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暖洋洋的冬日,陶秉坤叫玉田揣了毕业证书,跟他去小淹镇,看能否到茶行米号里谋个记帐之类的职位。路上,有熟人开玩笑:“喂,秉坤,这后生是你弟弟么?”陶秉坤心里就熨贴极了,不无得意地应道:“我哪来弟弟,我的大崽呐。”熟人咂嘴赞道:“秉坤好福气,这么大的崽。”陶秉坤说:“屋里还有两个呢,什么好福气罗,都是吃饭多的年纪,山都吃得垮呐!”日益具备后生相的三个儿子令陶秉坤自豪。三个儿子三座金刚,往哪儿一站都没人敢轻易欺侮。
然而在小淹街上窜了多半天,陶秉坤也没为儿子找到一个像样的职位。大旱之年刚过,田园荒芜,茶树枯死,商行亦萎靡不振,倒闭了近半,只余下一些小店铺惨淡经营。当小伙计是玉田不干的,陶秉坤也不会让他干,那一肚子书不白读了?还不如回家种田呢。
父子俩无功而返,回到石蛙溪已是炊烟绕檐时分。宁静的山谷里飘荡着稀薄的暮色。走到自家门前,陶秉坤见路当中有一大堆牛粪,刚想要用手把它捧到田里去,忽然发觉那牛粪在蠕动。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只乌龟!龟头长长地伸出,搁在院门槛上,看样子想爬到院子里去。陶秉坤心里一动,龟是长寿吉祥之物,它的到来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陶秉坤躬身助它一臂之力,把它掀进院子里。乌龟一点不怕人,亮晶晶的眼睛对他瞧了瞧,便在禾场里悠闲地爬动,对着屋里张望。
陶秉坤进屋,把乌龟指给黄幺姑看。黄幺姑拍手说:“哎呀乌龟带福气来了呢,莫惊了它。”陶玉林却不管这些,好奇地走到乌龟跟前,把脚踏在乌黑的龟背上。陶秉坤呵斥了一句,他才把脚放下来。陶玉林又拈一根枯草,拨弄乌龟的头,乌龟并不反感,轻轻咬住草茎,头一伸一缩,似与人游戏。陶玉林玩兴更浓,索性将它抱起来,搬到阶基上,让它四脚朝天,四只爪子乱划,怎么也翻不过来。陶秉坤正欲愠骂玉林,忽然瞥见那玉色的龟板上刻着一些黑色小字,只是不甚清晰。他叫幺姑端来油灯照着,又拿团丝瓜筋在龟板上擦了几下。那字便显现出来:
勤俭立家仁德传人
陶正瑞甲寅年六月刻
“哎呀!”陶秉坤眼一亮,叫道:“是我老公公刻的!”他的心发出神秘的颤动。从未见过的曾祖父在父辈的传说中面容依稀,他只知他是个秀才,又擅医术,靠一生的勤奋创立了陶家院子这份家业。这只不请自来的乌龟把他与曾祖父沟通了,这是上天的旨意,还是偶然的机缘?他掐指一算,乌龟负着曾祖父刻的这些字已有整整七十年!七十年后乌龟爬进他家,莫非专为传达祖训,昭示他将败落的家业再振兴起来?
陶秉坤将三个儿子叫到跟前,对照龟板上的刻字谆谆教诲了一番。然后,找来一把剃头刀,在龟板上刻下“陶秉坤甲子年腊月率三子聆谕”一行字。龟板异常坚硬,刻下来的碎末晶莹剔透。乌龟头和脚都缩了进去,一动不动,龟壳散出古老的气息。陶秉坤将乌龟放进背篓里,盖上几把草,背在背后,打着松膏火把来到双幅崖下小木桥上。桥下是个黑幽幽不见底的深潭。他捧出乌龟,攀到桥下,小心翼翼地把它沉入潭中。这地方幽深莫测,乌龟被人捉走的可能性要小一些。也许,若干年后,它会爬到他的后人家里去,他的后人们也会像他想起曾祖父一样缅怀他的。
放走乌龟之后,陶秉坤决定要给玉田讨亲了。玉田已经二十岁,该有堂了,虽然大灾刚过,生计艰难,但亲不能不讨。况且,他也到了该作公公的年纪了呢。陶秉坤摸摸下巴上几根参差不齐的硬胡须,默默地想。
没几天,媒婆就上了门。听说陶秉坤的大崽要讨亲,邻村有妹子的人家都动了心,所以媒婆手头就有了好几个黄花闺女以供挑选。媒婆在火塘旁边剥花生边逐个介绍情况时,玉田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人大了,反正要讨堂的,可这堂不可能是陈秀英,所以要哪一个都无所谓的。学校生活恍若前世,他回忆秀英的短发,她的黑眸,她身上的气息,她的声音,她的逼向雪刃的酥胸,一切如在梦中。父亲说:“就定这个曾妹子吧。”那就曾妹子吧,他随便。他甚至没听清这妹子家居何方,芳龄几许,只听说她体力好,上山打柴挑得一百多斤,他猜是这一点促使父亲选定她的。几天之后,父亲带他去看相送八字帖时,他本懒得去,定了就算了,但父亲不依,说最后还是儿子拿主意。只要生辰八字相符,他对女方看得上,这事就差不多妥了。到了曾家,曾妹子刚打柴回来,果然健壮,脸红扑扑的,裤管绾起,露出两截结实粗壮的小腿。他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匆匆地点了点头。他在曾家没有说一句话,但亲事却定下来了,父亲喜不自胜地交了“压根”礼,只待来年择良辰把媳妇抬进门来。
陶秉坤开始为玉田的婚事盘算。首先,得为新夫妇修一间屋,其次得凑一笔作彩礼和办喜宴用的款子。算来算去,家里那点积蓄远远不够。陶秉坤把三个儿子叫到一堆,吩咐道:“玉田要办喜事,家里缺钱,你们三个在端午节之前每人给我挣两块光洋回来,挑脚、砍柴、打草鞋都行。”玉林马上鼓起眼睛叫起来:“他讨堂关我什么事呀?!我要有两块光洋,不晓得作本钱去赌一宝呵!”陶秉坤骂道:“你就晓得赌宝,哪天把命都赌掉的!念你年纪小,就只要你挣一块光洋。”玉林却说:“两块就两块,手气好的话我一泡尿工夫就赢回来了。”
陶玉田不会打草鞋,更不能挑脚,于是让二弟玉山带他上山砍柴。砍了柴不会捆,也不会插扦担,全是玉山帮他。有时一担柴挑到半路实在挑不动了,只好撂下空手回家。玉山就将自己的柴挑一程,然后再将他撂下的柴挑一程,不管天黑与否,都将两担柴轮流挑回来。柴晒干后,也由玉山挑到小淹去卖,每担可卖一、两角钱。他没去卖柴,一是没力气挑柴走长路,二来怕在小淹碰到同学,同时也恐街上人笑话。哪有蓄西式头穿学生装的人卖柴的?玉田因此惭愧不安,觉得对玉山不起。玉山说:“哥,没事,我就是这个命,惯了。你是读书人,受不了这种累的,我帮你赚这几块光洋吧!”但打柴卖钱谈何容易,干了一冬天,也落不下几个钱。
清明过后发了春水,白鹞河里洪波泛漫,正是放排的好季节。木材行老板们在上游的山里伐了木,扎成小排,雇人放至河口,再连成大排请排古佬沿资江驾到益阳、汉口去。白鹞河河道弯曲狭窄,水流湍急,小木排又扎得不牢实,一不小心撞上礁石就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小河里放排是件危险的活,但赚钱比砍柴多,玉山就扛起排篙去了。玉田不放心,也跟了去。
到了上游排场,在一个回水湾里找老板领了一张排,玉山竹篙一点,就跳了上去。玉田也要上去,玉山阻止他,说小排上只能站一个人,他上去了反而碍手碍脚。但玉田还是上去了,还拿过排篙试了一试。但不行,排一漂动,他就四肢发软,头晕眼花。他只好战战兢兢地跳下排来。他对玉山更担心了,眼巴巴地看着他竹篙一撑,驾着木排驶入了急流之中。玉田扯开腿沿着河边的小路奔跑,盯着弟弟的身影,紧紧跟着那张小木排。他不知道玉山何时学会了放排,从他左右撑篙的架式看,手艺已有几分娴熟。排速很快,他加快了步伐,才勉强跟上。跑了一程,河道在前面猛然折转,甩出一个急弯。急流冲击到一堵岩壁上,咆哮着翻滚着回过头来。玉田的心悬了起来,他看到排笔直向那岩壁撞过去。排上,玉山端着竹篙,身子微曲,双腿如钉入木头里般纹丝不动,两眼死瞪着迎面而来的岩壁。在排头快要撞上去的刹那,玉山嗖地投出竹篙,铁篙头当地一声响戳在了岩壁上,双手猛力一撑,竹篙呼地弯成一张弓!木排蓦然减慢了速度,缓缓地掉过头,排帮在岩壁上轻轻碰了一下,安然无恙地驶出了急弯。玉山抹一把脸上的水花,对着岸上挥了挥手。玉田松了一口气,心下不由对弟弟有几分佩服。
玉田跟着木排跑了一程,便抄近路去了河口,在那等着玉山。当玉山把排泊拢,他发现玉山腿上淌着血,一问,才知是木头划的,刚才玉山掉下了水,差点就爬不上排了。
在排老板那里交了差领了工钱,玉田挽着玉山一瘸一拐回到家中,对爹说:“爹,我不讨堂了!”
陶秉坤问:“为什么?”
玉田说:“何必为讨堂去挣这几个辛苦钱?玉山差点把命都赔了。”
陶秉坤厉声道:“不讨堂就可以不挣辛苦钱了么?你不讨堂可以,不活命行不?我看你,读书读蠢了。送你读这么多书,不想你还没两个弟弟有用,玉林赌宝耍还赌几个钱回来呢!晓得玉山差点把命赔了,你就要争气,要像个长子的样子!不讨堂,说得轻巧,你说不讨就不讨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要堂,我还要孙子呢!”
陶玉田哑口无言。
玉山在家歇了十余天,伤刚好,又去放了两趟排。玉田心里惭愧,也欲去放排,却勇气不足,又晓得自己既无力气又无技巧,去了只会多事,只好作罢,在家干些力所能及的零碎活。到了端午节临近之时,新房装修好了,所需费用也差不多凑齐了,陶秉坤便请人择了个黄道吉日,将儿媳过门的良辰定在六月初九。
玉田的婚事没有请“都管”,一切由陶秉坤亲自操持,虽因荒年省而又省,那规模也比他与幺姑成亲时大。特别不同的是,新娘子是坐着轿吹吹打打来的,轿后头有六抬嫁妆,从衣柜衣箱到脚盆马桶一应俱全,风风光光,很是抢眼。唢呐呜哩哇啦从河曲溪一直响到牛角冲。喜宴上摆了八碗菜,四素四荤,碗碗被人们吃得精光。作为近亲,陶立德送了一份全村最厚的礼,贺喜时脸上的笑也比当年陶秉坤办婚事时来得真诚,但陶秉坤没有给予特别接待,拱拱手敷衍几句就与别人谈笑风生去了。陶秉坤有意这样做的,他以此告诉伯父,纵使岁月流失了许多,但他并没有忘记被夺去的田地。陶秉坤甚至想,这份礼可能就是原本属于他的田里产的稻谷换来的,他根本无须为此感恩戴德。陶立德受了冷落,感到没趣,喝完喜酒,连侄孙的拜堂礼也没参加就回去了。
直到拜堂这天陶玉田才弄清他的堂名秋莲。秋莲的腰差不多有陈秀英两倍粗。拜堂时,他嗅到她的身体散发出的浓烈的狐臭——这狐臭从此将缭绕他一生,他幽幽地想。闹洞房开始了,他们并排坐在床沿上。她没有盖头巾,而在他梦里,她是盖了一块红头巾的,他去揭,结果揭出一张陈秀英的脸来。她没盖红头巾,所以他找不到陈秀英的脸。人们开着粗俗的玩笑,每一句话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地与生殖有联系。他很茫然,而秋莲,是害臊而兴奋。人们开始动手动脚,秋莲躲避着,被人在腰里捏了一把,她不骂,咯咯直笑。有人推搡他们,让他们碰撞在一起,玉田感到她很沉,很结实。狐臭里糅杂了温热的汗味,酸酸的。他闭上眼睛,从记忆深处寻找陈秀英清雅淡馨的气息……人们退去了,只留下几个在窗外听壁脚。秋莲已将两个枕头并排摆好,悄悄躺了下去,还顺手带了他一下。他又坐了很久,才在床的另一头躺下了,并且,尽量靠边,不让自己挨着她。但过了片刻,他的一条腿被她抱住了,他的脚感到了她的胸脯的浑厚柔软。她的手摸着他的脚,像一条蛇,摩摩挲挲试探了几下,就沿着他的膝盖爬向他的大腿。他抓住那只手,想将它拉开,却反被它抓住了。接着,一股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力从那只手传来,将他轻而易举地拉向床的那一头,落入一个炽热烘烘的怀抱。他的欲望如一头惹怒的野猪嗷嗷叫着窜了出来。他开始摸捏她的身体,他不知怎么一下就翻到她上边去了,在懵懂的兴奋中,他滑入一个从未到过的境地。他直往九天之上升腾、升腾,边升腾边膨胀,在感到自己即刻要爆裂开来时,浑沌迷蒙的脑际显现出一个姣好的面影,他按捺不住地叫一声:“秀英……”便从云端坠落下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四肢乏力,惊讶地发现被单上有块鲜红的血迹。他要将被单扯掉,秋莲红着脸拦住了。血的甜腥味丝丝如缕。陶秉坤和幺姑进屋来,瞥见床上的血迹,对视一眼,双双露出暧昧的笑容。
黑夜再次降临,他再次陷入难以抑制的冲动中时,他再次窥见了那个遥远而姣好的面影,他也就在自己快要被快感撑破之时再次呼唤了那个圣谕般的名字。一而再,再而三,成了他的习惯。他一点不顾忌也一点不在乎秋莲听到。也许,这一切都在他的梦中,秋莲是听不到的。
当然秋莲是听到了的,她忍受了十余天后,便决意将这个名字赶走。这一夜玉田刚跨上她,她就双手抵住他的胸,直截了当地追问:“秀英是什么人?”
他不言语,心想这种时刻只怕再也见不到那张姣好面影了。
秋莲说:“你干这事总叫这个名字,她是你学堂里的相好吧?”
他仍缄口不言,他不想涉及那个名字。
“你把我当成她是吧?”秋莲不依不饶地盯着他,“你要再叫一声那个婊子的名字,就从我身上下去!”
他已经在她身上了,他不想下去,他只能不再叫那个名字。可他觉得没意思透了,完事后只想睡觉,不想说话。满意了的秋莲在他耳边兴致勃勃地东拉西扯,他只能强打精神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秋莲对他的头发产生了兴趣,将手指叉进他头发里:“你这是学生头吧?”
他嗯一声。
她说:“你不是学生了,还留什么学生头?难得洗哩,三伏天,又热又臭,不如剃个光头清爽舒服。你看种田的男人哪个不剃光头?”
他又嗯一声,然后就打起了鼾。
他没料到她真敢削去他的头发。这日天气炎热,中午他躺在堂屋里一架竹床上歇伏。睡意沉沉中头上似乎有些动静,他没在意,以为是苍蝇在打扰。醒来后,发现地上一堆乌黑头发,一摸脑壳,光光滑滑什么也没有了。秋莲正在一边揩一把刃口锃亮的剃头刀,朝他笑。他什么也没说,坐起来,抓住秋莲的手腕往房里拖,一直拖到床上。他闩上门,然后用一根指头点着秋莲的脸,嘴巴张了几下,却没说出一个字来。他摸摸脑壳,在房中转了一圈,再次面对堂时,已是一张狰狞可怖的脸。他的斯文,他的柔弱,他的书生气,仿佛跟那些黑发一样被剃得一干二净了。他扬起巴掌,对准秋莲的脸掴了下去。皮肉的拍击声清脆震耳。打得性起,他就左右开弓。秋莲在床上滚动,尖叫不止。黄幺姑听见了叫声,砰砰地敲门,他只当没听见。他索性跳上床去,连打带揪,觉得很痛快很过瘾。他三下两下扒下了她的裤子,在她大腿根上揪出几块青痕之后,怒气冲冲地骑到她身上,骂骂咧咧地向她冲撞,她愈叫喊,他心里愈发有一种恶毒的快乐。
就这样,陶玉田以一种怪僻替代了另一种怪僻。每次同房,他都必须狠狠地打她、揪她,非此他就不能雄壮,就不能登上快乐的顶峰。没多少时日,秋莲全身上下就布满了青色伤痕。与此同时,陶玉田在其他方面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前所未有地用最粗鄙下流的语言与村里人吵架;即使三步之外有女人,他也敢搂起裤管掏出家伙来撒尿;再苦再累的农活,他也眉不皱眼不眨,拿得起放得下了。仿佛在一夜之间,他就完成了从读书人到作田佬的转变。他在萸江中学写的那些诗,也被他扔进火塘当柴禾烧了。
秋莲的日子于是充满了痛楚,每次同房都如过鬼门关。好在,这样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玉田的暴戾行为于一个清凉的秋夜在秋莲微微凸起的白肚皮前顿然休止。秋莲指着裸露的肚皮说:“你要打就往这里打吧,你儿子住在里面。”玉田往下掴的巴掌就停顿在空中,稍顷,便徐缓地落下来,将凶狠的抽打变作了轻柔的抚摸。接着,他用嘴唇替代了手掌,就像二十年前他父亲亲吻母亲怀着他时的肚子一样,深情地亲吻堂那怀着他儿子的肚子。唾液也就替代了瘀斑。
民国十五年屋后的竹笋脱壳散叶变成竹子的时节,陶秉坤当了公公,秋莲给他生了一个七斤六两重的胖孙子。至此,这屋里共生了四胎,胎胎是男伢,可见屋场风水之好。为表示感谢,陶秉坤特意给当年看屋场的风水先生送了一份礼。孙子满月时,又热热闹闹办了四桌酒席。
每当工余饭后,陶秉坤用粗糙的手指拨弄孙子胖乎乎的脸蛋,嗅着他身上热烘烘的奶味,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满足和愉悦。添丁加口让他满心欢喜,但同时又有丝丝隐忧。俗话说宁少五斗不增一口,人多开销就大,吃饭就成问题。还有两个儿子要成家,自然也还有许多个孙辈要出世,而且到一定时候是要自立门户的,他拿什么养活他们,又有多少田地留给他们?近二十年来,每到冬闲,他就开田不止,前前后后开造了八丘,但面积都很小,总共只有一亩五分左右。为解决灌溉问题,他在牛角冲的牛角尖部位挖了一口山塘储存山泉和雨水,架一道竹笕将山塘里的水引到田里。新造的田不肥,产量很低,一年的口粮主要靠土里的红薯。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逢节才吃几餐白米饭。开田占了一些熟土,他便又到山上开了几片生土出来栽种红薯。秋后挖了红薯,斩成碎丁,晒成干红薯米存起来,作为全家一年的口粮。显然,随着家庭成员的增加,这样的生活也将难以为继。
正当陶秉坤忧心日重之时,陶立德出人意料地来到侄儿的家:“秉坤,你家添了丁口,锅里还是那几碗饭,只怕填不饱肚子了吧?我租几亩田给你种,怎么样?”
陶秉坤心里很警觉,以往与伯父打交道他总是吃亏,今天他又打的什么算盘?他想想说:“你怎么想起这事来了?”
陶立德说:“你是我侄子,你有为难我这作伯伯的怎能不过问?”
你霸占我的田时为何不想到我是你侄子?陶秉坤心里嘀咕一句,然后说:“是你的田没人种吧?”
陶立德说:“也不是没人种,而是种不好。我请的那几个长工,一到赶季节的时候就来名堂,什么没酒喝就不开秧门啦,不吃肉身上没劲割不了禾啦,只图混饭吃,不讲做工夫,田里禾苗长得跟癞子脑壳上的毛,收不了几粒谷。一些好田就这么白白作践了,想起就心里疼!所以就想干脆多租一些出去,稳稳当当得几粒租谷算了。”
陶秉坤瞥一眼他发白的鬓角:“你年纪一大把,这种事还要你操心?”
陶立德叹口气道:“你难道不晓得,秉乾秉贵兄弟两个是甩手相公?一天到晚只晓得打牌押宝吃喝玩乐,我这个家迟早要败在他们俩人手里。”
陶秉坤心里升起一缕快意,说:“懒人有懒福,吉人有天相,你急什么罗!”
陶立德说:“我还不急,讨米的日子不远了呢!秉坤,你是种田里手,我的田给你种,也不算白为一丘田。别人我收佃租每亩三石谷,你我只收两石,给两亩好田给你,怎么样?”
陶秉坤有点动心,沉吟不语。
陶立德又说:“要不我们五五分成也行,你若愿意,我们请个中人作保,写份租契,画好押,事情就妥了。租押金我也免收。”
陶秉坤默默地点点头。
陶立德喜笑颜开:“那就这样吧,我把丁字丘和晒簟丘给你。刚好两亩。”
陶秉坤一怔,心里一阵胀疼:这两丘田本来就是他的,陶立德这不是故意怄他吗?他憋紫了脸膛,气呶呶地道:“算了,我不租你的田!”
陶立德惊诧道:“为何?”
陶秉坤心头火起,大声道:“你霸占了我的田不说,还想占我的力气和作田手艺?!”
陶立德一跺脚:“秉坤,你这是不识好歹!”转身就出门去。
陶秉坤冲着他的背影吼道:“你的好心我早领教过了!”
黄幺姑急忙去拦陶立德:“伯伯你莫见怪,秉坤是这样的躁脾气,田我们还是要的……”
陶秉坤三步两步窜过去,将幺姑拉进门来:“你求他干什么!”
幺姑说:“你呀,硬是条犟牛,有田种总比没田种强呀!”
陶秉坤咬牙道:“我就是全家都饿死,也不给他陶立德种田!”
幺姑无奈,叹口气,忧愁地望着远处的山。
陶秉坤拒绝当陶立德的佃户,在山上多栽了几亩红薯。靠着时稀时干的饭食渡过青黄不接的季节之后,陶秉坤发现并不比往年困难多少。媳妇秋莲是个勤快能干的女子,力大手巧,挑担赛过玉田,随便往山上转一圈,她就会采回一些鲜美的野菜做一顿可口的饭食出来。她的精明贤慧极得陶秉坤的赏识,相比之下,玉田倒显得事事无能,除了能在农具上写“陶秉坤置”几个漂亮的字之外,就一无是处了。陶秉坤甚至认为,能有这么一个好媳妇,是天老爷对他的一种补偿。给红薯锄过草上过火土灰之后,陶秉坤和玉山出了趟官差,给北伐军当挑夫,从庄坪一直走到两百里外的常德城。两父子得了四块光洋的力资,在常德买了一盏马灯两斤牛皮糖,欢天喜地地回了家。有了这盏马灯,幺姑和秋莲夜里斩猪草就不会剁到手上去;而有了这四块光洋,一年的生计就多了几分保障。
陶秉坤对家境有了信心,不再那么担忧。与此同时,他感到世道在变,一些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从四面八方传来。新县长蔡如廉的施政布告贴到了公屋门上,上面写着“唤起民众”、“横扫封建势力”、“耕者有其田”等没有听说过的话,还有十几个不准:不准赌宝、不准吸鸦片、不准嫖女人、不准大摆筵席、不准私设公堂、不准高利盘剥……等等,秉乾秉贵兄弟看了那布告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又听说到处在成立农民协会,有个地方农民协会的人吃大户,一夜之间吃掉十头猪,还说富人娶妻纳妾都须经过农民协会点头,否则不准在一张床上睡觉。最使陶秉坤震惊的是那日他去小淹,见到农会的梭镖队押着姓鲁的镇董在游街,脖子里挂着女人的骑马带子。那鲁镇董可是个跺一脚山都打颤、吼一声水都要断流的角色,一说鲁镇董来了,小伢儿都不敢哭的,如今却被押了游街,真是了不得!陶秉坤跟在那队伍后走了很远,到街道拐弯处,见几个女子冲过来打鲁镇董的耳光,一边打一边哭诉,说鲁镇董是畜牲,糟塌了她们不说,还伏在胯里吸她们的水“采阴补阳”,把她们的元气都吸干了。农会的人个个趾高气扬,全无往日的畏葸愁苦,陶秉坤熟悉其中好几张脸,他们原都是些老实巴交的作田佬呢!农会真是了不得!
陶秉坤自然而然地对农会产生了敬畏和向往的时候,陶立德来找他了,问他想不想加入农会,想就交伍角钱,他把他登记在册。伯父还说他如今是庄坪乡农民协会筹备委员会委员,以后石蛙溪的农会就归他管。陶秉坤有些纳闷,伯父这样的人怎进了农会呢?
他不太情愿地交了伍角钱会费,他想这钱很可能落入了伯父的腰包。见陶立德在办农会,他对农会的兴趣起码消失了一半。但第二天他还是带着三个儿子去了庄坪,参加乡农会的成立大会。庄坪吴氏宗祠门前搭了一个台子,台子前的土坪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陶秉坤凭着一股蛮劲挤到台子跟前,抬头一看,只见乡董吴清斋左手左脚吊着,右手右脚悬着,一脸憋得通红。这原本是一种叫“吊半边猪”的家法,吴清斋曾用这种刑法整过许多人。一个后生推了吴清斋身子一下,他便在空中荡起秋千来。这时,几个丫环模样的妹子爬上台去,一人掏出一把纳鞋底的锥子,轮流锥吴清斋的屁股。吴清斋每挨一锥子,就发出一声鸭公嗓似的惊叫。后来吴清斋被放下来,跪在台子左侧,头上扣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帽子上写着“恶霸劣绅吴清斋。”
陶秉坤把脖子望酸了,想低头歇息一下,这时一后生走到台前大声吆喝,要大家安静,然后宣布庄坪乡农民协会成立大会开始。一行人从台后走向台前。陶秉坤蓦然发现,那个走在最前头,肩上斜挎着一支短枪的男人,竟是多年不见的水上飙!
与此同时,陶玉田发现台上有一个穿绛红色上衣的女子,晃着一张他曾日思夜想的姣好面影……他怦然心动,痴痴地凝望,在感到她窥见了他时,他赶紧将自己的光头藏在父亲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