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西原大地,总是弥漫着寒冷和萧瑟,白雪覆盖万物,冰冻土地,牛羊挤在一起,缩着头,相互取暖,连牧民也不愿意出门,温暖的毡房,就是他们避寒的地方。
白茫茫的大雪,犹如鹅毛,铺天盖地而下,呼呼的北风,吹在脸上就和刀刮一样。
在这样的雪天里打战,还没开打,两边人马就要先冻死一些,赵国军队都缩在坚城高墙后,严寒使得地面的积雪都凝结成冰,屋檐下的冰挂如狼牙交错。
这样的鬼天气,就应该待在屋子里,烤着炭火,温着美酒,要是再有一个美娇娘,那就再好不过了,但现在,他们只能抱着长矛,蹲在角落瑟瑟发抖,咒骂着贼老天。
城下,西凉军营帐连绵,陈无邪就是其中一员,他自封了武功,跟随西凉军打过两战,因为他们那一什的人除他之外全部死了,他就成了什长。
两次战役,都不算什么大战,西凉军和赵军各自死伤几百人,但依旧带给陈无邪一种震撼感,没有亲眼上过战场,是无法感受战场的残酷的。
成百上千人的冲锋,大地震动,刀枪剑林,金戈铁马,说起来豪迈,可是背后却是一具具尸体,前一刻还在跟你说话的人,很可能下一刻就死在冲锋的路上。
何况,陈无邪所在的还是西凉军中的陷死营。
什么是陷死营?
那就是逢战必先死,逢城必先登,乃是西凉军中的先锋,陷死陷死,陷阵而死,死亡几率,在西凉军中最高的,但这里也是升职最快、待遇最好的。
别的军营,三天一餐肉,陷死营每顿好肉好酒,俘虏的女人,也会优先送到这里,因此在西凉军中流传一句话,要想富贵先陷死,你只要两战不死,就能拿到一大笔钱,睡到皮肤白嫩的小娘子。
陈无邪坐在营帐角落,账内的陷死营小都统在做战前动员,等明天清早,他们就要开始进攻对面的赵军城池,陷死营作为先锋军,肯定又要死一大批人。
这里是月府地盘,赵军牢牢掌控着此处。
十月初,因为大雪暂歇的西原乱局,风云突变,各府叛军,纷纷向赵国守军所掌握的五府逼近,似乎是要在这个冬天内,将西原彻底变成西凉的地盘,重新建立西凉国。
陈无邪知道,一定是那封信起了作用,信上的内容并不多,却让飞仙门如临大敌。
离开大营,陈无邪一个人走在前面,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在这样的地方,话越多,死得可能越快。
“陈老弟,明天还请多多照拂啊!”一个矮小的老汉跑到他前面,他披着破甲,头戴盔帽,上面还有血迹,他的眼睛闪着,一看就像是狡猾的狐狸。
他就叫狐狸,还是黑的,他在叛军举旗时,就投军,并在陷死营参加大小战役二十余次,能在这样的地方活下来,都会有些本事,黑狐狸的本事就是怕死。
黑狐狸怕死,在陷死营是出名的,因此和他一起进营的,有的已经是将军,就像陷死营的那个年轻裨将,而他还是一个什长。
许多人都在嘲笑他,觉得他无能,可是嘲笑他人,早就死在某个地方,尸体都被野兽吃掉。
陈无邪没有说话,他不觉得此人懦弱,却还是看不起他,因为每次冲锋的时候,他都在站在最后面,有时候,他会拿身边的人帮他挡刀剑,陈无邪亲眼看见他推了属下一巴掌,让属下替他死了一次。
黑狐狸不是那种值得托付后背的战友。
黑狐狸笑着,他不怕别人看不起他,别人越是看不起他,他活得越久,像陈无邪这样,两战就成为什长的人太多了,可是等下一次战争之后,你会发现什长又换了一批人。
陈无邪回到军帐,里面的手下,有的在磨刀,有的在喝酒,有的在划拳,他们有的是新兵,从其它营调过来的,有的是羡慕陷死营的待遇,申请过来的,还有的是兼并其它什的。
人都会貌相,像陈无邪这样细皮嫩肉,光头清秀的年轻人,应该是高门大户里的富家公子,而不是陷死营的死士,所以大家都没怎么把他当回事,见他进来,依旧是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最多看他一眼,点头示意。
陈无邪并不在意,因为这里的人,在明天就要死去大半,运气不好,全死了都有可能。
他来军营,是为了寻找他的心,顺便磨他的刀。
杀人磨刀,真是最简单的办法,在江湖上杀人,你还要顾忌,还要受良心的谴责,但在战场上,你不杀人,人杀你,在这里,杀人就像喝水吃饭,你不做,就会死,当杀人变得和吃饭、喝水一样时,杀人就成了习惯。
陈无邪坐下来,他在思考,所谓的“心”,到底是什么,这样的话,随便拉一个路边的小孩,他都能告诉你答案,可偏偏聪明绝顶的陈无邪就是想不通。
“陈老大,你是烂陀寺的?”
陈无邪睁开眼,旁边蹲着个干瘦的少年,他肤色黝黑,脸上还带着不安和害怕,眼中透出丝丝好奇。
他叫黑子,这都是军营里的外号,就像别人会叫他陈老大,而不会叫他的名字,会叫瘦老头黑狐狸,也不会叫他的名字。
黑子是自愿调来陷死营的,对他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每顿好酒好肉,晚上还能有女人睡的日子,就和神仙一样幸福,不过,他要想得到一个女人,还需要在明天活下来。
“不是!”
陈无邪道。
黑子叹气,道:“听说烂陀寺的和尚都会武功,他们说人死后会有来世,我爹娘都死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投胎去了,还有我妹妹……”
说到这里,他眼睛发红,手握拳头。
陈无邪轻拍他的肩膀,这就是乱世,朝不保夕,战乱一起,村毁城灭,遇上暴戾残忍的,动辄屠城,老幼妇孺,全部杀死,妻离子散又算得了什么?
清晨,战鼓擂动,简易搭建的云梯攀上城头,攻城战开始了,陷死营先冲锋,他们举着盾牌,挡着从城头射出的弩箭。
西原不是雪原,在雪原很少见到弓箭,但在西原,男女皆能骑射,这就像是马儿会跑,雄鹰会飞,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在赵国崛起的道路上,有赵国铁骑甲天下的说法,但西原人一直是不服的,就算西凉国灭,西凉铁骑,依旧没有败。
正是因为西凉铁骑的存在,消耗大量赵国兵力,才让赵国渡江之战,被楚国大将熊心击溃,让蜀国得以喘息,间接导致三国鼎立的局面!
赵国稳定后,对西原的关注远超其他地方,坐镇西原的,无一不是皇亲国戚。
这里出产的战马、骑卒,堪称天下精锐,好似西原的男人,生来就是为打战的,他们桀骜不驯,就如天上的雄鹰,草原的野狼,在赵国困顿之际,他们再次反叛,举起屠刀,要恢复这片土地的姓氏,恢复曾经的草原氏族部落联盟。
箭矢如同飞蝗,乌云般铺天盖地而来,身边随时有人倒下,惨死在箭矢下,有的更是被射成刺猬,惨不忍睹,有的人想退回去,但手握鬼头刀的监官毫不留情的剁下他们的脑袋,鲜血刺激下,陷死营再冲回去,躲避着箭矢,爬上云梯。
啊啊啊……
惨叫声不断,城头丢下巨石、檑木,将爬到一半的陷死营战士砸死,还会泼下烧开的粪水,落在人身上,一揭就是一层皮,痛不欲生。
攻城战是惨烈的,尤其对攻方,遇上的抵御越强,攻方就越难打,只要城破,为将的往往会发泄一番,要么屠城,血流成河,要么默许军卒掠城三日,在这三天,你会看见一个人间地狱,人会变得和野兽毫无分别。
日出攻城,日落收兵,陷死营哀鸿遍野,没有人身上不挂彩,严重的断胳膊断腿,稍轻的中箭伤、刀伤。
就连陈无邪,也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洞穿左臂,他已经自封武功,凭的是单纯的力量和刀法,而且在战场上,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稍微分心,就可能受伤。
随军郎中斩断箭杆,拔出箭头,混乱的涂抹些药物,绑上葛布,就走到下一个伤兵旁,那个伤兵的胳膊断了,腹部也被砍了一刀,能看见里面的肚肠子,奄奄一息。
郎中叹息一声,这样的伤势,他无能为力,他掩住伤兵的眼睛,让他没了痛苦,然后又别的士卒将他抬出去,扔进挖好的葬坑里。
陈无邪默然,那个伤兵是他的手下,昨晚还在喝酒,笑着说今晚上要抱个美娇娘睡觉,现在他只能在土里,陪同袍们睡觉了。
“陈老大,赵大叔死了!”黑子坐在陈无邪旁边,眼睛红红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赵大叔是和黑子一起来陷死营的,对他多有照顾,攻城时,赵大叔被一块檑木砸在胸口上,摔下云梯,又被地面插着的一柄尖刀刺死。
黑子被赵大叔尸体压住,躲过上面的箭矢,陈无邪退下来的时候,顺便抓了他一把,没让他死在赵军的火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