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既然姑姑已经发话了，我们又怎么会拒绝？”当下拿起筷子来，夹了一口不知什么菜放到嘴里，连连称赞道：“好吃！”
姑姑笑，很是满意。
酒过三巡，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气氛也变得轻松许多，全然不像刚才那般紧张戒备。
我见气氛很融洽，于是便问道：“姑姑，不知道这酒叫什么名字？”
姑姑眼波向我瞥来，弄得我的心为之一荡。她似笑非笑：“你怎地问起我来？若要知道这名字，应当问酿酒的人才是啊！”
我也笑笑，做无奈状叹气：“只是不知道那酿酒的人，肯不肯告诉我啊。”说着，眼风向白衣胜雪的幽看了一眼。
幽察觉到我的目光，顿了顿，忽而莞尔。她继续夹菜，动作依旧很媚气。虽然眼睛不看我，口上却回答道：：“你当真想知道？说了你又不懂，寂然不懂，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我“哈哈啊”一笑道：“姑娘说得不错。那，不知我可否问姑姑几句话？”
哪知姑姑居然也是一个莞尔，继而倚靠在身后软榻上，慵懒如猫般的模样。她樱唇轻启：“可以。”
我心中一喜，还不待说话，只听得她又继续说道：“不过，可不是白问的。”
我一愣，“那姑姑想要怎样？”
姑姑说：“不如，我们来玩游戏吧？你赢一次，我答一次。你输一次，我问你，你便答，如何？”
我皱皱眉，“好。”
姑姑又道：“既然是游戏，那不如，大家都来玩，如何？”
她的意思，自然是指她那边的鸢尾和幽，我这边的流平和辰碧。我带着探寻看向流平，流平很是痛快的就答应了，辰碧则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姑姑点点头，“很好。鸢尾，你便把规矩同他们说一说罢。”
鸢尾含笑点点头，然后看向我们，道：“游戏的规则很简单，由一个人先说出一个他没有做过的事，如果其他人做过，则要罚酒一杯。反之，如果这个人没有做过的事，其他人也没有做过，那么就是提问者输了，他要自罚一杯。并且，胜者可以问输者一个问题。接下来则由刚刚输掉的人开始说。最重要的一点是，绝对不能说谎。不能为了让对方输而编造一些不存在的事。”
“好啊，听上去很有趣。”我说。“那么，由谁先开始呢？”
姑姑说：“你们是人，就由你们先来吧。”于是这个游戏就这么开始了。
我想了想，说道：“姑姑，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精致却不张扬的宫邸。”
姑姑笑笑，水袖一扬杯已见底。她说：“你问吧。”
“敢问姑姑芳名？”
姑姑一愣，还是道：“悠，悠世的悠。”
辰碧赞道：“好名字！两姐妹一个悠世，一个幽心。当真是双绝丽人！”
姑姑一笑，不说话。一边的幽说道：“接下来换我们了。我从来没有到过外面的世界，没有踏出过这雪山半步。”
于是我们三人一饮而尽。幽问道：“你们来清灵堂有什么事？”
我道：“来寻我师兄流偌。”然后接着说：“我从来没有领会过如此高深的修为和功夫。”
看着三杯酒下肚一滴不剩，我问：“你们把我师兄关在了哪里？”
鸢尾说：“绝对是个安全又隐蔽的地方。”
“你们两人可是双生姐妹？”
“是。”
“鸢尾是哪里来的姑娘？”
“我不是姑娘，我的年纪，几乎可以做你的母亲了。我不过是侍奉姑姑的婢子而已。”
“你们的功夫好生诡异，却厉害得紧，怎么来的？”
“这是个秘密，不能告诉你们。不过我只能说，绝对不是什么邪门歪道，并且，不是你们在下界的凡人能够习得的。”
“这么说来，可是仙术？”
“若要这么说，也没错。”
“你们的真身是什么？”
“我们不是神仙，也不是凡人。严格来说，不过是离窥得天道相差一步之遥，却没能成功最终坐化到这里的散仙罢了。”
“如此说来，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有仙缘的？”
“正是。”
“那为何称悠为姑姑？”
“悠功夫好，修为高，最重要的，是她的心。大家都爱戴她，尊敬她，自然以她为尊。悠没有架子，平易近人，即便是来着山上叨扰的人，若不是犯了大忌悠都不会伤害他们，反而对他们极好。”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
“人间各正派。”
“目的？”
“寻一物。”
“可曾寻到？”
“正在找，却被请了来。”
“你们寻的，可是一处沼泽，沼泽中有一泉眼。那泉眼之下才是你们所需？”
“正是。”
“你们可知姑姑为何将你们弄上山来？”
“不知，还望明示。”
“你们当真以为，有能力可以将那东西弄出来？”
“并没有。”
“你们当真以为，那东西出来后，你们能够抵抗得住？”
“并没有。”
“你们莫非是忘了，曾经吃过的苦头？怎地偏生要到这山上来？”
“并没有。我们这次上山，仅仅是为了流偌。”
“如果流偌回去，你们是不是就会去找那东西？”
“正是。”
“可不可以不去？”
“不可以。”
“即使会送命？”
“即使会送命。”
“即使无论你们做不做，那东西也会现世，也要去？”
“……也要去。”
“神经……”幽有些愤懑的扬手一杯酒下肚，然而似乎感觉不过瘾，又连饮了三杯这才作罢。胸前不断的起伏，显然火气还没有消。
我心中微微叹气。我当然知道这一场所谓的游戏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为了为说某些话找一个好的掩饰罢了。也许她们碍于一些原因，有些话不能明说。可是我不懂，既然明明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又为何要百般阻拦？我们的生死，明明和她们没有半点关系，为何如此上心？我不相信是所谓的善心或神仙之举。
悠还是一副闲散的模样倚靠在身后的软榻上，然而眉宇间的神色已经不再是那样的祥和，反而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阴云。她不看我们任何一个人，只是手指尖转动着那只玉杯，若有所思，终于缓缓开口道：“我们只是不想看着有谁白白送了性命。妾身虽为这一山之主，其实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为了保护这山中的一草一木不被人发现、破坏，才流传出那些传言。但是，这山中另有一个秘密却是不假。妾身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这个秘密。”
确实。如果旁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凡人少不了惊慌失措，一些人也会冒着性命之忧来将它唤醒。
悠似乎陷入了沉思，幽仍旧一副气愤的样子，于是鸢尾看看两人，叹口气道：“其实姑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好。它……梼杌现世，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实，明轮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你们去阻止也好，补救也罢，都是无用的。天命难违，不可抗争。”
辰碧忍不住大声道：“那还能怎么办？你这意思是让我们灰溜溜的怕屁股滚回去？你们娘们儿矫情，我们老大爷们的，就这么回去丢不丢人？”
他这番话说得很是无礼，然而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过了半晌，姑姑问：“你们一定要去？”
我说：“一定要去。”
她问：“不悔？”
我答：“不悔。”
于是悠再度沉默。其实就算流平和辰碧两个说不去，我也一定要去的。并不是为了什么可笑的天下道义，明明是天命不可违，命轮中写好的笔画，即使再努力的将其延后，那一天总是要到来的。我去找梼杌，仅仅是为了自己。我是自私的，人活着总要有那么几次自私。只不过这一次很凑巧，我的自私和别的事牵扯在一起，名正言顺。
鸢尾说：“你们……你们要不要只去……”
“不能，”我回答得很坚决，尽管我心中嚎叫着只有我一个人去该多。
“那好歹……”鸢尾还待说什么，被我一言顶回：“不必多说了，我们心意已决。”
“嘿，你个小白脸好不闹人。你可知道，夫人和姑姑、姐姐这样做，是想要救你们性命？你们非但不领情，还这般顶撞！”开口的正是桔梗小丫头。
只听她接着说道：“你们骨头硬，你们说的有道理，好，我们还不管了呢！你们爱去送死就赶紧去，可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好酒好肉的招待你们你们不肯，好日子不过，偏要来这里，去动那什么梼杌那是你们能动的东西吗？你们……”
“桔梗！”鸢尾出声打断她，不让她说下去。
“可是夫人！”桔梗着急，然而看看鸢尾还是侧着脸，有些愠怒的样子，桔梗看看我们，又看看夫人，一跺脚，生气的跑了。
鸢尾望着桔梗火红的衣服消失在殿门外，重重叹了口气。“你们别见怪，桔梗的脾气……”
“无妨。桔梗姑娘直言敢言，我们欣赏还来不及，怎会怪她。”
“唉……”鸢尾又是一个叹气，“既然你们心意已决，那……我这就着人给你们准备。秋兰。”绿衣秋兰应了一声左出一步来，垂首待命。“你去收拾四间上好的房，准备好衣物，收拾行装。”秋兰应了一声，垂首一步步后退着走了出去。
鸢尾看看幽和悠，目光中有一丝复杂的情绪。“姑姑，少主，婢子告退……唉。”然后她也不等悠是否应允，当下站起身来离去。她长裙曳地，步子悠悠曼妙，却带了一些看不懂的忧伤。
沉默，还是沉默。
我当先开口打破这尴尬：“多谢姑姑。”
悠听到这话，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却没有说话。反倒是一直在生闷气的幽看向来，目光刀子一样利，直插了我的心一下。
幽说：“你以为你们这么去，就能找得到？”
流平不解：“可是还有什么奇妙的地方，让人寻不到？”
“哼。”幽冷哼，“要是那么容易就找到，不知道多少年前就要被人挖了出来。”
我心中一震：“那……”
“我们同去。”悠的一句话，让我们三人都愣住。她的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笑盈盈的看了过来。“我们同去。”她又重复了一遍，目光不锋利，却很坚定。仿佛这是个早就做好的决定，只是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来。
姑姑不再说话，幽继续说道：“泗魍沼泽在雪域的正中，沿路景致变化万千，每一片领域之间大相径庭。泗魍沼泽还有个名字，叫死亡沼泽。那里有不少邪恶的灵怪聚精成物，加上沼泽阴郁的空气，毒气瘴气遍布，魑魅魍魉不知在何时何地便要出现。想要进去就已经很困难，何况你们还要找沼泽里的九幽泉。”
“别说你们根本不熟悉这里的路，就是认得，还没等你们到泗魍沼泽，早就被沿途的恶灵给吞了去。”
“九幽泉要比这雪域冷寒上几百倍，没有防备的人，免不得要被冻死冻伤，你们当真以为找到了就完事了？”
“一点常识都没有，别说你们是为了什么正义死的，我看根本就是因为无知才惨死。”
幽这一番连珠似的说出来，每一句都让我们哑口无言以对。这些问题，我们从来都没有想过，也没有遇到过。当初找到浑沌时，若不是我即使发现了那个结界，所有人都要在那片林子里殒命。而我也不得不承认，当初只不过是碰运气碰到了，如果找不到那地方，我自己报名自然是没问题，可是那样一来，所有人都会死在外面。
流平犹疑着道：“你们同去，自然是很好。可是……可是若是有个什么万一，我们……”
“你放心！”幽抢过话来说：“就凭你们那三脚猫的功夫，不给我们拖后腿已经是帮了大忙了。我和姐姐两个人，虽然并不能抵挡得了梼杌，但是却能将它阻上一阻。梼杌初初现世，力量弱得很，是不会过多纠缠的。可若是只有你们四个人去，想都不用想，必当命丧当场。”
我说：“那现在，可否告诉我们，流偌师兄在哪里了吗？”
不想幽突然笑了，那笑容就如同我们初初见到她的时候那般妖艳。她轻飘飘的自案子上掠起，衣服轻轻飘荡，一路向我飘来，我鼻端立时飘来一缕幽香。冰莲盛开的味道。
“汐，你怎地如此着急？想要早些见到了他，早些离去吗？”她娇娇笑着，眼角眉梢尽是柔情和妖媚。我这才发现，她的眸子，竟是淡淡的紫色。紫色……我心中微微颤抖。她还是笑：“别急，都已经说好了的，明日一早就出发。你……你不想多跟……多在这里看看风景吗？”
我抿唇不语。幽看了我半晌，竟然一跃跃过我的案子。她高于我过了案子直扑到我怀里，衣袂带动空气的声响之后，我的怀中一沉，旋即便是扑鼻的冷香。手中柔软的触感，丝薄的衣料，细细的呼吸。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让我禁不住沉醉其中，沦陷。
“汐，汐……”她说，看着我的眸子变得幽深幽邃：“我等了你那么久，那么久。可你……”
我听不懂她说得什么，可是我的思绪却恍惚回到了最开始的开始。那是一望无际的，成片成片的紫色花海，很美。美得近乎绝望。耳边有细碎的，花的私语声，唦唦，唦唦……
花海中独立一个穿月白华裙的女子，单调的雍容。风吹起她的裙角，和着紫影轻轻摇曳。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孤寂。她转过身来，乌发纷飞进风中，妖娆纠缠在一起。她薄唇微启，轻轻唤出一个名字：汐。
无法看清她的脸，朦朦胧胧如烟雾笼罩，模糊又飘渺。可是却能够真切的感受到，有氤氲的水汽从她的瞳孔中凝聚成珠，却倔强着不肯落下。她，在哭。
汐，汐……
你为什么会认得我？为什么每个人都认得我？我究竟，失去了什么重要的记忆，让我一遍又一遍，只能这样似梦似幻的重复这些画面？什么，是我必须记起，又必须忘掉的事……那些，隔过暗的花与水，黎明中嘶鸣的喧嚣。
流偌安然无恙的回来，看上去精神不但没有憔悴萎靡，反而更加容光焕发。我们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流偌说他也不清楚。只不过，似乎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十分华丽，又十分冗长的梦。梦里面，无忧无路，轻身自在，没有烦恼和拘束。他就是天地的王者，他指尖所点之处，尽是他的领土，他的天下。他可以随心所欲，无所不能。那些他曾梦想这要得到的，都在梦里面一一实现。
我听他说得眉飞色舞的模样，心里面也为他感到高兴。可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幽给他的一个环境，一个无法实现的美丽而已。梦境虽美妙，可是，终究有醒来的一天。幻梦永远是幻梦，醒不来的梦，总有一天会变成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