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大洋彼岸,福建,侯官,林氏老宅。
数月前,还在湘江之上,和左宗棠彻夜长谈的林则徐,现在,已经只能缠绵于病榻之上!
满鬓斑白、一脸病容的林则徐,依靠在床头,戴着一副玳瑁老花镜,强撑着病体,仍然在翻阅一本书籍。
这本书的封面上,印制着《论法的精神》几个大字。
而在林则徐的床头,还摆着《哲学通信》,《社会契约论》和《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等等书籍。
这些书,正是几个月之前,阿祖亲自翻译的启蒙运动经典著作。
正是这些启蒙运动的经典著作,构成了西方社会现代化的理论基础!
前些天,林则徐刚刚收到这些书的时候,还是以姑且一观的态度,翻阅了几页。
但他越看就越是震惊,越研究就越觉得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林则徐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翻阅这些跨越重洋而来的珍贵书籍,但每一次翻阅,都会有新的收获、新的心得!
良久之后,林则徐缓缓闭上了书卷,摘下了鼻端的老花镜。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可惜,可惜!”林则徐慨然长叹道:“可惜老夫命不久矣,若早日得见这些西洋书籍……哎!”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匆匆走进卧室,低声道:“父亲,门外来了个湖南的举子,名叫左宗棠,说是……!”
“哦?季高怎么来了福建?”
听见左宗棠的名字,林则徐顿时精神倍感振奋:“快扶我起来,快给为父梳洗梳洗……!”
“父亲……您沉疴未愈,还是躺着静养的好!儿子去将那人引来见父亲……!”
此人正是林则徐的三子——林聪彝!
“不可!”林则徐挣扎着起身:“左季高乃当世奇才,绝不可慢待!”
片刻后,梳洗整齐的林则徐,在林聪彝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进了正堂。
左宗棠从湖南千里迢迢赶到福建,一身尘土未洗,就迫不及待的来见林老大人。
看见林则徐颤颤巍巍的进来,左宗棠赶紧起身,深深一辑:“明知老大人重病缠身,左某还来打搅老大人养病,实在该死!”
“哈哈哈……!”见到左宗棠,林则徐的病好像都好了几分,在儿子的搀扶下,快步上前,一把扶起左宗棠:“季高,我正准备给你去信,没想到你自己就送上门来了!好啊,好啊!咳咳……!”
一番寒暄之后,主各自坐下。
“左某并非刻意打搅老大人养病,而是……哎,实在是坐不住了!”
说着,左宗棠从随身的包袱当中,取出几本书来。
这几本书,正和林则徐床头摆着的那几本,一模一样!
“哦?季高你也收到了那位小友的书?”
“正是!”左宗棠语气中有几分激动,也有几分兴奋:“前些日子,左某收到那位小友的海外寄书,一番研究之后,只觉得眼界大开,见识到了一片截然不同的新天地!”
“左某越是研究,就越感觉其中的道理深不可测!虽和我儒家截然不同,但很多地方又殊途同归!”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西学,很多地方正是弥补我儒家之短处!”
左宗棠越说越激动:“左某越研究,就越是坐不住,对于西洋之行,就越是期待。”
“所以,左某冒昧前来,拜访老大人!”
“以老大人之见,该如何办?”
“季高,老夫和你所见略同!”林则徐捋着越来越唏嘘的胡须:“老夫观这西学,确实有很多可取之处!”
“正如那位小友信中所言,这几本书,还只是西学中的皮毛启蒙之学。要想得其精华,非得往西洋一行不可。”
“自湘江一别之后,老夫回广州亲自调查了一番。台山李祖年,确有此人,也确实远渡重洋去了美利坚。”
“而和广州有往来生意的,确有一家美利坚的华美实业公司!据说,几个月前,足足十七艘大船,在广州靠岸贸易。而这些船,竟都是华美实业公司所有。”
“而且,这个华美实业招募华工,开出的条件甚厚。”
“以此看,那位小友前次来信,所言非虚!他在大洋彼岸,确实打下了一片基业,也确实心系故国!”
“因此,两个多月前,我已经推荐了四位有志之青年,登上了华美公司的远洋大船。”
“据我估计,他们应该已经快达到彼岸。老夫让他们亲自试探虚实,等他们回信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林则徐眼角含笑,看着左宗棠道:“只是老夫没想到,季高你竟如此心急,等不得这几个月的时间了。”
左宗棠汗颜道:“让老大人笑话了!确实是这西学,让左某心痒难耐,再难坐得住,急于往西洋一行。”
林则徐沉吟道:“季高,你乃当世奇才,他日定能匡扶社稷之身,出不得半点差错!何况是远涉重洋这等大事,以老夫之见,还是等彼岸来信,再做决断不迟!”
“这个……!”以左宗棠自己的想法,还是想尽快登船抵达彼岸。
林则徐微笑道:“这段日子,季高不妨就在我这里住下来,日日和老夫探究这西学,岂不美哉?”
“如此甚好!”左宗棠只能答应下来:“可是老大人的身体……!”
“呵呵,老夫这身体自己知道,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
广西,贵县。
还是那座小小的农家小院,参加拜上帝会日久,前几日刚刚归家的石达开,正坐在昏黄如豆的油灯下,细细揣摩着阿祖翻译的《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这本书。
石达开之所以参加拜上帝会,正是因为亲眼目睹和经历了太多的不平等,太多的不公正,所以才要跟着洪某人起事,要为天下穷苦人,求一个公道。
但是,石达开却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些不公平和不公正,究竟源自何处?
而阿祖给他寄来的几本书,让他眼界大开!
尤其是这本《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更让他有一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感觉!
这种拨云见晴天的顿悟感,让石达开心潮无比澎湃,远胜当初加入拜上帝会的时候,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石达开已经翻阅了很多遍,越看越觉得深藏心底深处的悸动,变得越来越强烈!
他迫切希望登上海船,前往海外一行,去探求一切的真相,为天下穷苦人,找到一条真正的光明大道!
但是,他作为拜上帝会的骨干,深得洪某人器重,石达开觉得如果这样不辞而别,于心有愧!
如果,被洪某人得知自己想要远走海外的话,自己多半就走不脱了。
所以,他异常纠结!
再次翻阅完这本《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之后,石达开缓缓合上书。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摞薄薄的金叶子!
这是阿祖夹在几本书中,一起寄来的路费。
阿祖知道石达开的家境,只怕他连赶到广州的路费都没有,所以在书中给他夹了一些金叶子,除了路费,也是送给石达开的安家费。
“这个李祖年,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我素未谋面,竟然就如此大方,考虑得也如此周到。被你如此看重,石某甚是有愧啊!”
“敢当,敢当……!”不知道什么时候,杵着拐棍的老母亲,来到了他的身后。
“娘……!”石达开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敢当我儿,看你愣愣的发呆,是在想什么?”老母亲抚摸着儿子的头顶,问道。
“娘,儿子在想,加入拜上帝会,究竟对不对?”石达开一股脑的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母亲:“我还在想,是不是该应这书信所邀,前往海外一行?”
“哎……!”老母亲轻叹一声:“敢当啊,为娘一直就不愿意你加入什么拜上帝会!”
“我们自己的菩萨都拜不过来,还去拜什么洋菩萨?为娘一直都觉得,这什么拜上帝会,就不是什么正路子!”
“当初,敢当你心意已决,觉得那拜上帝会,一定能为天下穷苦人,求得一个公道。为娘拦也拦不住!”
“敢当啊,冒着杀头和抄家灭族的风险,你都不曾怕过。现在,如果有更好的路,敢当我儿,你怎么就不敢去闯一闯呢?”
老母亲的一番话,让石达开纠结的内心,豁然开朗!
石达开长身而起,将一摞金叶子全都塞到了老母亲手里:“娘说得对!不管怎么说,我都该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管结果怎么样,总要闯过才知道!”
老母亲看着手中的金叶子,惊异道:“敢当,这些……这些是哪里来的?”
“娘,儿子这一去,恐怕会很长时间不会归家,这些金叶子,娘你收好,该吃吃,该喝喝,千万别亏着自己!”
“敢当……!”
“娘!”
石达开在老母亲的身前跪了下去,“砰砰砰!”结结实实的磕了几个响头!
“娘!儿子不能在你身边尽孝,娘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如果有人来寻儿子,娘你就说……就说从未见过儿子归家!”
“嗯嗯……!”
老母亲点头答应的时候,她干枯的眼中,流出两串浑浊的泪水!
“儿子这一去,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敢当,我的儿啊!”
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天还没亮,石达开就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在月色中踏上了路途。
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小小的行囊之中,就只有阿祖给他写的两封信,以及那几本书!
十多天后,一边打短工一边赶路的石达开,终于赶到了广州。
按照信中所说,石达开一边打听一边找到了停靠在码头上的一艘大型远洋飞剪船。
在这艘飞剪船的船头,赫然写着“芭芭拉”号几个洋文!
没错,维克“擅用职权”,将华美公司船厂建造的第一艘远洋大型飞剪船,也命名为了“芭芭拉”号!
这是一艘全新的远洋飞剪船,这还是这艘新船的第一次远航!
刚刚抵达广州的“芭芭拉”号,刚刚卸完了远涉重洋而来的各种货物。
这个时候,“芭芭拉”号正在装载茶叶和各种补给物资,还有数百名华工,正在码头上排成长长的队伍,等待着华美公司的人员,为他们检查身体。
在所有的洋船当中,只有华美实业公司旗下的船只,开出的招募条件最好。而且,在华美公司的船上,所有华工的待遇也同样最好。
吃着和水手同样的食物,万一生病还能得到及时的救治,所以死在海上的人也最少。
一旦和华美公司签约,还能带上老婆孩子全家一起登船前往彼岸。这是在任何其他船只上,都不可能拥有的优惠条件。
毕竟,其他船只运送华工是为了卖猪仔发财,女人和小孩又不能卖猪仔,在他们眼中全都只是累赘。
但阿祖的华美公司,运送华工的目的,绝不仅于此!
不仅仅是华工的老婆和孩子,就算是女人想要登船,只要身体和年龄合格,华美公司都是收的!
只不过,这年头,愿意登船的女人并不多,就算有,也还是契约华工的姐妹亲人什么的。
经过这半年多的时间,华美公司的好名声已经在华工当中传遍了。只要有华美公司的船靠港,立刻就会有大量的华工围拢过来,争先恐后的想要签下契约,登船到彼岸去发财。
但是,华美公司招工的身体检查,非常严格。
凡是年龄太大、肢体残缺、身体孱弱、有严重疾病、有传染病,或者吸Ya片等等之人,华美实业都是绝对不收的。
所以,等到石达开打听到华美实业公司的船,再赶到停靠的码头的时候,在他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石达开也不急,就跟在其他华工身后,一点点的往前挪。
但就算夹在一众华工当中,石达开那比别人高一个头的身材,还有器宇轩昂的气质,还是格外醒目!
“这位小哥,你也是想到金山发洋财的?”
在石达开身后,是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汉子,看见石达开这副摸样,忍不住出声问道。
在华工口中,三藩市就是金山。等到在土澳发现新的金山后,才改称为旧金山!
“是啊,老家没活路,想去金山碰碰运气!”石达开随口答道。
“听小哥口音,是广西人吧?”汉子又问道。
“是啊,广西贵县的!大哥你呢?”
“我是广东台山的,嘿嘿,我听说,这什么华美公司的大老板,也是我们台山人呢!所以这个华美公司的船,才会对我们华工这么好!”
汉子脸有得色:“我们台山人在那边好多都发了洋财,几个月前,听说有人死在了那边,华美公司还给送回来了骨灰,还有好多金子!”
“死得那么远,还给送回来骨灰和金子?”石达开诧异道:“听老哥这么说,这个华美公司,还真是仁义得很呢!”
“谁说不是呢?”汉子脸上得意的神色更浓了:“我们台山好多人都投奔了华美公司,我都算晚的了,家里有老婆娃儿,舍不得呢!”
“那老哥现在怎么又舍得了?”
“嘿嘿,这华美公司仁义着呢!前些天刚刚听说,只要能够签契约,老婆娃儿都能一起登船,一起过去发洋财!”
“原来如此,那老哥你不是全家都要过去?”
“对呢,只要身体没问题就全都能过去!不过,这华美公司身体检查最严了……!”
说着,这汉子上下一打量石达开:“啧啧,老弟你这好身板,走到哪里肯定都抢着要,一定没问题的!”
石达开咧嘴一笑:“我看老哥你身体也不错,肯定没问题!”
说话间,从“芭芭拉”号下来一个模样清秀、略显瘦弱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一个大木箱子。
这年轻人吃力的提着沉重的木箱,好不容易从船上下来,也只能一步步的往前挪。
石达开见他这样子,应该是个读书人,没干过力气活,于是,离开了队伍,快步上前,从年轻人手中,一把接过沉重的木箱。
“这位小先生,还是我来吧,我看你就是个读书人,干不了这些力气活!”
清秀年轻人被石达开接过了木箱,忍不住重重的松了一口气,甩了甩发麻的胳膊。
看见这个身材格外高大的汉子,提着沉重大木箱却仿佛轻若无物,大步流星的往前走,他赶紧小跑着跟上。
“这位大哥,麻烦你了!”
石达开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咱们习惯了下苦力,这点算个啥!”
石达开继续问道:“小先生,我看你刚从船上下来,莫非是从大洋那边刚回来?”
“是啊!去年刚去,今年就不得不回来走一趟,这在海上飘两三个月,真是太折腾了!”
石达开一听,来了兴致:“小先生,你快给我说说,大洋那边,到底是个啥模样?”
“别叫我小先生,我姓伍,伍青锋!”
这个清秀的年轻人,赫然正是去年和伯驾·帕克远涉重洋的伍青锋!
“伍先生,我姓石,叫石达开!”
“什么……?”伍青锋顿时睁大了双眼。
“你……你就是石达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