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秉心看着女儿跑开的身影,想追上去,却没力气。
二十年来日渐沉重的肺不但让他的呼吸变得困难,也让他的呼吸变得难过。
护士安慰江秉心:“等过段时间就好了,她会想通的。”
江秉心摇摇头。
就怕她想不通。
六岁前的女儿倔得像牛一样,对自己不在乎的事情怎么样都好,可是一旦决定的事,撞得头破血流都不肯回头。
他从前就担忧女儿这性子迟早会受伤,结果小时候异常高烧带去了女儿的活泼,他还以为倔强的女儿离开了,没想到还在,更没想到现在让她受伤的是自己。
江秉心叹口气,对护士说自己没事,不用特意照顾自己。
护士却不觉得真的没事,面前的人女儿正穿着高中校服,一个要参加高考的孩子,爸爸出了这种事,怎么可能真的没事?
但这种悲惨的事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只是大多数人无法接受,大吵大闹,江秉心却表现得意外平静。
“那您有事喊我。”
江云舒跑到了医院的花园里,她咬着牙,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落,眼神却发狠。
她绝对不接受所谓的命运,要她接受,除非她死。
系统看得心疼,然而这是江云舒必走的路,只有她自己想通才行。
它一声不吭地陪伴在江云舒身边,看着她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乱转。
雨落了下来。
大雨磅礴,好像要淹掉这一切。
傅开霁拉开窗帘,往外看去,忽然注意到花园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淋雨。
等确认自己没看错后,他一下子很担心,朝门口走去。
“傅少,您需要什么让我去拿就好了。”
傅家的秘书说。
傅开霁给自己套上外套,一边说:“给我一把伞。”
秘书给傅开霁找了一把伞。
傅开霁拿着伞,急匆匆往下走,却发现江云舒不在刚刚的位置了。
他的猫眼微睁,着急地往四周看去,终于发现江云舒在一棵树后面看着地板。
伞落在了江云舒头上。
江云舒却连头也没抬:“下雨而已,不用给我挡雨。”
雨声大到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
傅开霁看着她:“你怎么了。”
江云舒的目光落在被雨水打翻的蚂蚁窝上,蚂蚁们四散而逃,企图躲避这倾盆的雨,然而豆大的雨滴轻轻松松就能把它们炸翻,困在水珠当中。
不管这么跑,它们都跑不出这方寸之地。
就像人一样,被命运翻来覆去地折磨。
如果提早知道既定的命运却没办法改变,那让她知道做什么呢?看看自己有多无力吗?
这一刻,江云舒痛恨自己的弱小。
傅开霁也注意到了江云舒在看蚂蚁,他不太明白蚂蚁有什么好看,但云舒似乎从小就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从小早慧,被人贩子绑走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危在旦夕,一路被绑如深山老林后,他更是知道自己大概要没命了。
大部分四五岁的小孩都无法理解死亡的含义,可是傅开霁知道,他安静地被捆住,安静地等待死亡。
爸爸妈妈说他迟早会死,再努力也只是多活几年,所以他早就接受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实了。
结果没想到江云舒会出现。
“你要是担心它们的话,我可以让王叔在这里给它们建个窝。”
江云舒微愣,终于被这句离谱的话惊得回神。
她看向傅开霁,心里的痛苦还未离开,也感觉不到尴尬,心里像被塞了一团吸满了水的海绵,又湿又重,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却又让她感觉到此刻的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江云舒对他说:“我不淋雨了,你也回去吧。”
傅开霁的担忧还未褪去,却说不出反驳的话:“那我先送你到没雨的地方。”
江云舒只好跟着傅开霁到了没雨的地方。
傅开霁看江云舒情绪依然不太对,但似乎缓过来点了,心情稍微轻松了一点,说:“那你回去吧。”
“我看着你回去。”他又补充了一下。
他实在担心江云舒又去淋雨。
“好。”
江云舒对他笑一下,却没力气笑出来。
傅开霁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眼睛里。
他想起在很久以前,他也是看着江云舒这样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山脚拐弯处。
那个时候江云舒骗他说会来接他,结果是把他送去了傅家,再也没出现过,现在还忘了他。
人人都说他的数学天赋多好,可谁知道……真正天赋好的并不是他。
云舒……你能走到哪里一步呢?
雨滴滴答答地下。
傅开霁垂下眼眸,心想,我还有机会看见那一幕吗?
江秉心带着妻子从楼梯上下来,看见傅开霁,一时愣在了原地。
这个孩子,满身贵气,却很是眼熟。
傅开霁礼貌道:“伯父伯母。”
“啊,”江曦心情复杂:“你是……开霁吗?”
“我是。”
傅开霁笑了一下,露出一个和小时候差不多的笑容,这打算了夫妻俩心中最后的疑虑。
“你现在长大了。”江曦有些惊喜,“看来你爸爸妈妈把你养得很好。”
当初傅开霁被拐到深山当中,人贩子的藏匿地点本来很隐蔽,但江云舒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对大山极为熟悉,总是漫山遍野地跑,立即发现属于自己的乐园有外人入侵。
几番探寻后,五岁的江云舒发现有个漂亮的小孩被一群大人绑住了。
她偷偷用村民们用来药倒野猪的药药倒了人贩子,带着傅开霁溜走,并报了警。
江家夫妻本来不太喜欢傅开霁,因为女儿为了这个孩子以身犯险,虽然女儿或许根本不知道那有什么危险。
但相处久了,他们也发现这个孩子格外乖巧听话,就是太黏糊女儿了。
江曦看着现在的傅开霁,心想孩子果然长大了,没有小时候的黏糊了。
傅开霁露出一个笑容:“爸妈对我是挺好的。”
他还想和江家夫妻再说几句话,却见自己父亲的秘书下来了。
傅开霁礼貌道:“叔叔婶婶是来检查身体吗?”
秘书站在一边,有些错愕,因为傅开霁现在的样子居然看上去有些“乖”。
傅少虽然并非桀骜不急的人设,相反温和气,对所有人都一个态度,但“乖”这个字眼却绝不可能和他扯上关系的。
秘书;“傅少,今天这么冷,您还是少在外面呆比较好,我送您上去吧。”
江曦被秘书的话吓了一跳,想不通什么人居然能被叫做傅少,立即拉着丈夫离开了。
反正她其实还是不太喜欢这个孩子,毕竟女儿是因为他才发了一场高烧,忘记了不少事,身体虚弱好久,也不很少上山逗猫遛狗捉蛐蛐了。
以后大概不会再见了。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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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父母和傅开霁碰了面,江云舒回宿舍洗了个热水澡,坐在书桌前问。
“系统,在未来世界,我爸爸的病有得治吗?”
[在未来世界,没有疾病的概念。]
“彻底消灭了疾病吗?”
[对的,宿主,但这是很多人努力的结果。]
“很多人。”江云舒喃喃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里的掌纹,“多少人?”
系统沉默了一下:[目前统计在联邦档案的人,大概有四十五亿,未统计在册的,约莫有上百亿。]
加起来比江云舒所在星球的总人口还多。
江云舒重复了一下系统说的数字,仿佛看见那串冷冰冰的数字下有无数身影闪过。
TA们或默默无闻,或名誉与掌声皆得,或许天赋不同,身份不同,却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
“我也可以吗?”
[如果宿主愿意的话。]
这一次,江云舒没有回答。
学习系统也不着急得到江云舒的答案,它看着这漫长而沉默的黑夜,心想,不管怎么样,光明总会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