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雪下了又停,檐角的冰棱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宁舒蕴裹紧银狐斗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鎏金小手炉。

    她病体未愈,面色还带着几分苍白,偏生今晨天未亮就接到皇后懿旨,不得不强撑着进宫。

    “小姐,到了。”燕儿轻声道,伸手替她拢了拢鬓边散落的碎发。

    宁舒蕴抬眸,凤仪宫朱漆大门在雪光中显得格外肃穆。门前两株老梅开得正盛,却莫名透着一股子凄清。

    “宁小姐请随奴婢来。”宫女福了福身,声音平板得像是念经。

    踏入宫门的刹那,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熏得宁舒蕴喉头发紧。

    她垂眸掩去不适,跟着宫女穿过重重帘幕。

    正殿里光线昏暗,鎏金仙鹤香炉吐着青烟,却掩不住那股子苦涩的药气。

    宁舒蕴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膝盖触到冰凉的金砖时,忍不住轻颤了一下。

    “快起来吧。”上头传来个虚弱的女声,“赐座。”

    宁舒蕴谢恩抬头,终于看清了这位深居简出的皇后娘娘。

    她穿着素净的月白常服,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凤钗,瘦削的脸庞透着不健康的青白,倒真像个久病之人。

    皇后娘娘出身显赫的萧氏一族,自诞下太子后便伤了元气,多年来深居凤仪宫静养,甚少过问宫闱之事。

    纵使宁舒蕴参加过数次宫廷盛宴,也未曾与这位中宫之主有过交集。

    更何况...她的姨母乃是圣眷正隆的宸妃娘娘。

    这深宫之中,宠妃与皇后之间,终究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

    思及此,宁舒蕴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心中愈发困惑——皇后娘娘今日突然传召,究竟所为何事?

    “本宫听闻你前些日子病了?”皇后轻咳两声,指尖在扶手上敲了敲,“可好些了?”

    “劳娘娘挂念,已无大碍。”宁舒蕴声音轻柔,指尖却悄悄掐进掌心。

    她不信皇后召她来就为问这个。

    皇后捂着心口轻咳两声,眼尾泛起病态的红:“那日暖香阁的事,本宫都听说了。”

    殿内炭盆突然爆了个火星。

    “是臣女不慎中了算计。”宁舒蕴指尖掐进掌心,声音却稳得出奇,“幸得将军及时相救,并未...并未......”

    “本宫知道。”皇后突然打断,枯瘦的手指捻着佛珠,“玄甲将军虽行事粗鲁,倒还不至于欺凌弱质女流。”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至少明面上不会。”

    宁舒蕴背后沁出冷汗。

    这话听着是开脱,实则每个字都像在暗示什么。

    她正欲辩解,那位掌事姑姑突然捧着药碗上前:“娘娘该进药了。”

    皇后接过药碗的瞬间,姑姑转头对宁舒蕴叹道:“姑娘到底是年轻,不知人言可畏。如今满京城都在传,说您那日与将军...”

    她欲言又止地瞥了眼皇后,“我们娘娘为这事,不知愁白了多少头发。”

    宁舒蕴猛地抬头,正对上皇后意味深长的目光。

    那眼神像条毒蛇,缓缓缠上她的脖颈。

    “臣女与将军清清白白!”她声音陡然拔高,又惊觉失态似的软下来,“恐有人蓄意污蔑。”

    殿内陡然一静。

    香炉里的青烟扭曲着上升,在三人之间织出一张无形的网。

    “傻孩子。”皇后突然伸手抚过她发顶,腕间佛珠擦过耳廓,“本宫自然信你。只是女子清白岂容儿戏...”

    她咳嗽着靠回椅背,“萧家与宁家到底有姻亲,景逸那孩子见了本宫还喊声从祖姑母。如今你受这般委屈,本宫岂能坐视不理?”

    宁舒蕴胃里一阵翻腾。

    这算是哪门子的关怀?分明是拿萧景逸与宁安冉的婚事来膈应她的吧!

    宁舒蕴强忍恶心,露出感激的笑:“娘娘慈心,臣女惶恐。”

    “要本宫说,那玄甲将军实在狂妄。”皇后突然话锋一转,枯瘦的手指重重敲在案几上,“当年在边关就屡屡抗旨,如今回京还是这般目中无人。”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宁舒蕴,“听闻他与你父亲也有些龃龉?”

    宁舒蕴闻言,指尖在小手炉上微微收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娘娘恕罪,臣女不过闺阁女子,平日里只知绣花读书,对朝堂之事实在不甚明了。”

    她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父亲虽偶尔提及军务,却从不与臣女细说。至于将军...”

    她恰到好处地顿了顿,声音又轻又软,“那日暖香阁初见,臣女连将军的相貌都未看清,更遑论其他了。”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哦?本宫倒听说,那玄甲将军在暖香阁可是抱着你...”

    宁舒蕴耳尖微红,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娘娘明鉴,那日臣女中了迷药,神志不清。若非将军相救,恐怕...”

    她声音渐低,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后怕,“臣女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皇后忽然倾身向前,腕间佛珠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你可知那玄甲将军为何会恰好在暖香阁出现?”

    宁舒蕴心头一跳,面上却愈发茫然:“这...臣女实在不知。许是将军恰巧路过?”

    “恰巧?”皇后冷笑一声,“这京城里哪有那么多巧合。”

    她忽然伸手,冰凉的指尖抬起宁舒蕴的下巴,“本宫是心疼你,怕你被人利用还不自知。”

    宁舒蕴强忍着后退的冲动,眼中适时泛起水光:“娘娘的意思是...将军他...”

    她声音轻颤,将一个惊惶无措的闺阁女子演得惟妙惟肖。

    皇后满意地松开手,靠回椅背:“你是个聪明孩子。本宫今日与你说这些,无非是念在两家姻亲的份上。”

    宁舒蕴脸色煞白,身子微微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皇后见状,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继续缓声道:“那位将军...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娘娘!”小宫女慌慌张张跑进来,“宸妃娘娘往这边来了,说是接宁姑娘去养病...”

    皇后脸色一沉,方才还病恹恹的眼睛陡然射出冷光。

    宫女还未通传完。

    “娘娘金安。”宸妃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发间金凤步摇晃得厉害,“臣妾来接阿蕴。”

    皇后表情有一瞬扭曲,又迅速恢复病恹恹的模样:“妹妹来得正好,本宫与宁小姐......”

    “娘娘久病体虚,还是少操劳些好。”宸妃一把拉起宁舒蕴,指甲在她掌心轻轻一掐,“蕴儿,跟姨母回去。”

    踏出凤仪宫的刹那,寒风卷着雪粒扑面而来。

    宁舒蕴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的药味都吐个干净。

    宸妃冷笑:“这老虔婆装病装久了,真当自己是菩萨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记住,她给的任何东西都不能碰。”

    宁舒蕴点头,回头望了一眼。

    凤仪宫的飞檐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像只蛰伏的兽。

    她忽然想起皇后最后那个眼神。

    看似慈悲,实则冷得像淬了毒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