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九章
    这年安华县境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从谷雨后开始,一连两月没下一场透雨,进入六月,就干脆滴雨不下,天上连云丝儿也没有了。太阳如同火球,把天空烧成滚烫的铁板,将大地烤出了一股干燥的焦糊味。山上的树全都蔫头搭脑,双幅崖上几棵苍青的百年老松开始枯黄,石蛙溪没有了潺潺流水声,狗蹲在阴凉处仍吐着舌头,热得喘不过气来。

    陶秉坤造的两丘田都是天水田,往年牛角冲泉水常年不断,用一根竹笕就可解决灌溉问题,但现在整个牛角冲已没有一滴水。田里的水被蒸发掉了,泥巴裸露出来,日益发白,眼看就要开始扯坼。已孕穗打苞的禾苗好像被卡住了脖子,伸不出旗叶抽不出穗。陶秉坤心急如焚,带领两个儿子日夜从石蛙溪往田里挑水。只要能保持泥巴湿润,到秋后还是能收点稻谷的。水往田里一倒,他能听见一片嗞嗞的声音,那是禾苗在喝水呢,它们渴死了。石蛙溪断了流,他便在溪中沙石间掏了一个大凼,待水渗满凼后再用瓢舀。他和儿子们赤裸的上身晒成了酱油色,已脱过两次皮。由于每日喝菜糊,四肢乏力,只能硬挺着。玉林受不住,叫苦连天:“爹,何必下这份死力吃这种死亏?想办法赚点钱买点稻谷,也比这划得来!”陶秉坤喝道:“这号年景,你有钱也买不到!人都要饿死了,你还到哪里赚钱去?!”

    旱地里情况更惨,人从地里走过,踢起一股股烟尘。栽的红薯秧只长了尺把长,叶片全耷拉着开始枯萎,既使不死,也长不出什么红薯了。茶树也死了不少,头道茶采了不到往年一半,茶行老板又趁机压价,没卖几个钱。要有什么收成,他只能指望田里了。

    田里禾苗总算抽出穗来,开始扬花。稻花的清香令陶秉坤干涩的嘴里分泌出些许甜淡的粘液。扬过花稻子就开始灌浆,此时的禾苗就如怀孕的堂,需要养分滋润,如果连水都不能保证,穗子上就只会结些空谷壳。陶秉坤守着溪里那个凼,一有水渗出就往桶里舀,往田里挑。

    陶玉田从萸江回来看望父母,见家人每日从事如此繁重的劳作,又是如此稀淡的饭食,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父亲和两个弟弟在烈日暴晒下负重蹒跚而行时,饱食终日的他却在学校无心念书,为一女子而忧愁烦恼,相比之下他不能不暗自羞愧。他拿起扁担,加入了运水的行列。他很少挑担的肩膀很快磨起了血泡,晒红的裸背火烧火燎,几趟下来就腰酸背疼。三天后,陶秉坤问:“玉田,你几时回学堂?”他想了想说:“爹,家里生计日见艰难,又遭此大旱,我想……我不能再在学堂里吃白食了。”玉林立即应和:“就是,三兄弟就你老大一人读书,也太不公平了嘛!”陶秉坤横玉林一眼,直视着大儿子:“我送你读书,可不是让你去吃白食的!”玉林又插嘴道:“爹还指望你当官发财呢!”玉田垂着头,用树枝在地上划:“爹,反正我如今读书也读不进了,回来也是个帮手,您就让我退学吧。”“什么?”陶秉坤惊诧不已,粗声喝道,“我辛辛苦苦送你读书,你居然读不进!你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明天你给我回学堂去,要不我拿吹火筒揍你!”

    第二天陶玉田只好收拾东西回学校去了,为省钱,没有去小淹搭船,徒步走了六十里。

    旱情在发展,土地在烈日下冒着缕缕透明的蜃气,山上树林如被火燎了一遍。毋论浇田,人们的饮水也开始出现困难。干涸的石蛙溪被挖出了许多取水的大凼,状如一条被腰斩成无数截的蛇躺在那里。陶秉坤将凼扩大、加深了许多,渗出的水却日见其少,开始只须守一袋烟久就能舀上一担水,到后来,须过上一夜,才能渗满一凼清凌凌的水了,幸好田里稻穗已低头硬米,需水不多,保持湿润就行,可以省出几担水来饮用和浇菜园。陶秉坤每日洗澡都小心在意,不让水溅到澡盆外去,洗澡水用来浇禾场边的丝瓜藤。

    这日清早陶秉坤挑着水桶到溪里去,发现凼里只有浅浅的一点水,凼边有些杂沓的干燥发白的泥脚印。陶秉坤火冒三丈,此时偷水无异于偷人仓里的谷呢!从脚印的方向看是往下游去了,他马上想到是伯父家人指使长工干的。如今在石蛙溪他也是个人物了,又有一堆儿子,除了伯父家,没人敢欺负他。

    夜饭过后,顶着满天星斗,陶秉坤在溪里潜伏下来,他要当场捉住那个偷水的贼。他坐在一块岩石后面,望着水凼那边。星移斗转,时辰快近半夜,凼里已渗出大半凼水,在星光依稀里闪着波光。陶秉坤昏昏欲睡,脚步声惊醒了他。一个提水桶的人影到了凼边。他有些纳闷,反正是一偷,怎么提个小桶?思量间那人影一躬腰,打了一桶水放在凼边,欲走,又停住,四下望望,举手就脱去了身上的衣服。看不清那人面目,只见一个白白的身子哗啦一声溜进水凼里去了。他迅速地从岩石后冲出来,跑到凼边,怒骂道:“哪个三只手偷老子的水?!老子砸了你的桶!”他抓起桶子,将水倒回凼里,然后举起桶子朝地上摔。这时凼里那个白身子倏地扑上来,抓住了他的双手:“莫,莫,求你了!”一听是个女人声音,他一愣,回头一看,那光身子上赫然吊着两个白白的大奶子!再一看那人的脸,竟是陶秉乾堂金枝。

    他惊骇得倒退一步:“是你偷我的水?”

    金枝一点不回避,正面对着他:“这水是你的吗?”

    他瞪着她的脸,避免觑见她的光身子:“我开的凼,当然是我的!”

    金枝咧嘴笑一下:“是你的水又如何?堂嫂又不是外人,我就是想偷点你的水呢,秉乾啦,早就干啦。他那水呀只怕没用,我至今没开怀……”

    陶秉坤正色道:“你莫开黄腔!赶快穿起衣服给我走!”

    “要我就这么走?没那么容易!我的身子都给你看去了,你要赔!”金枝倏地向前一扑,暄软的奶子触到他赤裸的胸膛上,他似被火烫了一下,手中的水桶跌落在地。

    他跺脚道:“你莫要胡搅蛮缠!偷了水你还想……”

    “还想什么,你说呀!”金枝抓住他的话头,“偷了水还想偷你是么?只怕是你想偷我吧,要不我洗澡时你跑过来干什么?嘿,小叔子偷堂嫂,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这人心软,就成全你一次。”

    她猛地搂住他。他想挣开,身体忽然又酸又软没了力气。金枝拼命往他怀里挤。他嗫嚅着:“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偷了水还……”

    “黄幺姑才不要脸哩,她没跟你讲吧?十几年前她就偷过秉乾的水呢!”

    “你放屁!”他猛地将金枝从怀里推开。

    金枝晃着两只奶子冲他叫:“我放屁?是秉乾亲口对我讲的!那年你到长沙挑脚去了,秉乾跟你堂就在山上搞呢!秉乾还讲你堂比我紧,气得我差点吐血呢!”

    陶秉坤顿觉毒火攻心,全身肌肉愤怒得鼓胀起来,吼道:“不许你胡说八道!你再讲老子撕烂你的嘴巴,老子搞死你!”

    金枝冲他一扬手,脚一踮一踮:“我要讲要讲就要讲,看你有那个胆子敢搞我!”

    陶秉坤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哗地将金枝推倒在水凼里,然后扑了过去:“你看老子敢不敢搞你!”他跨到她身上。她呛了口水,骂了一句粗话,张口咬住他的肩膀。他勒紧她,骂骂咧咧地在水中滚动。他感到自己在膨胀,气喘吁吁地把她搂起,拖到凼边细沙上。他听到她的呻吟,她在下边扭动,光光的指甲抠进他臀部的肌肉里。他感到疼,愈发怒不可遏,猛烈地向她冲撞,冲撞一下就骂一句:“我让你血口喷人!……我叫你占老子的田!……我看你还欺负老子!……我搞死你!……搞死你!”

    金枝脑袋左右摆动,仿佛疼不欲生。当那报复的快感最后一次掠过陶秉坤的身体,使他难以抑制地抽搐之后,他看见她死鱼般摊在那里。他真以为搞死她了的时候,她却长吁一口气爬了起来,嘟哝一句:“好过瘾……”

    仿佛一盆脏水迎头泼了下来,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提提裤子就往家走,走几步回头一看,金枝在凼里提水,就大声喝道:“明日不许你偷老子的水了!”

    陶秉坤回家上床,翻来覆去睡不着。黄幺姑在他身边发出均匀的鼾声。他摸摸她那张已不再红润的脸,忍不住在她颈子里轻轻一挠,把她弄醒了:“幺姑,我问你一件事。”

    幺姑睡眼惺忪:“什么事呀,不能明天再讲?”

    他说:“不讲我心里不舒服,睡不着呢……就是我那年去长沙挑脚的时候,你有没有吃过陶秉乾的亏?”

    幺姑半晌才回话:“崽伢子都十几岁了,还问这种事?”

    他固执地道:“我要你讲真话,有没有这回事?”

    幺姑想想,斩钉截铁地道:“没有。”

    他仍不太相信:“真没有?”

    幺姑说:“真没有。要有你还不拧下他的脑袋?!”

    他相信了,惬意地吐口气,摊直身子,喃喃道:“这一回,总算没亏……”

    他很快就入梦,梦里还笑了几声。其实,他要是知道十个月后金枝会生下一女陔,那女孩将会长得与他极为相似,他在梦里是笑不出来了的。

    八月末,姗姗来迟的雨水匆匆扑入焦渴的大地。陶秉坤和两个儿子在禾场里淋着雨欢呼雀跃,一面咂嘴品尝甘霖的滋味,一面庆幸保住了田里的收成。但在石蛙溪,他们是个例外,大部分田地已成颗粒无收的局面。大灾荒已在安华全境酿成,成千上万的灾民开始逃荒要饭,他们先是涌向县城和集镇,然后沿官道向境外蹒跚而行,去寻找一线生机。县城的小巷和官道两侧每日都有倒毙的尸体。迟来的这场雨止歇时,西边苍穹里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虹,安华人把虹称为“蚂蝗云”,而出现在西边的蚂蝗云,是来人间收命的。不祥之兆随风传遍了每一个乡村,饥馑的灾民们加快了逃亡的步伐。

    陈梦园在大雨初歇之后急急忙忙赶回家乡青龙镇,吩咐家人在院门外搭起两个大棚,支起几口大铁锅,日夜不熄火地熬粥赈济灾民。逃荒的人们闻风而至,不几日,竟聚集了数百人。到了第六天,已成拥挤哄抢之势,米还未熬烂就被舀走,到最后,连棚也挤塌了。杯水车薪,显然不是办法。陈梦园又匆匆赶回萸江,召开了县议会紧急会议。县议会一致通过了立即成立“安华县赈灾委员会”的动议,推举知事刘维国和议长陈梦园为这个委员会的正、副主席,并致电省政府,请求紧急赈济。

    安华县赈灾委员会成立后的第三天,省政府拨给赈灾款三万块银元。又收到县商会和各界人士的捐赠一万五千块,共计四万五千块。陈梦园欢欣鼓舞,与知事刘维国商议时,提出由赈灾委员会派人去洞庭湖产粮区直接购买粮食,运回后往重灾区域分发,这样有利于制止不法商贩趁机哄抬粮价。刘维国表示赞同,举荐富盛米行老板郭富盛经办购粮事宜。陈梦园立即说:“此人不妥。许多议员对他颇有微词,说他囤积居奇,欺行霸市。我看不宜担此重任。”刘维国笑道:“生意人嘛,哪能不想方设法赚钱?此人精明老道,派别人去,我还不放心呐!陈议长,有我担保,你不必多虑。”既然知事担保,陈梦园也不好再坚持异议。但第二天他打听到郭富盛乃知事之表叔时,心中不能不疑虑起来。

    数日之后,消息传来:五条大船满载购买的第一批大米沿资江上溯,行至大汴滩,遭水匪抢掠,五条船倾覆三条。没被水匪掠走的粮包也大部沉入江中,运回县城的仅有五十来包。陈梦园惊愕之余疑窦顿生:他知道大汴滩一带有水匪,多年前他携变卖家产买来的火器前往长沙参加华兴会起义时,就在那里遭遇过,但水匪一般只劫贵重物品,哪有抢大米的?他们带都带不走呵。

    陈梦园立即随县警察所的警察赶往大汴滩。警察们搜索了附近的所有山头,却没见到匪徒的踪迹。陈梦园询问富盛米行船只倾覆地点,水手却吞吞吐吐,一时指这,一时又指那。大汴滩上翻滚的白浪和震耳的涛声愈发激起了陈梦园胸中的波澜,他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他找来几个水性好的渔民沿江潜水打捞,总算捞起来几个麻袋,但拆开一看,哪是什么大米,全是煮过酒的酒糟谷!

    陈梦园把这几袋酒糟谷作为证据带回萸江,立即去见知事刘维国,把事情述说一遍。刘维国大为惊讶:“这不可能吧?”陈梦园直视着刘维国的眼睛:“证据确凿,郭富盛企图瞒天过海,侵吞灾民的救命钱,罪责难逃!刘县长,我只希望你与这位奸商表叔无涉,没有从中分一杯羹。”刘维国脸一白,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堂堂一县知事,能干这种贪赃枉法之事?!”陈梦园说:“没有就好,否则难脱干系。即使没有牵连,你也是有责任的,当初不是你力保他当经办的么?如今,只有立即拘捕郭富盛,彻底查明此事,追回全部赈灾款!”刘维国摇摇头说:“陈议长,你的心情我能体谅,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匆忙,抓人容易放人难。容我先查明来龙去脉再作决断。”陈梦园急眼了:“郭富盛若是连夜逃走,怎么办?”刘维国说:“他逃到哪里去?逃了就罪加一等,他不敢的,我担保。”陈梦园鼻子里哼一声:“你已经担保过一次了。”

    显然,刘维国对此案在采取拖延的办法,而且从他的神情看,肯定与此事有牵连。但此时民国体制,仍是知事兼理司法,他不下令,谁也无权拘捕郭富盛。怎么办?陈梦园赶回议会与议员们商量对策,决定以赈灾委员会的名义传询郭富盛,先把他掌握起来再说。但到富盛米行一看,已经关门走人。而在两天之前,郭富盛就拿着知事手谕提走了全部赈灾购粮款!陈梦园捶胸顿足,连呼上当。议员们群情激愤,痛骂不已。当即有十八名议员表示要联名提出弹劾案。陈梦园与副议长商议过后,宣布第二天召开安华县议会紧急常会,弹劾不法知事刘维国。

    夜幕降临时,陈梦园在灯下撰写弹劾案,知事刘维国提着一盒高丽参突然来访。陈梦园当然对他的来意一目了然,不动声色地让座、寒暄。刘维国满面堆笑:“早就想来陈议长府上拜访,无奈公务缠身,延宕至今,还望陈议长包涵呵!”陈梦园道:“哪里哪里,知事为民操劳,日理万机,岂敢有劳大驾!倒是陈某该拜望知事大人。”刘维国递过高丽参:“议长日夜操心费神,这点小礼不成敬意,您补补身子。”陈梦园摆手:“无功不受禄,陈某不敢当。”刘维国说:“礼尚往来,人之常情嘛。再说谁不知议长是老同盟会员,革命前辈,乃民国之开国功臣,多重的礼都不过分,况乎区区几支高丽参?”陈梦园便不再推辞,说:“刘知事,你的来意,我心知肚明,有什么话,你就开门见山,直说吧!”刘维国笑道:“爽快!我是个直人,喜欢直说。据说,议会要通过弹劾案,不知是否谣传?”陈梦园指指书案上的文件,干脆地说:“确有其事,我正在起草该案!”刘维国脸上笑容倏然全无,窘迫片刻,说:“我有一事请教议长:我刘维国是省政府任命的知事,你议会是安华县的议会,归知事管辖,我不明白你们有什么权利弹劾我这个知事?”陈梦园嗬嗬地冷笑几声:“仅此一点,你就无当中华民国之知事的资格!多少革命志士仁人舍命喋血,推翻封建专制统治,就是为强国富民而建立一个开明民主之政体,政治清明,则国运昌盛。纵看今日之世界,哪个西方强国不是民主政体?三权分立,互相制约,才能有兴有废,克除弊政!你为一县之官,而不是一县之尊,你的官衔是让你为本县民众服务,若置灾民疾苦于不顾,勾结奸商中饱私囊,本议会当然有弹劾你的权力,否则就是失职!”气氛顿时紧张,刘维国的脸即使在灯光里也显得苍白如纸,他沉吟片刻说:“本知事确与奸商无涉……何况,你们也没有任何证据。”陈梦园说:“就凭你两次担保,造成奸商携款潜逃,就可以弹劾你,不是勾结也是渎职呵!一万五千块大洋能救多少条灾民的性命?你扪心自问,良心何在?!”刘维国叹口气,痛心疾首的样子:“这事是我疏忽,对不起灾民。不过,我希望县议会能给我将功补过的机会。陈议长,能否搁置弹劾案,以便我专心办案,查明真相,捉拿郭富盛,挽回损失?”陈梦园摇头:“恐怕不行。”刘维国面色沉郁,点点头:“好,那我只好听从议会裁决了。”说完对门外招招手。一名随从马上踅进门来,将一个红布包搁在桌上。陈梦园诧异:“这是干什么?”刘维国道:“听说议长家这几年入不敷出,又开粥棚赈济灾民,手头必然拮据。这二百块光洋,是我的一点心意。”陈梦园绷脸说:“这可使不得!快拿走拿走!”刘维国忙说:“我可没别的意思,就算是我帮您赈济灾民尽了一点绵薄之力。”刘维国立即就起身告辞。陈梦园欲将那包银元塞还给他,一想,这不就是证据吗?他行贿,正好说明他与奸商有勾结!陈梦园便任其留在桌上,送刘维国出门。在门口,刘维国回头低声道:“陈议长,若蒙关照撤销弹劾案,我叫人再送二百块来,以弥补您家用不足。”陈梦园立时面烧心跳,感到受了侮辱,本想不动声色稳住他,但实在按捺不住,极为鄙视地瞥他一眼,低声道:“我怕脏了我的手!”

    第二天一早,陈梦园揣着撰写好的弹劾案,提着那包银元赶往议会会堂。还未出门,就被禁烟局长和一帮警察堵住了。禁烟局长苦笑一下说:“陈议长,莫怨我,我也是奉命行事。”警察们涌进屋内翻箱倒柜,不一会,从后院一只鸟笼里搜出五斤烟土,接着,又从他手中那包银元中搜出一张纸条来,上面写着:烟土款计贰佰元整。

    陈梦园被警察押走时后悔不已。他太小看这个刘维国了!

    陈梦园被拘押的这天,萸江中学的小礼堂里召开了两个秘密会议。上午是中国共产党安华县支部会议,陈秀英在前萸江中学学生会主席、县支部书记蔡如廉带领下宣过誓后,成了安华县第一名女共产党员。下午,在中共安华县支部的帮助下,国民党安华县临时党部宣告成立,由蔡如廉兼任县临时党部常务执委。除了有国共两党双重党员身份的人出席外,其余共产党员也列席了会议。会议决议,国共两党将在安华县紧密合作,打击封建反动势力,组建工农团体,开展革命活动。望着蔡如廉镜片后闪烁的眼睛和他有力的手势,陈秀英周身热血沸腾。以往她对革命党惊险神秘的斗争生活向往不已,孰料今日梦想成真,她成了其中一员。她不放过蔡如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同时情不自禁地回味被蔡如廉拥抱亲吻的情景。革命和爱情,这人生中两件最美的事物,她都已拥有,她已别无所求。她渴望着把胸中因此而澎湃着的激情倾泻到斗争中去。

    秘密集会天黑才散,在松林深处与蔡如廉吻别之后,陈秀英从同学口中得知父亲被扣押的事。严峻的现实一下子推到她面前,令她顿感茫然。但在最初的张惶过去之后,她意识到是把她的激情变为行动的时候了。父亲肯定是陷于封建恶势力的阴谋之中,她不仅仅是要救父亲,而是要斗争。陈秀英憋一口气,甩手就往山包下跑。

    在萸江边,陈秀英碰见了散步吟诗的陶玉田。半年来,这个农家子弟郁郁寡欢,独来独往,以一种与其身份极不相称的忧郁神情在一旁默默地注视她。他秘不示人的日记本里关于她的诗越来越多,而他们之间的交往却是愈来愈少了。她匆忙的脚步和脸上的焦虑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没有像以往那样避开她,而是立在路中央,一俟她走近就极快地问:“秀英,出了什么事?”陈秀英说:“我爹被那个狗知事拘押了,我找我爹去!”陶玉田一愣,随即又以极快的节奏说:“我能陪你去看陈伯伯么?”陈秀英点点头:“好,你来吧。”陶玉田就跟在她身后。她的步子很快,他要用点劲才跟得上。她身上有股幽馨温热的气息散发出来,他轻轻抽动鼻子嗅着,有一种恬静满足的感觉。

    他们先去了警察事务所。警察所长见她是陈议长的女儿,很气,安慰她说陈议长不会有事的,可能是一场误会。又说陈议长夜饭前被送到县署刘知事家去了。县署设在旧时县衙里,刘维国就住在后面的深宅幽院中。

    他们就赶往县署,但县署沉重的大门已经关闭。陈秀英抓住门上铁环乱叩了一气,门才张开一条缝,伸出守门人的头。陈秀英说她找陈议长。守门人说不在。陈秀英就往里挤,可守门人眼疾手快,硬是将门关严了。守门人在里面大声说,妹子你走吧,知事交待不让任何人进。

    陈秀英懊恼地一跺脚,在青石台阶上坐下来。稀薄月光里,她满脸忧愤。陶玉田想安慰她,却找不到言辞,他只是觉得,这时刻的忧伤有种难言的美,宁谧之中听得见月光流动的声音。他心中正想吟诗时,陈秀英站了起来,向前走去。他于是又跟在后面。陈秀英顺着县署那长满青苔透出丝丝凉气的厚墙绕到了院子后面。后墙上有扇锈蚀的铁门,推一推,纹丝不动。门旁有一棵大腿粗的榆树,树枝斜斜地伸进院子里。墙那边,还立着另一棵榆树。两树枝杈相交,浑然一体。陈秀英低声道:“玉田,你顺树爬到院里去,把这道门打开。”陶玉田犹豫了,这可是官府的后院呵。“你不敢?”陈秀英凝视着他。“我敢。”他往手心吐了口口水,抱住树干往上爬,吭哧吭哧,爬了两三尺高,却力不从心滑了下来。“真没用!”陈秀英咕哝一句,拨开他,自己搂住树干就爬。他惭愧地抬头看她,觉得她像只猴子,眨眼与那黑魃魃的树冠溶作了一起。

    陈秀英爬上墙头,然后抱住墙内的树轻轻滑下去。摸到后门的闩子,悄悄把它打开。她让后门开条缝,叫陶玉田守在一旁,自己转身朝一间有灯光的厢房摸去。刚到走廊上,就听见房内有说话声,忙伏下身子,摸到窗户下边,舔破窗户纸,朝里望去。

    父亲正在里面,面对她坐着,即没捆绑也没上铐,这让她放了一点心。背对她坐着的是刘维国。“陈议长,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果你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也放你一马。”刘维国说。“休想。”陈梦园平静而严肃,闭上双眼养神,“我不怕你栽脏,也不想跟你这种卑劣小人打交道。”刘维国嘿嘿一笑:“你就莫指望你那民主政体了!议会救不了你。如今,谁手里有枪,谁就有理。你手无寸铁,还想翻安华的天?你一定要和我过不去,那就怪不得我,我只好叫司法处提起公诉了。私贩烟土,罪名可不轻,到时你到牢里去搞民主政治吧!”陈梦园正色道:“悉听尊便。”刘维国站起身:“我刘维国还是仁至义尽,给你一夜时间让你好生考虑,你好自为之。”说罢推开一扇隔门,从另外一间屋出去了。

    陈秀英看见那隔门外有人持枪守着,不由喉头一紧。过一会,隔门掩上了,陈秀英就轻轻敲了敲窗棂。陈梦园闻声走过来,低声问:“谁?”

    陈秀英唤一声:“爹,是我。”

    陈梦园一惊:“秀英,你来干什么?”

    陈秀英急急地说:“爹,我晓得你被陷害了,来救你,你快打开窗户出来,我带你从后门逃出去!”

    陈梦园往身后看看,急促地低语:“爹逃不得,爹一逃正中刘某人的下怀!他可以说我畏罪潜逃,别人也会以为爹真的贩卖烟土,他甚至可以在爹逃跑时开枪把爹打死!爹死不足惜,可刘某人的阴谋得逞,灾民的救命钱就白白被他侵吞了!”

    陈秀英带了哭腔:“那怎么办?我不能让你蹲冤狱!”

    陈梦园忙说:“你放心,爹不招认,他没办法的。明眼人一看就知他是栽赃陷害。议员们也不会坐视不管。爹会平安出来的,你快走,不要把事情弄糟了!”

    陈秀英站在窗外不肯走,陈梦园便说:“你是想要了爹的命呵?!”她这才无可奈何地离开。

    陈秀英一出后门,陶玉田就过来问:“见到你爹了?”她点点头,不说话。陶玉田不好多问,跟着她,踏着月光回学校去。他仍觉得在月色里她呈现出的忧伤有种特别的美。

    到了学校门外,一个人影从一株松树后窜出来。陶玉田认出是前萸江中学学生会主席蔡如廉,便默默地独自进学校去了。蔡如廉便拉住陈秀英的手,焦急地说:“秀英,你爹的事我知道了,到处找你,你干什么去了?”陈秀英把找爹的经过说了。蔡如廉的声音就严肃起来:“秀英,这我就要批评你了!今天你刚宣过誓,已经是CP一分子,这么大的事,怎不先向支部请示?”陈秀英说:“我救爹心切嘛!”蔡如廉说:“你一弱女子,单枪匹马,能有什么作为?现在你看问题,眼光要远大一点,你爹和刘维国之间,不是个人恩怨,而是安华县革命力量与反动封建势力斗争的反映!”陈秀英说:“你是说,支部的同志也参与救我爹?”蔡如廉说:“不仅仅是救你爹,这其实是国共两党携手登上安华政治舞台的绝好契机!干好了,我们可以扩大影响,壮大力量!”陈秀英问:“那,怎么个干法?”蔡如廉头头是道:“干法多着呢!我们找同志们具体商议一下。我的意思是议会和学校双管齐下:议会要尽快摆脱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立即开会弹劾刘维国,并且动员议员上省政府请愿。议会里有好几位我们的同志,可以由他们策划。学校明日即上街游行,并散发刘维国的罪状,然后到县署前集合。再不行,我们就发动罢课、罢工、罢市!总之,要把这场风波闹得越大越好,一定要让刘维国乖乖滚下台来!”陈秀英兴奋起来,手一挥:“要再不行,我们去发动灾民,让他们找刘维国要回救命钱!”蔡如廉双眼一亮:“哎呀,妙!没想到,秀英你入党才一天,就有革命韬略了!”陈秀英羞涩地:“还不是向你学的?!”

    蔡如廉牵起她的手,走到松树后,仔细端详她那张洒有斑驳月光的脸。她闭上眼睛,把脸埋进蔡如廉怀中,一动不动。后来他们开始亲吻,呼吸逐渐急促。在蔡如廉将一只手插进她裤腰带里时,她坚决地把它抽了出来,急急地说:“如廉,我们快找同志们商议正事去吧!”

    蔡如廉怏怏笑道:“你反封建还不彻底。”

    秋后农闲,陶秉坤带着二儿子玉山临时操起了挑脚的营生。虽在大旱之年打了几百斤谷,但有四张嘴吃饭,要维持到明年秋收,既使吃菜喝粥也远远不够,光玉田一人在学校一年就要吃掉两三百斤米呢。他只能靠挑脚赚点钱贴补家用。

    这日庄坪吴清斋家有四口箱子要运萸江,娄管家请了他,他答应了。鸡叫头遍,就和玉山挑起箱子跟着娄管家上了路。箱子不重,又一路与娄管家扯谈,路就走得风快,累得空手走路的娄管家气喘吁吁。天露出鱼肚白时,已走完一半路程,便在一座风雨桥上坐下来歇气。陶秉坤想起一件往事,就说:“娄管家,用了我家的胞衣,也没留住你家少爷的命。”娄管家道:“别说胞衣,后来至少用了三个女子给他冲喜,也没冲掉短命的运,活活地吐血吐死的呐,只怕前世作了孽。”陶秉坤又说:“哎,好像老爷没以往凶了呢,讲话也细声细气,好像变了个人。”娄管家暧昧地一笑,低声道:“你不晓得,吴老爷被人把卵子剜掉了呢……他吃了哑巴亏,作不得声。哎,你莫讲给别人听呵!”陶秉坤问:“谁干的?”娄管家说:“吴老爷瞒得滴水不漏,我想是那个给老爷看过山的水上飙,他不是会阉鸡么?”陶秉坤就不再问了,心想吴老爷也是活该遭此报应,只是不知水上飙和他女儿山娥流落到何方去了。

    太阳当顶时分到了萸江,交了货,收了脚钱,陶秉坤辞别娄管家,带玉山到饭馆里吃了一大碗米豆腐,然后去萸江中学看望玉田。萸江街面异常喧闹,许多人在交头接耳,一帮一帮要饭的灾民在乞讨,一片杂乱的嗡嗡声。陶秉坤提着扁担箩索往前走,喧闹声愈来愈大。随着那喧响,一群学生排着队从一条横巷里涌出,一边呼口号一边散发传单,向县署那边行进。陶秉坤捡张传单瞥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贪官刘维国罪状。下面的小字他顾不上细看,跟着队伍往前走。看这些学生的年纪像是萸江中学的,他担心玉田也夹在里面。学生队伍在县署大门口停住了。两个持枪的警卫站在门口,刺刀上的白光令陶秉坤心头一颤,这时他看见一个女学生跳上台阶,挥拳呐喊:“打倒贪官!……释放议长!”学生们齐声呼喊,吼声震天。突然,陶秉坤从人群中发现了大儿子的身影,他也在喊,脸涨得通红。陶秉坤惊骇得两眼瞪大,大叫一声:“玉田!”但他的声音被口号声湮没了。这时领口号的女学生一挥手,学生们一拥而上,向大门冲去。大门内呼喇喇跳出十几个警察,横着枪挡住学生们。陶秉坤顿时五内俱焚,看准玉田的背影拼命从人群里挤过去,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就往外拖,一直拖到人群外几十步的地方才停下。

    “爹,你干什么来了?”陶玉田惊惊惶惶。

    “我干什么来了?我来看看你干什么来了!”陶秉坤气得胸部大起大伏,“这是什么地方?县衙门!县衙门是你们这帮毛头学生冲得的么?这是造反,官府要砍脑壳的!差不了几天你就要毕业了,书不好好读,在这里胡闹!”

    陶玉田分辩说:“爹,我们是为救陈伯伯……”

    陶秉坤重新抓住他的手腕:“陈伯伯是富豪人家,又是官,他用得着你们救么?走!”

    “到哪去?”

    “跟我回家去,免得你有牢狱之灾!”

    陶玉田挣扎一下:“不!”

    陶秉坤牢牢抓紧他:“这由不得你!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是要你学有所成,当官谋职,赚钱养家,不是让你吃饱了饭搞这些无法无天的妄混事!你看看玉山的肩膀,茧都磨起好厚了,我们把你养得细皮嫩肉,为了什么?咹?你不怕气得我吐血你!”

    陶秉坤一直将玉田拖进萸江中学的男生宿舍才松手。他叫玉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然后让玉山挑上哥哥的箱子和铺盖,三个人出了学校大门,走上回家乡之路。

    下了山包之后陶玉田回头望了那蓊郁松林里的校舍一眼,鼻子一酸,涌出满眼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