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田中断学业退出了反对贪官知事的斗争,浪迹江湖的水上飙却偶然地卷了进来。
在那个寒冷的雪夜以娴熟的刀法阉了吴清斋之后,水上飙乘船上溯,来到宝庆排行,重操放排旧业。事隔多年,放排的技艺已经生疏,可一握着桡把,一切的动作与感觉都与多年前无异。只是,他不再放开喉咙唱排歌。他总是默不作声地眺望前头那些慢慢移过来又慢慢消失在身后的山峦和日子。夜里睡在排上,听江水拍得木排澎澎响,他茫然地想:我这是在哪里?他觉得自己仅仅在几天前从木瓜寨下排,在岸上转了几圈,如今又回到排上来,这其间很是短暂。但他知道那是一段不短的岁月,它们到哪里去了呢?他要把它们找回来,把山娥找回来,这是他重操旧业的唯一目的。木排每泊一个码头,他都要上岸去,打量每一个他遇到的年轻女子的面孔。几年里,他走遍了资江两岸几乎所有的水码头,看了千百张女子的脸,却没有一张是山娥的。直到一个初秋的下午,他那张搭满逃荒灾民的木排靠上益阳码头时,命运才对他的苦苦搜寻有所回报。
那是一个骤雨初歇,灿烂的夕照里飞舞着红蜻蜓的时刻。他上了岸,沿着河堤茫然若失地漫步。这样他就窥见前面有个穿绿绸衣裤的女子,背对他走着,边走边吐瓜子壳。女子的赤脚上穿着木屐,走一步哒地响一声,极有韵味,绸衣的腰掐得恰到好处,显出女子动人的腰肢,乌黑的长辫子则在背上轻轻地摩挲。他感到一股久违了的温情在心头漫开,情不自禁地跟在后面,拐下河堤,踅进那条又窄又长鸡肠般的街道,夹杂到涌动的人群中。他盯着她,尽量向她靠近。她进了一扇大门,门内的院落里走动着好些穿红绿绸衣的女子。他仰头观望,骑楼上挂着一块招牌,龙飞凤舞地写着“芳菲楼”三个字,心下便很有些灰暗。欲转身,眉心点颗红痣的鸨母眉开眼笑地过来:“哎哟,相公来了?!请进请进,不知你看上哪朵花了?”水上飙多年没到这种地方来了,很不自在:“刚才……那个穿绿衣绿裤的女子是谁?”鸨母一扬手绢:“相公好眼力!她叫桃花,是从桃花江来的,是我们芳菲楼最俏的一个呢!她在楼上第一间,你交了门槛钱就可以去见她了,‘吃盘子’还是‘拉铺’,都随你!”
“吃盘子”是吃吃瓜果糕点,与女子调调情,“拉铺”则是留下过夜。水上飙还未应允,鸨母已挽住他胳膊,连拖带拉地把他弄进了门厅里。他只好交了门槛钱,往楼上去。他打算只吃盘子,和那女子聊会儿天就下楼来。上楼进门,见那女子倚窗而坐,望着资江上的风景。水上飙窥见她耳根下有颗黑痣,心倏地抽紧了,因为那痣他很熟悉。此时女子慢慢回过头来:“官……”话没说完,女子惊呆了,嘴巴张开老大。
水上飙也惊呆了,他寻找多年的山娥竟以这样的形象坐在他面前。他悲喜交集,颤声唤道:“山娥!”
女子如同木偶,没有回应,嘴仍张着,双眸一动不动。
“山娥,我是你爹呀!”水上飙抓起她的手摇晃。
女子的嘴慢慢合上了,与此同时,两颗大泪从她涂抹着脂粉的脸上滚下来。
水上飙心里一阵钝疼:“山娥,爹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爹找你几年了,跟我离开这儿,山娥!”
女子双手捂住面孔:“我、我不是山娥、我是桃花,你认错人了!”
水上飙眼热心酸:“我晓得你怨爹,是爹不好……爹再也不让你受苦了,你跟爹走,好么?”
女子站了起来,叫道:“我不认识你,你走!你走!”转身奔出门外,咚咚地下了楼,水上飙赶紧追下楼去。
鸨母忙过来问:“怎么回事?”
女子擦去脸上的泪:“大妈,我不舒服,请这位官走吧。”说着扭身冲进门厅后一间小屋,砰地将门关上了。
水上飙就擂那门,高声叫:“山娥!跟我走吧,山娥!爹找你找得好苦,爹想死你了呀山娥!”
鸨母拉住他的手:“哎哎,你在这乱喊乱叫干什么?她叫桃花,不是什么山娥!”
水上飙说:“她是山娥,她是我女儿!”
鸨母将他往外面拉:“走吧走吧,莫耽误我们做生意!她自己都不承认是你女儿,哪来你这么个爹!”
水上飙被推到大门外,反身抓住鸨母的袖子:“她真是我女儿,我一定要带她走!”
鸨母上下看看他:“你一定要带走她也行,她是我花了五十块袁大头从船上买来的,你拿一百块光洋来替她赎身吧。”
鸨母推他一把,拂袖而去。他想再进门,却被两条汉子挡住了。他只好在门外高声喊叫,喊了几声,门内无任何回应,倒引起了行人的围观和哄笑。他束手无措,心里如同煮了一锅汤。他拿不出钱来赎山娥,但他相信她会回心转意,会认他这个爹,会跟他走,过另一种生活。他不时地朝门里窥探,期望山娥会走出来。天黑下来了,芳菲楼前挂起了红灯笼,进出大门的人多起来,但始终不见山娥的身影。骑楼上飘下来妓女们轻佻的骂俏声,那些声音如同一些溅落的火星,灼烫着他的心。他焦急地徘徊着,直到更深人静,芳菲楼关闭了大门,才无可奈何地回到排上去。
翌日东方露白时,木排启程漂向洞庭湖。水上飙跟排老大说他不去了。排老大说不去工钱就一分没有了,余下的水路平缓无滩,睡到排上都行了,不去划不来的。水上飙说去了我更划不来。他跳上岸,便直奔芳菲楼。在楼门前遇见了鸨母。“你果然来了。”鸨母出乎意外地气,将他请进门厅,并叫人上了茶。鸨母咕嘟嘟吸着水烟壶,说:“你们父女俩的事,我都晓得了,都是苦命人啊!”水上飙急促地问:“山娥呢?”鸨母瞥他一眼:“走了”。水上飙一震:“走了?!”鸨母说:“她特意给你留下话。她说她不怨你,只怨自己命不好。她说没脸见你,叫你不要再找她。你的养育之恩,她只能来世再报答了,她给你留下这个。”鸨母递过一个手绢包。那手绢上有几朵桃花,是山娥在吴家当丫环时自己绣上去的。水上飙解开手绢一看,里面是几块银元。水上飙将手绢攥在手心,盯着鸨母问:“她到哪儿去了?”鸨母摇头:“我不晓得。她既然不见你,你又何苦去找她呢?她见了你心里苦呢!”水上飙说:“你莫管,只要你把她去哪里告诉我。”鸨母固执地摇头,不肯说。水上飙说:“你当真不说?你不说我一把火把你这芳菲楼烧掉!”鸨母望着他,还是不吱声。“你以为我不敢是不是?”水上飙站起身来,眼里射出两缕凶狠的光。鸨母惊慌起来,赶忙告诉他,她让她的结拜姐姐红海棠带着山娥搭上水船去萸江了,红海棠在那里开了家“迎春院”。
水上飙便匆匆赶到码头,搭了条去萸江的船。山娥搭的船只先开了一个时辰,如果不出意外,他会与山娥在同一天抵达萸江。但偏偏出了意外,船上大汴滩时,纤绳突然断了,汹涌的大浪将失去动力的船只塞进礁石夹缝里,死死卡住不得动弹。水上飙只好跳水游上岸去,沿着江边的纤道徒步前行,这样,他迟了两天才到萸江。在镇龙桥东头的边街上,他找到了迎春院,也见到了打扮妖冶的红海棠。“你那女儿福气好哇,才坐半天堂就让一个汉口来做茶叶生意的大老板看上了,给她赎了身!”红海棠直勾勾地看他。他却直觉头皮一麻:“山娥她人呐?”红海棠眼睛一翻:“跟大老板走了呗,昨天就走了,也不晓得是上了宝庆还是下了汉口,生意人嘛,到处跑的。”
水上飙顿时就听不见她的话了,脑子里一片喧嚣,仿佛排过险滩时不慎落水,浪涛裹着他向前翻滚……山娥丢了,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女儿了。他心里反反复复这么想着,头重脚轻地走进一家酒店,一连灌了三大碗包谷酒,然后,红着两眼,念叨着山娥的名字,顺着县城的青石板街面踉跄走着。行至知事公署门前,萸江中学游行示威的学生们正与警察发生冲突,双方扭打在一起。水上飙满腔悲愤正无处发泄,一看那场面,眼就瞪圆了。妈的,官府和富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没有良心!一捋袖子,就冲上去帮学生的忙。他抓住一个警察的肩膀猛力一推,那警察便摔了个仰天八叉。右侧一个警察正揪那个喊口号的女学生,他窜过去,冲那警察脸上就是一拳,那警察就捂着脸蹲下去了。好痛快!水上飙打得性起,夺过一支步枪,倒拿着转着圈抡了起来,直向警察们扫了过去!警察们吓得惊慌失措,纷纷溜进县署,关上了大门。没有了对手,水上飙便将那支枪朝门旁石狮的基座抡去。咔嚓一声,枪断作两截。学生们蜂拥过来,欢呼叫好。喊口号的女学生兴奋地握住他的手:“谢谢您啦大伯!您真是英雄!”
水上飙大大咧咧:“小意思,小意思,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是不是?几个穿黑皮的,不是我的对手!下次要我帮忙,只管叫我一声!”说罢,他吐着满口酒气,分开众人,往码头方向而去。
这位向水上飙道谢的女学生,正是陈秀英。见警察们闭门不出,他们也无法进去,陈秀英带着学生们喊了一阵口号后,又沿街往回走,游行到县看守所外。看守所照样紧闭大门,无人理睬他们。陈秀英不知她爹羁押在何处,但她相信爹一定听到了他们的口号声。游行队伍回到学校,陈秀英立即把情况向蔡如廉作了汇报。
蔡如廉异常兴奋:“那位英雄现在何处?我们正需要这样的革命分子呀!”
他让陈秀英立即带他去码头找水上飙。与此同时,警察们也开始在城内搜捕这位胆敢殴打警察的“刁民”。
当警察和陈秀英他们都来到码头上时,水上飙已搭下水船到了三里之外。半个月后,水上飙到了汉口,拉起了黄包车。他仍抱着一线找到山娥的希望。一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拉了一位后来很著名的中共人士,这位中共人士与他亲切地聊天,知道他的遭遇之后,把他的车包租下来,后来又介绍他进了工农识字班,接着又进农民运动讲习所。在那里,水上飙懂得了很多道理,并从一面绣有镰刀和铁锤的旗帜上找到了他后半生的信仰。
安华县的这场政治风波鼓荡了三天就有了初步结果。第一天学生们游行示威,与警察发生冲突,前所未有的事件使得居民们奔走相告,到了夜里,包括陈秀英在内的十三名学生被警察逮捕;第二天,另一所私立学校的高年级学生也参予了游行示威,更多的学生走上街头,发表演说,居民们拍手叫好。而在县议会,在蔡如廉的鼓动下,一致通过了弹劾刘维国的议案,并致电省政府要求核准执行;第三天,当千余名灾民包围了知事公署向刘维国讨救命钱,全体议员准备赴省请愿的时候,省政府来电:立即释放议长陈梦园和所有被捕学生;省政府追拨赈灾款一万五千元;安华县署和议会当携手协力救饥民于水火,解邑人于倒悬。弹劾贪官知事刘维国之事却只字未提。
面对愈来愈严重的事态,知事刘维国正一筹莫展,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省政府来电既解了他的围,又保全了他的面子和乌纱,正合他意。他立即下令释放陈梦园和被捕学生,同时从各乡平仓速调一批稻米至县城,并亲自操起米筒在县署门外赈济安抚灾民,见人两筒。
陈秀英坐了三天牢,在牢中,她情绪饱满,和同学一起唱歌、吟诗、呼口号,似乎坐牢是件很快乐的事。释放时,萸江中学全体学生在看守所门口迎接她,状如欢呼英雄凯旋。她充分地享受斗争的快乐,激情在胸中燃烧,灼红了她的脸庞。从人群中找到蔡如廉时,她忘情地使用了外国礼节,惊世骇俗地与他拥抱在一起,若不是他很快将她推开,她还浑然不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激动的心情稍许平静,她想起了爹,爹应该也释放出来了。这时看守所所长挤过来:“陈小姐,快帮我劝劝你爹去!”陈秀英问:“我爹怎么了?”看守所长说:“你爹他不肯出来呢!”
陈秀英就随看守所长来到那间单人牢房。牢房里有床有桌,桌上有笔墨,纸上墨迹未干。墙上则贴满了陈梦园的字,字有大有小,最显眼的一幅是书写的文天祥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陈梦园绷着脸坐在床上。
陈秀英唤一声,劝他出去,他却摇头拒绝,说刘维国这样的贪官不下台,是他这个议长的耻辱!若与他相安无事,就是同流合污。他宁愿呆在牢里,也不愿同流合污。
看守所长忧烦地搓着手:“陈议长,您莫让我为难呐,关您放您,我都是奉命行事,您就行行好,走吧!”
陈梦园眉毛竖了起来:“要走可以,你把刘维国关进来我就走,这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
看守所长苦着脸:“我敢吗?他是县太爷,给我一个豹子胆我也不敢呀!你们的是是非非,与我何干?陈议长您就帮帮我的忙吧,有理到外面讲去。”
陈梦园喝斥道:“你少啰嗦!我不听!”
看守所长不敢吱声了。陈梦园痛心疾首地说:“秀英,你以为放了我,我们就赢了吗?不,我们输了!刘维国贪赃枉法,官却照当不误,他是省里有人撑腰,官官相护!你回去,给我送几本书来,另外给县议会带个信,就说刘维国哪天下台,我哪天出去!”
陈秀英敬佩父亲的气魄,点头应允。出看守所后,把情况向蔡如廉说了。蔡如廉说:“陈议长真是书生气十足。但有一点他是对的,这一次不把刘维国打倒,以后就难了,他会变本加厉胡作非为。只要你父亲能坚持住,我们一定会取得倒刘的最后胜利。”
但是陈梦园没能坚持住。看守所长对他无计可施,就去找了刘维国。刘维国骂道:“你真是个酒囊饭袋,放个人还放不出来?”看守所长说:“那家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我有什么办法?!他又是个议长,我总不能动手脚吧?”刘维国道:“议长算个屁!老子抓都抓过他一次,你还不敢动他?把他弄到门外就算数。反正我只下令,怎么弄,那是你的事。”看守所长这才心领神会。当天深夜,陈梦园熟睡之时,毫无知觉地被几个狱卒悄悄抬出牢房,轻轻放在街旁的屋檐下。
陈梦园被冷风吹醒,才知身在何处。他蓦地感到一种悲凉,爬起来,蹚着夜色踉踉跄跄往家里走。天上疏星寂寥,远处隐约传来资江的滩声……他觉得是跋涉在苍茫的人生之途,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竟是如此的落寞和孤单!高低不平的街面令他步履晃浪,更夫的梆声凄清地敲着他佝偻的背……县署如同怪兽趴在夜色里,大门半开着,一些欢声浪语从里头传出来,灯笼睁着血红的眼。刘维国许是在和他的狐朋狗党们弹冠相庆吧?陈梦园走进县署围墙的阴影里。一群人从门内走出来,个个酒气熏天。刘维国站在门阶上,与那些人拱手作别。他欲离开,却被刘维国发现了。“哦?这不是陈议长吗?来来来,我正要给你接风压惊呢!”刘维国走过来挽他的手,他推开了。刘维国说:“其实呢,这一次大家都多有误会,刘某不当之处,还望议长海涵!经此波折,我想议长必然大彻大悟,希望我们和好如初,共谋乡梓福祉。”陈梦园朝地上啐了一口。刘维国悻悻道:“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议长今后倘若仍然固执不悟,只恐自伤其神呢……其实你那议会不过乃一摆设,何必那么认真?当然啦,你有那个雅兴,要议一议本县大小事情也无可厚非,你们也要捧只饭碗嘛!只是今后一切政令,还得听从本知事的!不要有事没事就想翻天!”陈梦园气得浑身颤抖,想破口大骂,却张不开口,犹如被刘维国点了穴似的全身疲软。他极其憎恶地看刘维国一眼,转过身离开。刘维国在后面洋洋得意地叫道:“议长慢走,莫跌个头破血流噢!”
陈梦园回到雅斋,陈秀英正在屋里,见爹跌跌撞撞进来,连忙扶住他:“爹,您还是出来了?”陈梦园悲忿地说:“我被他们扔出来了。”陈秀英问他具体情况,他却叹口气,缄默不语。陈秀英看到灯光里爹那张颓丧、憔悴的脸,竟与白天在牢房里时判若两人,不由心里吃了一惊,便小心地伺候爹洗脸洗脚,在床上躺下。陈梦园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翌日,陈梦园拖着沉重的步履去了县议会会堂。议员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他却以沙哑而苍凉的声音说:“各位议员,我们输了。”会堂顿时雅雀无声。陈梦园眼神虚渺,语调悲怆:“我陈某有负各位重托,愧对本县民众……彻夜反省,自责无能。回想民国自立以来,民主共和徒有其名,议会政治流于形式,至使刘维国之流肆无忌惮,玩万民于股掌,刮民脂以饱私囊,而我们竟无奈他何!此番刘某不倒,愈发趾高气扬。我已连任三届议长,自觉心力交瘁,竭尽全力,也已无法遏止刘某恶行。经反复思忖,今特向本次议会辞去议长一职,退居乡里,耕读自怡,独善其身。请各位议员议准,并另选能人。”
议员们无不愕然,静场片刻后是一片喧哗,叹息声,反对声,挽留声,交织在一起。副议长说:“既如此,我也请辞吧!”立时,会堂里更加混乱,一些议员跳上板凳大叫,反对议长辞职。
此时,在一旁静观事态的蔡如廉跳上台去,挥手让议员们静下来,然后说:“我叫蔡如廉,我代表中国国民党安华县临时党部和中国共产党安华县支部,向各位议员表示由衷的敬意!我和我的同志们都参加并组织了这几天的斗争,我们和各位议员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反对封建反动势力,为成千上万灾民讨回公道!我并不认为我们输了,我们已迫使他们释放了陈议长和被捕学生,只要我们团结一致,会有打倒刘维国的一天!在此关键时刻,气只可鼓,不能泄,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陈议长如今是我们的一面旗帜,决不能辞职!”议员们高声附和,表示赞同。陈梦园却说:“我是一面飘不起来的旗帜了。我去意已定,请各位不必多言,另选他人吧!”会堂里吵闹不休。蔡如廉走到陈梦园身边恳求他。陈梦园心里一动,拿着蔡如廉的手,走到讲台当中,说:“蔡君年轻有为,见多识广,又是中山先生党内人,我提议,让他当议长候选人。”蔡如廉忙推辞:“不行不行,我连议员都不是。”陈梦园说:“情况特殊,我们可以先增补你为议员,再参加议长选举。”蔡如廉脸颊通红,镜片后的眼睛眨个不停:“这……”
当天下午进行了议会选举,蔡如廉以微弱多数票当选为新议长。与此同时,国民党临时县党部和共产党县支部公开挂牌,国共两党正式登上安华县政治舞台。
三天之后,陈梦园处理了萸江中学的有关事务,把一切交给校长全权代理,然后雇了脚夫回青龙镇去。雅斋原本是陈家房产,他一走,陈秀英一个人用不了偌大一个院落,便索性租给了蔡如廉,作新议长的住所兼国共两党的办公地。新议长和陈秀英将老议长送到萸江码头。陈梦园依依不舍地看看女儿,嘱托新议长:“如廉呀,你比秀英年长知事,她性格毛躁,以后还请你多照应,以免我悬心。”
蔡如廉说:“您放心吧,我把她当亲妹妹看待。”
陈梦园四下瞟瞟,觉得少了点什么,想想,便问:“哎,这几天怎不见玉田?”
陈秀英鄙夷地翕翕鼻翼:“哼,他呀,胆小怕事不敢革命,中途逃回家里去了!”
陈梦园噢了一声说:“人各有志,不必勉强。只是学业未完,未免可惜。你跟校长说一声,通知他回校参加毕业考试吧。他的成绩不错,万一回不来,也给他寄份毕业证书去,以后也好谋个职。”
陈秀英不太情愿地答应了。陈梦园登上船头,挥手作别。轻巧的划子沿着碧绿的江水顺流而下。陈梦园瞻望前程,但见群山重叠,绿水迂回,苍茫山水间一只雪白的江鸥孤独地滑翔,消失在空蒙的远方……
当夜,国民党县党部与共产党县支部召开联席会议,部署得到议会领导权之后的倒刘斗争。散会时已是午夜时分,蔡如廉兴奋得睡不着,在卧房里踱过来踱过去。住在东厢房的陈秀英从窗户纸上望见他晃动的身影,就走过去敲敲门:“喂,怎么还不睡?”
蔡如廉打开门道:“没有睡意呀!”
陈秀英走进去道:“是不是初次当议长,有点不适应?”
蔡如廉笑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陈秀英问:“什么问题?”
蔡如廉说:“我在想,你爹已从议长变成了庶民,你这议长的女儿也该变变了吧?”
陈秀英不解:“怎么变?”
蔡如廉笑道:“从议长女儿变成议长夫人呵!”说着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陈秀英脸一热:“我就晓得你没想正事!”
蔡如廉说:“这怎么不是正事呢?天大的正事呢!革命者也有儿女情长,也要娶妻生子。秀英,你难道没考虑过?”
陈秀英说:“没考虑过……我总觉得,那还是很遥远的事。”
蔡如廉搂紧她:“可我,有点等不及了……”
陈秀英摇头:“不行,一和你结婚,你就金屋藏娇了。我还年轻,我还要革命!”
蔡如廉热烈地说:“这和革命并不矛盾呵!只会激发我们的革命热情!秀英,我天天夜里都想你,想得睡不着都影响工作了呢……要不我们暂不结婚,先同居。”
陈秀英惊讶地挣开他的拥抱:“你说什么?没成亲就住在一起,丑死人呐!”
蔡如廉点着她:“你看你,都是CP了,骨子里还这么封建!同居本身就是对封建传统的蔑视,就是革命的一种方式呢!我大学里许多同学都以此反抗封建礼教,你看那些新小说里,不都写到吗?”
陈秀英马上问:“是不是你上大学时,就采用过这种革命方式了?”
蔡如廉笑了:“哪里呀,那时我觉悟还没这么高,也没遇到倾心的人。”
陈秀英问:“现在还没遇到?”
蔡如廉重新将她拢进怀中:“现在遇到了,我每时每刻都离不开她……”
他低下头吻她的唇。两张嘴咬在一起很久没分开。
她娇喘吁吁,全身发软。
他凑在她耳边低语:“秀英,不走了好吗?”
她偎在他怀里不吭声。
他又问:“好吗?”
过了好一阵,她才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蔡如廉立即闩门吹灯,轻轻抱起她向床铺走去……那一刹那,陈秀英觉得自己是一条搁在沙滩上的鱼,她干渴极了,迫切需要得到滋润。
第二天起床后陈秀英不敢看蔡如廉,与别人说话眼皮垂得低低的,似乎别人都窥见了她的隐秘。直到与同志们讨论起革命的种种策略,她才摆脱那种羞赧不安。她已经不去学校上课,她的一生自此便和革命紧密联系在一起。国共两党开始在县城组建工农团体,开办平民业余学校,陈秀英具体负责筹建安华县女界联合会,以“妇女解放、男女平等”为口号鼓动各界妇女,议会则继续就弹劾刘维国案向省政府和省议会请愿,发动了八百名公民代表在请愿书上签名。但请愿书送去长沙,蔡如廉率请愿代表在省政府静坐了两天,仍没有答复。
直到这年夏天,县知事公署改为县长公署,县知事也改称县长的时候,事情才因一个偶然的消息而发生转机。蔡如廉得知,省政府某要人向刘维国索礼,其中点明要一些松伏苓。松伏苓是安华特产的一味补物,它由松树根上的某类菌丝衍生而成,极难采得。刘维国之所以不倒,是因为有这位要人撑腰。蔡如廉买通了去省城送礼的差官,将那松茯苓换作何首乌,一百块光洋也换成假币。礼送上去后,不到一个月,刘维国被撒职了,蔡如廉被任命为安华县县长兼团防局主任。
刘维国滚出县署这天,全城鞭炮震地,锣鼓喧天,数千人涌上街头欢呼雀跃。
已是安华县女界联合会常务委员长的陈秀英特地回了一趟青龙镇的家,把这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陈梦园。她原以为父亲一定为此欢欣鼓舞的,却不料陈梦园竟不动容,倒诧异地问道:“你们就是用这种方法扳倒刘维国的?”陈秀英说:“是呵,以毒攻毒,歪打正着!”陈梦园摇头:“我对你们的方法不敢苟同。”陈秀英说:“爹,只要目的正确,何必拘泥于方法?您真是书呆子气,我看啦,这方法比您呆在牢里不肯出来强多了,既省事又奏效!”陈梦园就沉默不语了,过一会,咳两声,又问:“秀英,你跟蔡如廉现在怎么样了?”陈秀英忸怩道:“什么怎么样了呀?”陈梦园说:“你当爹是瞎子呀?再说,已有闲话传到我耳朵里了呢。”陈秀英脸一红:“爹,你莫听别人嚼舌根。”陈梦园说:“爹当然不听。不过你自己要看准,要早作打算。”陈秀英说:“我还没什么打算呢。”陈梦园说:“那怎么行?儿女的事我本是不想干涉的,像你哥,在外做什么,成不成家,我都懒得去管。可你,我不得不说几句……我觉得,你应该离蔡如廉远一点。”陈秀英不解:“为什么?”陈梦园说:“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不踏实。”陈秀英说:“爹,你放心吧,我已经是大人了,如今讲男女平等,人家夫妻不和,婆媳吵架都来找我评理呢,我还管不好自己的事?”陈梦园说:“我可不把你当女界领袖,你只是我女儿。人啦,往往就是管不好自己。如今时局动荡,人心难测,我看你,不可全抛一片心。”陈秀英说:“爹,您多虑了!我与如廉志同道合,他又是我的上级,我怎么能同他疏远呢?爹,您要再说,我可不高兴了!”
陈梦园就不说了,让女儿进书房评价他写的字。回青龙镇后,他每日上午写一个时辰的字,看一个时辰的《资治通鉴》,下午天气好的话便去周围农户家走走,与人聊聊天,生活悠闲而有规律,只是内心难以宁静。
陈秀英回到萸江时蔡如廉已搬入县长公署。看到那间搬空的卧室陈秀英心里空空落落,竟有一丝被无故抛弃的感觉。她连忙去了女界联合会,与几位委员商议了一番有关事宜之后,心情才平静下来。觉得这样也好,不明不白的同居生活也该告一段落了,再继续下去,确有诸多不妥。夜里,她孤单地躺在床上时,门被敲响了。敲门的节奏她十分熟悉,但她还是明知故问:“哪一位?”
蔡如廉在外门说:“是我呀!”
陈秀英说:“原来是县太爷!对不起,我已上床了,只能明日接驾了。”
蔡如廉说:“你就忍心让你的革命同志站在这凄冷的夜风中,不给他一点温暖?”
陈秀英说:“县长的乌纱烧得你头昏脑热,正需要降降温清醒清醒。”
蔡如廉说:“我清醒得很呢,县长的乌纱下是陈秀英爱人的脑壳,它只为爱情发昏呢!朱丽叶,快为罗密欧开门呵!”
陈秀英只好开了门:“今天你吃了蜂蜜吧,嘴巴这么……”一个甜字尚未出口,就被蔡如廉的吻堵住了嘴巴。他搂紧她,放肆吮吸她的小小舌头以及下唇,发出咂咂的声响。一股热潮从她体内涌起,令她难以自持。他熟练地将她拦腰抱起,走向床铺,她一如既往地有了那种干渴的鱼的感觉……但是在他解她的裤带时,她坚决地按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
“这是对你不辞而别的惩罚。”她说。
“我搬家时你没回来,情有可原……不过我还是向你赔罪。可你这样惩罚我,同时也惩罚了自己,何苦?”他边说边作不懈努力,另一只手从她裤腿里伸进去。刹那间,她觉得他很萎琐,五官都有些走形。她体内的热潮就退落了许多。他的动作太大,那种目的明确的抚触显得自私而且贪婪,这是她过去没有察觉到的。
她将他的手驱逐出去:“如廉,你走吧,太晚了。”
蔡如廉诧异道:“你不让我留下?”
她摇摇头:“你如今已是一县之长,这样下去影响不好……同志们只怕也有看法,我们还是以革命事业为重。”
蔡如廉深吁一口气,显得很失望,沉默半晌,点点头:“那好吧。”
他没有吻别她,就转身出了门。她心里忽然就泛起一丝怨恨,同时退落的热潮又从体内迅速涨起。她非常希望他回来搂着她,她会热烈地向他敞开怀抱。但是他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这年三月,湖南省长赵恒惕被赶下了台。三个月后,国民革命军北伐部队途径安华县境,萸江居民倾城而出,手持小旗欢迎北伐军。陈秀英率领女界联合会组织起妇女在官道旁设立茶水站、缝补站,征收了几百双军鞋赠给了北伐军。有一小部分队伍在萸江宿营,陈秀英惊奇地看到其中有十几个女兵,一个女军官腰间别着一支勃朗宁手枪,英姿勃勃,令她羡慕之至。陈秀英在慰问女兵之余,向那位女军官问这问那,眼睛不时向那把手枪上瞟。女军官便爽快地说:“来,我教你打枪。”她们到了一个僻静处,女军官教她瞄准射击。她想也没想,对准山上一棵松树就是一枪。砰一声,子弹居然击中树干。女军官翘起大拇指:“陈委员长,你是个射击天才!”陈秀英心头顿生一念:“你看,我当兵行不行?”女军官说:“怎不行?太行了,穿上军服,你就是革命军,只怕还能成女英雄呢!”
陈秀英连夜去找了蔡如廉。
蔡如廉大为惊讶:“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你以为打仗很浪漫是不是?枪林弹雨,出生入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秀英瞪眼道:“谁闹着玩?我觉得当兵北伐,这种革命更直接、更痛快!”
蔡如廉又说:“秀英,你是不是想借机离开我?我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有点什么误会,比过去冷淡多了,对此我心里很不安……我有什么不对你尽管提出来,我不希望你离开我。”
陈秀英摇头:“你没有什么不对。我只是想参加一种更为激烈的革命。”
蔡如廉说:“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你的不对。抛开我们的私人感情不讲,你也得服从组织呀!我们马上要开展大规模的农民运动,成立农民协会,打倒土豪劣绅,有很多革命工作要做,斗争也会是相当激烈的。我们的战场就在安华,你怎么可以临阵脱逃呢?不行,我不让你走!”
陈秀英说:“你以什么名义不让我走?”
蔡如廉说:“第一,以中共安华县支部书记的名义;第二,以你的爱人的名义。”
陈秀英点头:“好吧,那我服从。”
蔡如廉这才松了一口气,温柔地拥住她:“你这倔女子!真怕你一跺脚就跑了呢……你要喜欢枪,我明日给你弄一支就是,你也好用它防身。”
第二天蔡如廉从团防局给她弄来一支勃朗宁手枪,与女军官那支一模一样,精巧得像一件首饰。她不时将它放在掌心把玩,想象举着它冲锋陷阵的情景,并不晓得那样的情景将在一年之后呈现。
安华县派出三百挑夫送走北伐军后的一天晌午,一位脚打绑腿身背包袱的汉子走进了中共安华县支部的办公地,向蔡如廉递过一份中共湖南省委的介绍信。陈秀英瞟那人一眼,惊喜地叫道:“你不就是那年在县署门前帮我们斗警察的好汉么?”
那人也认出了她:“你不就是那个喊口号的女学生么?!”
两双手兴奋地紧紧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