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瓷瓶在青石板上滚了半圈,停在徐澈云纹皂靴前。
月光漫过青年修长的手指,那骨节分明的指节上还沾着方才宴饮时的酒渍,在釉白的瓶身上映出琥珀色的光晕。
徐澈俯身时,廊下风灯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
鸦羽般的长睫半垂着,在挺直的鼻梁上拓下一片阴影。
他唇角天生带着三分上扬的弧度,此刻因着酒意更添几分慵懒,偏生眉眼间那股子清正之气未减半分。
恰似名剑入鞘,藏锋不露。
月光如纱,将夏芷若笼在其中。
她今时未着道袍,一袭天水碧的留仙裙裾在夜风中轻扬,腰间禁步的玉环相击,清越如泉。
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上,杏眸因惊惶微微睁大,眼尾天然带着抹浅红,像是有人用蘸了胭脂的笔尖轻轻一扫。
她后退时,发间一支累丝金凤簪轻颤,凤嘴里衔着的珍珠正垂在她光洁的额前。
徐澈忽然想起龙虎山经阁里那幅《太真出浴图》——画中仙子回首时,额前璎珞也是这般摇摇欲坠。
“夏姑娘深夜送药...”
看着她,他嗓音里噙着笑,拇指抚过瓶身那朵桃花时,指尖突然一顿,“武当的礼数,当真令人...”
花蕊处竟藏着粒几不可见的朱砂痣,与夏芷若耳垂上那点红痕如出一辙。
话未说完,夏芷若突然劈手来夺。
徐澈本能地后撤半步,却见她袖中滑出条雪白绸带,灵蛇般缠住药瓶——正是武当“流云袖“的功夫。
绸带袭来的瞬间,徐澈嗅到一缕冷香。
那白绫看似柔软,破空时却隐有风雷之声。
“谁…谁送药了!还我!“
绸带绷直的瞬间,徐澈突然松手。
夏芷若收势不及踉跄向前,眼看要撞进他怀里,徐澈却鬼使神差地侧身一让——
“咚!”
少女额头结结实实磕在门框上。
“噗!”
厢房内传来张之维与张怀义憋笑的闷哼,窗纸上两个偷听的人影剧烈抖动。
夏芷若捂着泛红的额角,眼眶瞬间漫上水雾。
“你...”
徐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少女撞上门框的刹那,徐澈看清她今日特意描了远山黛。
此刻那精心描绘的眉尖痛苦地蹙起,眼眶里蓄着的泪将落未落,倒比道观里受香火供奉的玉雕菩萨更鲜活三分。
月光照亮她睫毛上将坠未坠的泪珠,他突然想起幼时在山涧里见过的,沾着晨露的蛛网。
“清源师兄。”
夏芷若突然抬头,声音轻得像是叹息,“你知道武当弟子最恨什么吗?”
她抬眸时,徐澈才发现她瞳色竟比常人浅些,像是陈年的龙井茶汤,清透见底。
此刻那眼底浮着层水光,眼波流转间,竟让见惯风月的徐澈喉头一紧。
怔忡间,忽见少女指尖泛起莹蓝微光。
廊下悬挂的灯笼齐齐熄灭,满地月光竟如流水般向她掌心汇聚——
“最恨人躲开。”
太极云手起势时,夏芷若周身气势骤变。
方才还娇怯怯的少女,此刻眉目间英气逼人。
月光在她掌心凝成漩涡,发丝无风自动,金凤簪“铮“地一声轻鸣,振翅欲飞。
那看似绵柔的掌风里,藏着能震碎青石的暗劲!
“轰!”
徐澈后背撞上廊柱的刹那,夏芷若突然变掌为抓,扯住他衣襟往自己方向一拽。
徐澈瞥见她唇上那抹胭脂不知何时咬花了半分。
嫣红的色泽晕出唇线,偏生配上她此刻凌厉的眼神,反倒生出种惊心动魄的艳色。
两人鼻息相闻的刹那,徐澈看清她耳后细小的绒毛。
那里有粒朱砂痣,藏在青丝间若隐若现,像是雪地里落了一瓣梅。
鼻尖几乎相碰时,她另一只手精准接住从徐澈袖口滑落的药瓶,再重新递回徐澈手中。
“药我送到了。”
她松开手后退三步,发间玉簪不知何时已重新绾好,“用不用随你。”
她退开时,裙角扫过徐澈靴面。
那衣料上绣着的暗纹原是百蝶穿花,此刻在月光下竟似活了过来,随着她转身的动作翩翩欲飞。
“这时代的妹子…”
夜风送来她发间淡淡的沉水香,徐澈望着那道渐远的背影,突然觉得掌心药瓶烫得惊人。
厢房里传来张之维压着笑的嘀咕:“这小子眼睛都看直了...”
月光漫过徐澈滚动的喉结,在他腰间玉佩上折射出一点莹光。
那玉佩雕着松鹤纹样——是龙虎山真传弟子才有的信物。
此刻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鹤喙正指向少女消失的方向。
厢房窗缝里突然挤出张之维气声的呐喊:“追啊笨蛋!”
徐澈抬脚踩住从门内溜出的金光咒:“师兄的酒坛...”
“砰!”
房门被金光咒猛地拉上,里头传来七手八脚堵嘴的动静。
夜风掠过回廊,夏芷若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转角,只余一缕檀香混着药香,缠绕在徐澈指尖。
…
“张天师这#39云雾毛尖#39,回甘清冽,好茶...”
茶盏落案时“叮“的一声脆响,张灵虚吟笑道。
“呵...”
张静清拂尘轻扫,案上香炉青烟突然凝成三朵莲花,“道兄这#39移花接木#39的手段,连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都看出来了。”
他眯起眼睛,目光如电般刺向对方,“特意让芷若小丫头排在末位...”
张灵虚袖中手指猛地攥紧,旋即又松开,苦笑着摇头:“果然瞒不过天师法眼。”
他抬手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冷汗,“实在是...武当这些年人才凋零,若再败得难看...”
“理解理解~”
张静清突然笑出一脸褶子,活像只老狐狸,“就像当年我让之维那小子装病躲比武,结果他转头就把人家掌门胡子烧了...”
两人相视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笑着笑着,张灵虚突然叹气:“本以为田忌赛马能扳回一城,谁知...”
他盯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贵派那个新收的小徒弟,竟能跟芷若战至那个地步…”
“哎!”
张静清摆摆手,“若非道兄及时出手,我那孽徒怕是要经脉尽毁...至于芷若那小丫头,最多受点伤,最后胜出的还是小芷若,何来平局一说?”
“哈哈哈哈,就算贫道不出手,想必张天师也不会坐视不管,贫道只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罢了…”
“哈哈哈好个顺水人情,道兄这人情,老道记下了!”
…
“想啥呢,人家都跑远了,叫你追你不追。”
张之维一巴掌拍在徐澈肩上,力道大得让青年踉跄半步。
月光下,药瓶在徐澈掌心转了个圈,釉面上那朵桃花恰好对着他虎口,像是谁故意按下的指印。
“追啥追,今天刚见还不熟...”
徐澈拇指摩挲着瓶身,忽然发现桃花蕊里藏着粒金粉——那是夏芷若画符时惯用的云母砂。
张之维突然凑近,酒气混着松木香扑面而来:“咦!你难道不知道一见钟情吗?”
他故意掐着嗓子学戏文里的唱腔,“‘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不知道。”
徐澈把药瓶揣进袖袋,布料擦过内衬时发出窸窣轻响,“我只知道见色起意。”
“我靠!”
张之维瞪圆了眼睛,“你小子脑袋瓜里都装的什么?”
他扭头拽过张怀义的衣袖,“怀义你说说他!”
正在收拾酒具的张怀义手一抖,酒盏“叮“地撞上青瓷壶。
他耳根微红,低头把玩着空酒杯:“...我也不懂这些。”
“没劲!”
张之维撇撇嘴,突然抢过张怀义手里的酒壶晃了晃,“管他什么钟情起意——酒还没喝完呢!”
琥珀色的液体在壶底晃荡,映出他狡黠的眉眼,“怀义你去把晋中床底下剩下的那坛‘醉仙酿’也给搬来!”
张怀义皱眉:“我们这样...”
“怕什么!“
张之维勾住他脖子,指尖金光一闪,竟从师弟袖袋里摸出个绣着铜钱纹的荷包,“咱们天师府首富在这儿呢!”
他掂着沉甸甸的荷包坏笑,“明儿让山下酒庄送十坛上来,就说...”
“就说张师兄要成亲了。”徐澈突然插嘴。
三人笑闹着回到厢房时,檐角铜铃突然无风自动。
徐澈若有所觉地回头,正看见一片青纱衣角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那分明是夏芷若的裙裾颜色。
…
夏芷若背靠房门缓缓滑坐在地,怀里的青纱灯笼“咚“地歪倒。
烛火摇曳间,她看见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
散乱的鬓发,红肿的唇,还有...
还有怎么也压不下的嘴角。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被徐澈衣襟擦过的鼻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龙涎香混着酒气的味道。
下午比试时青年腾挪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他挽剑花时小指会不自觉地翘起…
道袍后领总是不服帖地翻折,还有...
还有发现自己偷看他时,那双含有笑意光芒的眼睛。
得知自己是与徐澈对战时,她表情平静如水,心中却激动的不行,本来她一开始打算还放放水的。
没想到徐澈的表现让她惊讶!
后面打着打着,她就进入了状态,带着想要征服徐澈的心思,发动全力,这也导致了徐澈后面哪怕征服者与致命节奏叠了无数层,也始终拿不下夏芷若。
甚至到最后不得不动用雷法…
“张清源...”
她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布料上精致的百蝶纹硌着脸颊。
“叩叩。“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睡了吗芷若师弟?”
张无极的声音像沾了油的棉线,滑腻腻地从门缝钻进来,“今天切磋你消耗颇大,师兄给你带了‘补元丹’...”
夏芷若一听,不禁皱眉。
张无极。
在武当的时候他就时不时来献殷勤,起初她以为是单纯哥哥对妹妹的照顾,并不觉得什么,毕竟张无极比她都要大一轮了。
她今年才十六岁,而张无极都三十一岁了。
她因为天赋超绝,十岁入的武当。
仅仅六年便有了如今的成就。
可等后面修为渐渐起来,发现,自己在修炼的时候,都能感受到暗中有一双无形的眼睛窥视着她。
有心注意下,发现那双眼睛正是张无极!
每次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好似强压下欲望后的伪装。
回想起十岁刚入门时,张无极二十五岁,那时他看自己的眼神就不太对了,甚至还提出帮她洗澡的想法,幸好她当时早智,已经明白许多,给拒绝了!
现在想想,真是一阵恶寒与恶心!
好在师父张灵虚也护着她,让她成长至今。
已超越了张无极,如今也不惧张无极了!
“不必了。”
她刻意让嗓音显得困倦,“师兄留着自己用吧,明日还要与天师府高徒论道,师兄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门外沉默片刻,“如此,那师弟早些歇息…”
夏芷若这次连回话都懒得去回,给房间施加各种术法后,便带着脑海中浮现的那道身影安心入睡了。
…
次日,晨光刺破窗纸时,田晋中感觉自己像是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
张之维的一条腿横压在他肚子上,张怀义的胳膊肘抵着他咽喉,最要命的是徐澈…
这小子不知梦到了什么,正用膝盖死死顶着他的后腰。
“醒...醒醒!“
田晋中从牙缝里挤出气音。
他试图挣扎,却发现自己的道袍下摆被酒液黏在了地板上。
余光瞥见身旁倒着的酒坛,坛底还残留着张怀义用金光咒刻的字:“醉死方休”
“咚!“
田晋中终于一个鲤鱼打挺挣开桎梏。
被他掀翻的徐澈“唔“了一声,脸上盖着的《南华经》滑落,露出青年眼下的青黑。
“巳时三刻了!”
田晋中踹开脚边的空坛子,陶片“哗啦“碎了一地,“论道大会——”
“吵什么...”
张之维把脸埋进《黄庭经》做的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师父昨儿罚我们抄三千遍《清静经》...”
他反手扯过徐澈的袖子擦口水,“你就说...呃...说我们正在虔诚静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