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萧明德分手的时候,是他们的热恋期。
那个时候,方黎已经意识到,她的男朋友比她想象中的更“普通”。
这个“普通”和大众意义上的不太一样。
她的男朋友不像舍友们看的言情小说男主那样,而是和无数普通人差不多,也吃垃圾食品,爱讲冷笑话,偶尔会做一些很傻很幼稚的事,也会认真观察她的真正喜好,引导她表达拒绝,会积极且勇敢地表达“喜欢你”这件事,也不会贸然询问她的过去……
当然,他们也有过争吵的时候。
当然都是些琐事,争吵的方式也很幼稚。
她一生气就不说话,虽然她也知道这样不好,可她这么多年都受着影响,即便生气也不敢把脾气发泄出来,只会安安静静的,也不掉眼泪。
而萧明德则是像个街边卖瓜的大爷,不知道从哪里拿回来一个小喇叭包挂,不停地重复一句话——只生气不骂人的是小狗。
那模糊又响亮的声音,简直了。
“你才是小狗!”
一句话开了口,接下来小学生一样幼稚的无异议的吵架就顺理成章。
于是,方黎第一次学会了生气要说出来,就算是吵出来也好。
不会哭的孩子是没有糖的。
吵架吵到最后,两个人都累了,于是,这场架以他们吃了一顿超美味的晚餐为结尾收场。
分手的事当然跟这场吵架没有关系。
分手的事和幸福之家有关系。
五年前,她见了几个和她同期的人。
方黎不确定他们是通过被收养离开的幸福之家,还是其他的方式。
总而言之,他们看起来过得并没有很好。
就在那个那么寻常的晚上,萧明德和她吃完饭,把她送回家,看着她上楼后才离开。
没多久,方黎接到了方懋的电话。
寒假,方懋和乔夏去同学家里玩,方黎只要知道她是安全的,就没多管这群小高中生。
然而,在方黎刚要习惯性地给方懋发信息提醒她早点睡的时候,方懋的视频电话打过来了。
方懋一个人,被几个人围着。
这些人起初看着还有些陌生,直到他们自我介绍,方黎才想起来那么些人。
方黎迅速穿好衣服,而他们约好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二楼见面。
十五六岁的方懋根本没有处理这些事的能力。
于是,二十岁出头的方黎,成了最坚固的那道城墙。
方黎让妹妹坐到另外一个角落,给她戴上耳机,让她自己做作业。
对上方懋担忧的眼神,方黎只是镇定自若地说“没关系”“不会有事”“我都会处理好”。
时隔过年再次和幸福之家的其他“孩子”见面,方黎并没有感到高兴,她冷静地询问面前这几个人要做什么。
他们只笑着拿出一些照片。
照片的像素不那么好,可方黎一眼就能认出里面的主角。
是她,是她和妹妹,还有幸福之家的“老师”们。
“P的照片拿出来有什么意义。”她第一时间是要保护自己和妹妹,撇清和这些照片的关系。
她学会用网上最多人支的招,镇定自若,毫不慌乱。
“是不是P的你最清楚。”
“当然,退一万步,就算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认定这是P的,可看照片的人不会觉得。”坐在她对面的人笑容恶心,和“老师”们的如出一辙。
方黎突然意识到,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人……
有和她们一样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努力融入生活的;
也有像此时此刻这些人一样,被阉割了人性,被剥去了人皮,被幸福之家吃掉血肉灵魂又同化的。
“如果你的同学、老师们看到这些,你觉得他们会在乎照片是真的还是假的吗?还有那些和你素不相识的网友,他们不会在乎你的否认,他们只会借机传播,看个热闹,甚至从你的照片里赚点钱。”
“如果照片被传出去,该羞耻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们,和你们这群传播者。”方黎几乎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
可她的反击,对于这群青年来说,太过脆弱。
羞耻?
这种东西他们怎么会有。
“然而,事实就是关注你这些照片的人会更多,以后他们看见你很难不会带有色眼镜看你。受害者有罪论听过吗,他们有无数办法毁掉你,就算你没有一点错。”他们比方黎以为的更明白对错。
是了,施暴者永远比你更清楚你的清白。
人们总是习惯性地责备弱者,为强权和加害者开脱,通过忽视罪的感受力来获取安全感。
方黎沉默了下来,她试图去找到逻辑反击,然而,她贫瘠的思想支撑不起这样大的论题。
“所以呢?你们拿出这些东西是想要获得什么?”半晌,方黎道。
她妥协了吗?
不。
她在愤怒。
不只是对面前这几个人的愤怒,也是对“一张照片就能毁掉一个女人”的社会的愤怒。
他们没有直说,只是有拿出来几张照片,感叹说道:“你们姐妹俩这些年过得真幸福,真让人羡慕。”
“先是齐齐被有钱人收养了,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从此逃离了幸福之家那个地狱。”坐在正中间的青年说着,语气夹带着明显的羡慕、嫉妒和恨。
这份恨意来得莫名其妙。
“这对有钱人终于出意外去世了,我们本来以为你们会回到我们的阵营,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人。可你们没有。”
“他们留下的遗产,足够你把大学念完;他们对你们细心的培养,足够你们在这个社会拥有很好的、光明的未来。而我们,烂了个彻底。”
“不仅如此,你还交了个那么有钱的男朋友,以后你们的一辈子就和幸福之家再也没有关系,和那些肮脏的过去彻底划清界限。”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运气这么好?凭什么你们的坎迈过去之后就是一帆风顺?”
“凭什么我们就被榨干最后的价值,离开幸福之家的时候甚至没了半条命,现在、未来只能一事无成,永无休止地堕落下去?”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