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在华北平原上喘着粗气,车窗结满冰凌花。张云心把冻僵的手缩进袖管,看着对面穿军大衣的姑娘第三次把瓜子壳吐到过道上。

    爹,咱换换座儿?她轻声说。

    张老三正把军用水壶往网兜里塞,补丁摞补丁的粗布棉袄在满车绿军装间格外扎眼。老人摆摆手,额头已�0�3出细汗。

    因为怀揣“巨资”,俩人这一趟出门穿的都格外“朴素”。张云心甚至还把养的细细的白脸蛋儿涂黑了。

    主要瘦下来的她长的实在太扎眼,未免节外生枝,还是低调一点好。

    突然一声脆响。穿红呢子外套的韩雪儿翘着二郎腿,崭新的小牛皮靴尖正抵着个搪瓷杯。老东西,你这破杯子硌着我鞋跟了。她扬手把杯子踢到过道,热水泼了邻座老教授满裤管。

    张云心霍然起身,辫梢扫过车窗上知识改变命运的标语。同志,这位置原本就是三人座。她弯腰捡起摔瘪的搪瓷杯,杯身先进工作者的红漆字斑斑驳驳。

    你算哪根葱?韩雪儿掏出块绣着金线的帕子擦手,知道我外祖父是谁吗?他老人家派来接我的吉普这会儿就在站台上等着呢!

    现在全国都在讲拨乱反正。张云心从包袱里抽出折成方块的《人民日报》,头版社论标题力透纸背,您外祖父若是老革命,更应该记得为人民服务五个字怎么写!

    车厢忽然安静,只听见车轮碾过铁轨的咣当声。韩雪儿涨红了脸要发作,乘务员却举着票本挤过来:哪位同志补下票?

    张老三颤巍巍摸出个蓝布包,层层翻开是几张零钱裹着一块褪色的军功章。

    乘务员目光扫过和平万岁的军功章,突然挺直腰板敬了个礼。韩雪儿嗤笑出声,腕上瑞士表链叮当作响。

    张云心怒了,怎么什么时代都有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千金大小姐”?她握紧拳头起身正待发作。

    云心,水。

    张老三拽闺女衣角,冲她摇了摇头。

    张云心深吸一口气压着火气坐下来,哼,不跟她一般见识!

    偏偏那韩雪儿不消停,瞅准机会一扬手把张老三手里的蓝布包打掉,里面的军功章连带着那块怀表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韩雪儿瞄准那块军功章一脚踩了上去得意的看着张云心,似是在说:

    你能怎么样?

    满车厢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气愤起来,却碍于韩雪儿身份不敢出声,只有刚上班不久的列车员忍不住指责:

    “你这人怎么这样?这位可是立过军功的老兵!我们的民族英雄!你真是太过分了!”

    “你在教我做事?信不信我外祖父一个电话就让你下岗!”

    “呵!好大的口气!我倒是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官威?”

    被泼了一身水的老教授掸了掸裤腿上的水珠慢条斯理的站起来,不怒自威。

    韩雪儿被他这气势吓住了,见他衣着不俗终究是没敢再嚣张,不情愿的挪开脚坐了下去。

    张老三再三道了谢这才去捡地上的军功章。

    张云心抬手拦下他静静看着继续嗑瓜子的韩雪儿冷声吩咐:

    “捡起来,道歉!”

    韩雪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让谁捡?”

    张云心看出来这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态度也越发强硬起来:

    “当然是你。东西捡起来,跟我爹道歉,不然咱们就好好说道说道哪位首长有这么大权力能随意开除为人民服务的列车员?”

    小姑娘,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还敢到处招摇?别怕你我可不怕!

    说着,张云心便扬声喊了起来:

    “大家快来看啊!首长外孙女仗势欺人啦!大家快来评评理啊!她竟然把老兵的军功章踩在脚下,她这是对党不忠!对伟人不敬!”

    一番话说的韩雪儿小脸都白了,恨不得上前捂住张云心的嘴才行。

    对伟人不敬可是大罪!

    “你……你闭嘴!我……我捡还不行嘛!”

    再顾不得矫情,韩雪儿忙弯腰把军功章捡了起来,刚想扔给张老三就听张云心道:

    “唉?你要干什么?”

    韩雪儿手上动作一顿,只能屈辱的双手捧着军功章递给张老三。

    张老三没跟她一般见识,小心接过军功章检查了一遍,见上面多了几道划痕心疼的擦了又擦。

    见韩雪儿这就算完了,张云心不依:

    “道歉!”

    韩雪儿咬了咬牙,看了看周围戏谑的目光气的脸都红了,又见张云心誓不罢休的样子,只能暗暗记下一笔:

    “对不起!”

    张云心见好就收,丢下一句:“这还差不多。”

    韩雪儿气的胸口都剧烈起伏起来,却终究没敢再说什么。

    老教授看向张云心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赏,是个有勇有谋的。

    脚下一动听见哗啦一声响,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块怀表。

    老教授突然按住张老三手背:同志,您这怀表...表壳里模糊的照片上,年轻女子嘴角有颗红痣。

    此时恰好火车进站,喧闹声从车厢连接处涌来。

    穿将校呢大衣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身后跟着个梳干部头的女人。

    张云心瞳孔骤缩——那女人眉眼活脱脱是祖母年轻时的翻版,连右颊梨涡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雪儿,跟妈说谁欺负你了?女人丹凤眼扫过张老三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忽然怔住。张老三正把怀表往怀里藏,金属链子在女人腕间金镯上撞出清响。

    这位大姐,张云心突然开口,您可认识孙月桂?

    女人涂着丹蔻的指甲掐进掌心,军大衣领口露出半截红绳,坠子是个褪色的子弹壳。

    老教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掏手帕时带出张泛黄的照片。1948年的战地医院里,两个女护士并肩而立,左边那个眉眼温婉的,正是张老三怀表里的姑娘。

    “妈~就是这个乡巴佬!她欺负我!呜呜……”

    韩雪儿见有了倚仗扑进宋娇娇怀里大哭起来。

    不等宋娇娇说话一旁穿将校呢大衣的男人就板了脸:

    “你这人,怎么欺负小姑娘?”

    不曾想一向把闺女看做掌中娇的刘娇娇却一把拉住男人:

    “算了,爹还在家里等着,咱们快回去吧!”

    话落,她拉着两人转身就走,倒是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