窠的老鸦从头顶掠过去,发出一声怪叫。陶玉财瞥瞥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他结结巴巴地道:“玉、玉财,你干什么?”
陶玉财把石头扔了,说:“我不干什么。坤伯,等我长大了,再叫你好看。”
陶立德的死讯是秋莲带给陶玉田的。农历三月二十五这一天,秋莲徒步去萸江看望丈夫,到达城东街口时已是夕阳西下。她忽然想到丈夫在县署大小也算个官员,不能给他丢脸,便临时雇了顶轿子,抬了她进城去。但刚进城不远,轿子就走不动了。萸江唯一的一条街道上人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打着横幅标语,举着各类旗帜,愤怒地叫喊。秋莲只好下了轿,给了轿工几个铜板,背着包袱仄着身子往前挤。她好奇地四下观望,她识不了几个字,看不懂标语上的意思,不明白这么多人在一起喊喊叫叫是为了什么,当然更不明白,这是中共安华县执行委员会组织的“声讨‘四·一二’反革命罪行”的万人集会。她觉得这么多人全在跟一个姓蒋的吵架,因为她听出,人们在反反复复咒骂这个姓蒋的,说这个蒋某人在一个叫上海的地方杀了许多人,双手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乡里人上街,颈子都看歪”,秋莲觉得城里真是太闹热,太新鲜了。按照一位戴着“工人纠察队”袖标的老倌的指引,她来到了县署门前。这地方较为宽敞,一个台子搭在县署门前的台阶上。秋莲发现台上有两个见过的人,一个是水上飙,另一个是陈秀英。两人都挎着短枪,都绷着面孔,怒睁着双眼,不同的是一个面色黧黑,一个两颊通红。她更多的是注意陈秀英,即使是生气,发怒,那张脸也显得那么秀气好看,难怪玉田在梦里要叫她的名字。年纪轻轻,就在这样的大场合抛头露面,竟还有这么多人听她调摆,真是不简单!玉田给她提鞋都不配呢!秋莲又将台上细细看了一遍,没有玉田的影子,便往台后的县署大门挤去。
秋莲刚跨入大门,就见玉田独自站在门后往外探望。玉田见了她,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秋莲不高兴了:“我怎么不能来?走一天的路来看你,就看你这张冷脸呵?”
玉田说:“你没见兵荒马乱的吗?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呢?”
秋莲说:“你放心好了,你堂这张脸上不得台,没人打主意的。”
玉田不跟她多说,赶忙领她去后院的住处。后院里的桔树正开着细碎的白花,浓郁的幽香四处流溢。秋莲抽抽鼻子说:“好香,是不是住了好多女人?”
玉田道:“瞎讲,后院没住一个女人,是桔子花香。”
进了屋,玉田就打来一盆水让她洗脸,然后问起家里的情况。秋莲说家里都好,就是伯公陶立德死了,把前因后果细说了一遍。
玉田叹口气道:“今年西蚂云出了好几次,是收人命的年头呢。”
秋莲就问:“外面那些人吵吵闹闹的,到底为什么事呵?”
玉田说:“你莫管,你弄不明白的。”
秋莲说:“就是不明白才问你呀!”
玉田说:“我也不太明白呢……这么跟你说吧,有很多人,原来都是一起的,一起北伐打仗,把吴佩孚打垮了;这时候呢,就有一个人支使一些人杀另一些原本是一起的人……”
秋莲说:“这个人姓蒋对不?”
玉田惊讶:“你怎么知道?”
秋莲白他一眼:“你以为我就只晓得三担牛屎六箢箕,洗衣做饭纳鞋底?”
这时外面的喧闹声逐渐减弱,天色也慢慢暗下来。玉田带了些钱,出县署一看,集会已经散了,留下满街凋零的标语,其中不少是他的手笔。他到店铺里买了几样菜,又扯了两块洋布带回来。秋莲喜得合不拢嘴,手脚麻利地做了晚饭。饭后,碗筷还未收拾,夫妻俩就迫不及待地上了床。秋莲说:“不许你想别人啊!”
玉田说:“这个时候,我自己都顾不上想呢,还想别人。”
久别胜新婚。亲热缱绻告一段落,秋莲才爬起来收拾东西。玉田躺在床上懒懒地与她说话。秋莲打开窗户,玉田便告诉她,对面是县长的卧室。
秋莲说:“你离县长这么近,也该沾点官气,搞个什么长当一当呵!”
玉田说:“当官没意思。”
秋莲拿起抹布擦窗上的灰,忽然瞟见陈秀英进了县长的屋,低声道:“你的那个乖同学一个人进县长屋里去了!”
玉田嘀咕:“少见多怪。”
天越来越黑,县长屋里点亮了灯,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
秋莲说:“玉田你不是说她是县长相好么?她不会留下来过夜吧?”
玉田说:“不晓得,过去他们常在一起。”
秋莲说:“没过门就在一起,丑死人!”
玉田说:“你懂什么,这叫同居,是时髦!”
秋莲问:“你没有时髦过吧?”
玉田说:“我是个乡巴佬,还是我们俩个时髦吧!”说着又将秋莲拖上了床。
夫妻俩睡意沉沉之时,突然被一阵激烈的争吵惊醒,只见县长卧室窗户上人影乱晃,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拳打脚踢声。
秋莲说:“玉田,你还不快去扯扯架!”
玉田慌忙披衣起床,开开门走到后院里,又折了回来。
秋莲说:“你怎么了?”
玉田说:“咳,县长的事,我管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