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沥沥,陶秉坤在阶基上打草鞋,雨中鹧鸪湿漉漉的啼叫,使他感到恬静与安详。粗糙的手掌将夹了棕丝的稻草搓成一股股紧扎扎的草绳,熟练而忙碌地上下编织着,脚板的形状慢慢地呈现出来。草鞋是他和土地之间的亲近物,穿烂了也舍不得丢,捡到肥凼里去沤肥。草鞋与饱人肚子的五谷一样,来于土地,又归于土地。陶秉坤的草鞋打得结实又好看,拿到镇上能卖最好的价钱,但如今不卖了,家里有三个男人,自己穿还嫌少,有时得在月光下赶草鞋,否则第二天没有穿的。
陶秉坤打好一只草鞋,拿起鞋带往鞋耳里穿时,一把酱色的油纸伞犹犹豫豫地浮进了院门,伞下一个女孩穿着木屐,裤脚已被雨水打湿。
他瞥一眼,心紧紧地唤着:“玉香,快进屋来呀!”
玉香很小心地走上阶基,收了油纸伞,雨水立时顺着伞尖流了一滩在地上。幺姑过来,见她打湿的裤脚贴在腿上,忙替她拧干,卷了起来。
陶秉坤问:“玉香,有什么事吗?”
玉香眼里浮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忧郁:“我娘叫我来,请坤叔去我家吃饭。”
陶秉坤噢一声,缄默不语。
幺姑说:“既然嫂嫂有请,你快去吧!”
陶秉坤迟疑地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别人只怕要嚼舌根。”
幺姑不以为然:“亲里亲戚的,又不是外人,怕什么?又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别人爱说让他说去!”
陶秉坤看看玉香,玉香说:“我娘讲了,坤叔要是不来就是嫌弃我们娘儿俩。”
幺姑推陶秉坤一掌:“你看,不去嫂嫂要怪罪的。再说她只怕不是光请你吃饭,也许还有别的事请你帮忙。她孤儿寡母的怪可怜,我们帮得上就该帮。你快去吧!”
陶秉坤就起身,从灶房里拿了两个煮鸡蛋来,塞进玉香手里。
福生从屋里追出来,叫着:“不许乞(吃)我的鸡蛋!”
玉香怯怯地把鸡蛋还给福生,陶秉坤又将鸡蛋抢过来给玉香:“福生乖,鸡蛋给姑姑吃!”
福生大哭大闹:“不,福生的鸡蛋,不给古古乞!”
幺姑连忙抱起福生进屋去了。玉香拿着鸡蛋不知如何是好,陶秉坤替她装进口袋里,又进屋拿了一包粉丝,牵着玉香出了门。雨还在下,陶秉坤索性将玉香背了起来。玉香小小的身体紧贴着他,下颌搁在他右肩,她的小脸不时晃到他的脸上。
到了陶家院子,只见金枝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摆了二荤三素五样菜,还温了一锡壶米酒。
陶秉坤说:“嫂子,让你破费了。”
金枝说:“几样小菜,破费什么,不抵秉乾一个烟泡!快入席吧,菜都快凉了。”
两人对面而坐,玉香坐在一侧,陶秉坤给她夹了几筷子菜。
金枝说:“还是玉香面子大,我晓得,我是请你不来的。”
陶秉坤有些窘,辩白道:“嫂子,我是怕人家多嘴多舌……”
金枝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噢,你也莫嫂子嫂子地叫,不顺耳,平日你不叫我金枝么?你一气,就显得生疏了。来,我给你斟酒。”金枝给他斟了一盅酒,又给自己斟一盅,慎重地道,“秉坤,今天我请你来,有两个意思。一是感谢你为秉乾办丧事,帮了大忙,二是替秉乾向你赔罪,他们兄弟俩过去对你太过分了,多有得罪,还请你莫计较,莫往心里去。”
陶秉坤叹道:“唉,人也去了,还说那些干什么,我不会计较的。”
说着把一盅酒倒进口里,顿觉肚里燃起了一团火。酒过三巡,陶秉坤关切地问:“你们娘儿俩,以后有什么打算?”
金枝说:“还能有什么打算?我年纪大了,也不可能改嫁,生是陶家人,死是陶家鬼。混吧,混到玉香出嫁,我就可以放心见阎王去了。”
陶秉坤瞟瞟玉香:“有为难之处,你找我,只要我帮得上。”
金枝眼圈红了:“石蛙溪肯帮我忙的,怕只有你了……说实话,今天我请你来,就是想请你帮我拿拿主意。我家还有几亩水田,我又不能种,请长工吧,又划不来,就几亩田,还要供他吃住,他若偷懒耍奸,我一个寡妇也拿他没办法。秉贵找了我几次,让我把田给他家的长工种,他一年给我几百斤谷,我晓得他没安好心,打我这点家产的主意,我没答应。他还催我改嫁,想吞掉这几丘田……你说,我该怎么办?”
陶秉坤想想说:“你莫让秉贵插手,自己作主放地租。”
金枝说:“我租给哪个才放心呢?”
陶秉坤自然想到自己,可去年他执意退了租,如今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了,于是就沉默不语。
金枝说:“我思来想去,只有租给你最合适。我晓得我家占了你家几丘田,你心里一直有气。如果你愿意租我的田,我把丁字丘还给你,其余的田我只按二八收租,我二你八。”
陶秉坤心中升腾起巨大的渴望,渴望丁字丘回到自己手里,但仔细一想,又摇头:“不行。丁字丘虽原属我家,但后来被伯伯找借口抵了债,我是画了押的。我不能平白无故要回来,如今又没闹农会了。人家会戳我的背,说我欺负你孤儿寡母。要真租你的田,你也得跟别人一样按四六开收租。我不能占便宜占到你脑壳上来。”
金枝咧嘴笑了:“四六开就四六开,依你,有你这作田里手去种,不怕收不到谷。”
陶秉坤说:“是不是请人来做中,写份租契?我还得交点租押钱。”
金枝说:“还写什么屁租契,我还信不过你?租押你也不用给,你愿意租,就是帮了大忙了。”
陶秉坤说:“你不收租押我就不租。”
金枝给他斟酒:“你硬是条犟牛!好好,你随便给几个就是。就这么说定了!”
酒足饭饱之后,陶秉坤向堂嫂告辞。瞥见玉香粉嫩的面庞,他忽然产生了抚摸它一下的强烈愿望,右手在衣襟上擦了两下,但他克制住了。他跨出门槛,走下禾场,感到玉香两只眼睛印在他的背上。出院门时他碰到了陶秉贵。陶秉贵觉得意外,从头到脚地看他:“秉坤,你来干什么?”他莫名地红了脸:“金枝找我有点事。”陶秉贵飞快地往屋里瞥一眼,警觉地:“秉坤,你少往我家跑!寡妇门前是非多,晓得么?本来村里就有人讲玉香长得像你,还嫌闲言碎语不够?莫非你真想打我嫂嫂的主意?”陶秉坤心头窜起一团无名火,冲他吼道:“你他妈贼喊捉贼!打坏主意的只怕是你自己!”吼过之后,陶秉坤心里才不虚了,也不管陶秉贵在身后叽哩呱啦说些什么,步子很重地走回家去。
插秧季节临近,陶秉坤戴上斗笠,穿好蓑衣,扛好犁具,牵着牛来到丁字丘。细蒙蒙的雨无声无息地飘洒,棕蓑衣的翅上挑起了许多亮晶晶的水珠。架好犁轭,陶秉坤右手扶犁,左手执鞭,浑厚的嗓门叫一声:“嗨!”牛便四平八稳地往前走。柔软黑亮的泥坯从犁铧上错落有致地倒下来,在泥水里排成顺溜溜的一行,散发着扑鼻的泥香。丁字丘还是块白水田,要晓得会续租,他早就给积了肥。可它真是丘良田呵,泥巴如此暄软,像踩在豆腐上一样,它的甜腥腐烂的气息告诉他,即使不上粪它也比他新开的那几丘小田肥沃得多。这不奇怪,它饱含着多少代作田人的汗水!世上万事万物,只有土地是好东西,皇帝佬儿也离不开它的养育,它是一切的根基之所在呵!他贪婪地嗅着泥巴的气息,不时地扬一下鞭,但那竹枝做的牛鞭并不落到牛背上去。那个最先造这丘田的人是谁呢?他不晓得他的名字,但知道所有后来人都受惠于他,就像他的后人将受惠于他一样,人,就是这样一代传一代。牛的尾巴翘了起来,他知道它要拉屎尿了,便喝叱一声让它停下。牛尿如一条瀑布倾泻下来,尿臊味与泥土气息羼合在一起,弥散出一股盎然的生气。若是依了金枝,这田名副其实地属于了自己,怕是有更多亲切的感受吧?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他是舍得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自己的土地的。只有在自己的土地里,才有他真正的梦想呵!牛尿毕,快活地打个响鼻,他一扬鞭,它便又稳步往前走了。一只丁丁草鸟落到牛背上,尾巴一翘一翘,啼啭得十分动听,犹如珠子在瓷盘里滚动。又有一只瘦腿鹭鸶飞来,落到田里,伸出长喙,啄着田里的螺蛳。犁坯越来越多,一圈一圈地排着队。中午时分,雨住了,玉山背了一捆草,提了午饭来。他把牛牵到田边喂草,也不避儿子,掏出他的东西把一泡憋急了的尿撒在牛草上。牛滋滋有味地吃草,他坐下来吃午饭。薯米饭,辣椒萝卜干,很香,很好吃。人一饿了,吃什么都香。玉山说:“爹,下半天我来耕吧!”他说:“我才耕出味来呢!”吃完饭,又歇息片刻,套上牛继续耕。牛走得好轻快,犁如龙般游动,犁坯则似破竹撕篾般往一旁分出来,韵味儿十足。他跟着犁沟不紧不慢地走,恍惚之间,牛、犁、人已是三位一体,浑然不能分。他是那样得心应手,没有丝毫的劳累。犁到田头时,他像壮后生一样轻而易举地将沉重的犁搬起,掉转方向。滑腻的泥巴从他趾缝里迸出,好似一条条泥鳅溜走了,非常有趣。云慢慢散开了,阳光倾泻下来,满山绿叶明晃晃的,田里的泥水泛出耀眼的金光,石蛙溪在田墈下哗哗地唱歌。清爽的风从脖子里滑过去,惬意得很。远远地望去,山上竹林起伏,绿波翻滚,双幅崖上的松树被雨水洗得愈发苍翠了。天色向晚,丁字丘还有一小部分未耕完,他解了犁轭,牵牛上岸。丁字丘就像是一盘好菜,他舍不得一餐就吃完,他要慢慢品尝呢。他赶着牛,悠悠地回家。青青的炊烟已绕出屋檐,在黑黢黢的屋顶上袅袅地招摇。路过陶家院子门口,陶秉贵向他招手:“哎,秉坤,听说你把丁字丘耕了?”
他说:“还没耕完呐。”
陶秉贵笑道:“你过足瘾了吧?我可没有工钱付哟!”
他问:“什么意思?”
陶秉贵说:“我家的田,要你管什么闲事?”
他说:“金枝不是租给我了么?”
陶秉贵伸出一只巴掌:“租契呢?”
他摇头:“我们没立租契,口头讲定的。”
陶秉贵说:“我嫂子可没讲定呀,不信你问她。”
陶秉贵进院去,将金枝叫出来。
金枝眼里有薄薄泪光:“秉坤,我们孤儿寡母,实在没办法,你莫怨我。”
他明白了,点了点头。他不怨她,缓慢地转身,往家里走去。至少,这一天他过得很踏实,很过瘾。那是一丘多么好、多么好的田,那么柔软乌黑的泥巴呵……
陶秉坤把自己那一亩多田及时插上了秧。那些自开的田泥巴还不熟,又硬又涩,还夹着一些沙,插完秧后手指都磨得起了倒卷皮。趁着天气晴和他又率两个儿子多挖了几块生土,比往年多种了几亩玉米与红薯。因为秋莲的肚子又鼓了起来,意味着家里又要添丁增口,开销愈来愈大了。
日子平平常常地过到八月初,秋莲快要落月的时候,红薯地里的土垄胀开了坼,坼缝里露出正在生长的白白胖胖的红薯来。陶秉坤每天都到地里走一趟,欣赏一下坼缝里露出的红薯,然后踩一脚,用土把那坼缝掩上,因为薯块一被太阳晒绿,就会停止生长。
这日陶秉坤一踏进地里就发现了异常,红薯垄被拱得一塌糊涂,这里一个坑那里一条槽,到处散落着啃烂的红薯皮,一些尚未长大的小红薯四处摆着,白白的如同一条条死鱼。薯藤枯萎了一大片。陶秉坤立即想到是野猪干的,低头端详,泥土里果然有许多杂乱的野猪脚印,还有野猪拉的屎。再到山坡上一看,刚刚黑缨正在硬米的玉米也遭到了野猪的糟塌,啃倒了长长的一条,形成一个一庹宽的巷子。这些畜牲太可恶了!他气哼哼地咒骂着,砍来几根杉木,又割了些巴茅,在山坡上搭了个简易的人字棚。
夜饭后,他背捆稻草,夹床篾席,提个竹梆,上山守夜。玉山说:“爹,我去守吧!”他说:“后生家瞌睡大,野猪把你抬走了你都不晓得呢!”在人字棚里铺好席子,他便坐在棚口,俯瞰着下面的庄稼。山风带着凉凉的秋意,吹得玉米叶簌簌作响,散布着果实成熟的气息。清澈的星光下,山岭和溪流的轮廓依稀可辨,玉米宛如一片黑色的杉林,而红薯叶上反射着星光,好似铺了一地细细碎碎的银箔。陶秉坤守望一阵,举起竹梆敲几下,然后憋足气吆喝一声:“噢嗬——!”他的声音在岑寂的山谷里传出很远,引起一串由强及弱颤动不止的回声。不一会,对面山上也传来梆声与吆喝,与他一呼一应。看来,别人家的庄稼也受到野猪的糟蹋了。他便有些兴奋,不再有孤单之感,嗓门也愈发洪亮。山谷里出现了更多的竹梆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野猪今夜怕是不敢来了。夜深风冷,他有些困倦,便躺了下来迷迷糊糊地打瞌睡。迷糊一阵,又下意识地摸起竹梆敲几下。就在他即将熟睡之时,突然被一阵杂沓的响声弄醒了。爬到棚口一看,一群黑乎乎的野猪从山林里窜出来,吭哧吭哧地进了玉米地,立时,响起喀嚓喀嚓的啃啮声,他一惊,使劲敲梆,拼命大叫:“噢嗬~!噢嗬~!”但那群野猪太多了,大大小小足有七、八头,它们根本不把竹梆当一回事,边啃边拱,横冲直撞,直向红薯地扫荡过去。他急了,跳下棚来,一边猛敲竹梆,一边捡起石头朝野猪甩。野猪们若无其事地狂拱乱啃,他气恼不已,却又不敢太靠近,野猪发起怒来可比老虫还凶狠。他只能不停地敲梆,怒骂,不停地朝它们远远地甩石头。他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野猪们根本驱不散,直到它们对这块地失去了兴趣,才自动地翻过山梁,到另一户人家的地里去了。陶秉坤气得心里发疼,闻着残留的野猪的臊膻气,他恨得牙直痒。
第二天陶秉坤去了公屋。许多男人已聚集在这里,都在诅咒可恶的野猪,显然,他们的庄稼也都受了野猪的损害。陶秉坤就对他们说:“骂有屁用,畜牲又不懂人话。我看,只有用鸟铳对付它们了。”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你是说赶山?”
陶秉坤说:“是呀,我看让野猪打牙祭,不如让我们打牙祭,尝尝野猪肉!”
男人们个个磨拳擦掌:“要得!好久没开荤了!秉坤,你打锣邀人赶山吧!”
陶秉坤慨然应允,当即从公屋里拿出那面久没使用的铜锣,沿着石蛙溪敲了一遍。
两个时辰后,二十几个汉子,带着六条赶山狗来到了野猪出没的山脚下。陶秉坤带了五个铳手先行上山“坐点”。所谓坐点,就是在野猪逃窜的必经之地打埋伏。六个人分作三个点,陶秉坤带着自己新置不久的鸟铳,与另一名铳手潜伏在一个山凹里。铳手都藏好之后,陶秉坤向山下打了个唿哨,山下的人便放出狗,隔十几步安一个人,往山上搜索。他们用的是打草惊蛇的办法,边往树丛里扔石头边大声呐喊,以壮声势。赶山主要还是靠狗。狗在林子里乱窜,嗅到一丝一缕野物的气息,它就会抓住不放,狂吠着紧紧追赶。山谷里热闹起来,赶山人的“噢嗬”之声不绝于耳。山里的规矩,赶山打到的野物是见人分一份,所以不断地有人参加进来。人们兴高采烈,如同过节一般,赶山于是也带有了游戏和娱乐的性质。
紧张的是铳手,他们瞪大眼睛,时刻准备与野兽作直接的搏杀。陶秉坤握着铳,瞄准野猪可能出现的方向,丝毫不敢懈怠,水曲柳的铳托被他捏得发热。半山腰,赶山狗响亮地吠叫起来。他晓得发现野猪了!赶山狗的狺狺吠叫愈来愈近了,这时,只听前头树林里砰地一声爆响,第一个点的铳手开了火!如果没有打中要害,受伤的野猪会窜到这里来。他赶紧把身子往树丛里藏严实,野猪受伤之后会凶猛异常,见人就咬。少顷,前面的灌木丛猛烈地摇晃,一头半人高的野猪嗖地窜出。他顿时就抽了一口冷气,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野猪!它足有一庹多长,浑身呈蟹青色,瞪着两只血红的小眼珠。两只长獠牙从长嘴里弯弯地伸出,上面还挂着一束草。它屁股上中了一铳,流着血,伤疼使它暴怒万分,低沉地吼着,直向他埋伏的地方冲过来!他端起铳扣动扳机。“轰”一声响,铁码子冲出铳管,裹着一团火光击中了野猪的背!他顺势丢下铳,往旁边一滚躲开了。若不躲开,野猪会向着那缕尚未消失的硝烟冲去,踏也会将铳手踏个半死。他爬起一看,刚才藏身的树丛被野猪压倒了。再次受伤的野猪咆哮着朝第三个埋伏点闯去。他捡起铳,来不及上火药,跟着往前跑,边跑边喊:“当心!野猪受伤发威了!”野猪到了埋伏点,却没听见铳响。他跑过去一看,在此埋伏的陶玉财爬到了一棵松树上,另一名铳手则不知逃到哪儿去了。那头野猪正喀嚓喀嚓地啃那棵只有菜碗粗的松树,雪白的树屑从它嘴里不断地吐出来。陶玉财抱着摇晃的树干,吓得面色苍白,大叫:“坤伯,快救我!”他赶紧往铳里装火药。当他把响纸也安好时,树干已被野猪啃掉一半了。他举铳瞄准,野猪瞅见了他,掉头就直扑过来!还未来得及躲,野猪闪电般到了跟前,将他撞倒,一口咬住了他的左大腿,剧烈的疼痛霎时穿透了他的全身……野猪叼着他的腿暴怒地左右甩动。他挣扎着抬起铳,将铳管戳住野猪的耳根,用力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闷响,野猪轰然倒下,震得山梁一颤,他也痛得昏死过去。
陶秉坤苏醒时已在自家床上。那野猪死后还咬着他的大腿不松,人们拿木棒撬开野猪的嘴,才把他的腿取出包扎好,将他抬回来。他的伤腿已用盐水洗干净,用捣烂的草药泥敷好。幺姑噙着泪坐在旁边,伤心地凝视着他那张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
他轻声问:“幺姑,我还没死吧?”
幺姑怨嗔道:“你呀,快五十岁的人了还逞狠,差点把命都送掉!”
他犟嘴道:“人到五十五,还是出山虎呢!怕什么,腿一好,又是一条好汉!”
幺姑摸摸他的左脚趾:“你动一动,看伤筋没有?”
他便动了动脚趾头:“这不好好的吗?”
幺姑皱眉道:“俗话说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寡嘴,没想到它的嘴这么狠,可恶!”
他说:“今天它若不是掉头咬我,只怕玉财就没命了呢!”
幺姑叹气道:“玉财那后生见你就瞪眼,他不一定感你的恩。”
他说:“感不感恩是他的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不打死这条野猪,庄稼会糟塌完。”门外飘来一阵淳厚的肉香,他抽抽鼻子:“好香!”幺姑便告诉他,正在炖野猪脑壳,按照赶山的规矩,哪个击毙野猪哪个得猪头,除此外,他还分得一份野猪肉,有七斤四两。他想坐起,伤腿一阵疼痛,只好又躺下了。他说:“幺姑,我流涎水了呢!”幺姑就去装了一碗野猪肉来,一块一块地喂他。他边嚼边说:“嘿,野猪野猪,你先吃我的肉,轮到我来吃你的肉了!”
陶秉坤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吩咐他俩轮流上山守夜。但两天之后,玉山玉田都说再也没见到野猪来害人。陶秉坤便晓得打死的这头野猪是那一群野猪的头,它们再也不敢来了,于是他安下心来养伤。
几天以后,陶秉坤伤腿深处已没有那种隐隐的钝疼,但伤口表面疼痒难耐,他想大概在愈合吧。他希望伤快点好,秋收大忙季节已到,他没有耐心在床上躺了。又过几日,腿伤基本不疼了,但整条腿却灼灼发烫,人也感到焦渴异常。他烦躁起来,不停地喝水,嘴唇还是起了泡。这日,幺姑替他解去包裹的布,洗去草药泥,只见伤口已结出几块大小不一的黑痂,伤口四周的肌肉却肿得发亮,手指一按一个窝,而且没有知觉。夜里,陶秉坤发起烧来,浑身如同着了火,直喊热,幺姑不断地用凉水给他抹身子,但无济于事,他眼看着就烧糊涂了,叽哩咕嘟地讲胡话。幺姑一看情况不妙,赶紧叫玉田连夜去找郎中。
郎中翌日早晨才到,陶秉坤一夜高烧未止,已是奄奄一息。郎中一搭脉,脸上就有惊愕之色。幺姑眼巴巴地问:“郎中先生,怎么样?”郎中嗫嚅道:“这病不好说。只怕毒入了血脉呢!先服一剂凉血解毒的药吧!”说着从袋子里掏出一包药,从中拈出两颗黑不溜秋的丸子,交待幺姑碾碎,赶快让病人服下去。郎中又调了些泥糊糊的外敷药,涂在陶秉坤的腿上。陶秉坤昏迷不醒,满嘴水泡,偶尔吐两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幺姑心急如焚,恳求郎中:“郎中先生求求您了,用最好的药把他治好,我们全家给你磕头!”郎中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能尽力。两个时辰后,他要是退烧,就无大碍了。要是不退,你们就准备后事吧。”
幺姑顿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玉田和玉山慌忙把母亲搀起,又是喂凉水,又是掐人中,她才吐口长气苏醒过来。一睁眼,就扑到床前,抱住丈夫的脑壳痛哭不已。玉田和玉山垂首静立一旁,暗自抹泪。幺姑哭嚎着:“秉坤你不能死呀,秉坤!你死了丢下我怎么办呀!你不能这么狠心呀秉坤!”或许是药起了作用,或许是她的哭声震动所致,陶秉坤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满是裂缝和水泡的嘴唇喻开了,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幺姑抹一把泪:“秉坤!你醒来了吗?你认得我吗?我是幺姑呵!”
陶秉坤微微点头,一丝勉强的笑浮在他憔悴的脸上。幺姑摸摸他的额头,还是那么烫,泪就忍不住又下来了。
陶秉坤喘息着说:“你、你哭什么呀,皇帝佬儿也有这么一天!”
幺姑哽咽着:“我不许你死!”
陶秉坤瞥瞥她身后的两个儿子:“我……死也死得了,儿孙满堂,只是舍不下你……”
幺姑心里一酸,凑到他耳边“秉坤,我一定把你治好!我不准你死的!”
陶秉坤疲倦地闭一下眼,又睁开,轻声说:“幺姑,我有件事要交待……”
幺姑把耳边贴到他嘴边:“你说吧!”
陶秉坤喃喃道:“我有、有笔钱……藏在火塘下面的罐子里,是我积攒起来买田的……我死后,这笔钱只许拿来买田,其余的花费一概不许动用!”
幺姑噙着泪点头:“嗯。”
他瞪着她:“你赌咒。”
幺姑就说:“我要乱花这笔钱,电打雷轰!”
这时隔壁房中传来秋莲痛苦的叫唤,玉田赶忙过去了。片刻后,他惊慌失措地过来:“娘,秋莲发作,要生毛毛了!”
陶秉坤眼里蓦地一亮,闪出两朵火花,居然抬起了手,推幺姑一把:“你快去招呼,小的要紧!”
幺姑说:“小的老的都要紧!”说着站起来,用袖子把眼泪擦干,镇静地道,“玉田,玉山,是你们当儿子的尽孝道的时候了!这个郎中的药,我信不过,你俩赶紧将爹抬到小淹诊所去,秋莲有我来照应。爹要有个好歹,我拿你俩是问!”
兄弟俩马上找来一副抬杆,将竹躺椅绑上,再把陶秉坤抱到躺椅里,两人抬了,急急忙忙往小淹而去。太阳西斜时分,他们将父亲抬进了遐迩闻名的回春堂诊所。但诊所的医师看过之后,叹口气道:“你们来迟了,抬回去吧!”兄弟俩立即含泪跪拜,医师却硬不肯收,说:“我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眼看父亲性命难保,却投医无门,兄弟俩捶首顿足,心如刀绞。焦灼之中玉田想起了蔡如廉,只有找他这个头面人物帮忙了。玉田将父亲安顿在街旁屋檐下,让玉山守着,自己去找蔡如廉。一路上他心里直打鼓:蔡如廉要是不在家,那就走投无路了!
蔡家敞开的大门使他心里稍稳,但门口两个持枪的团丁又令他紧张,不知蔡家出了什么事。一些抬箱挑担的脚夫陆续从门内出来,往码头上去了,像是搬家的样子。玉田犹疑地站在门外,往里探望。猛不防蔡如廉从门左侧闪了出来,惊得他一退。“哟,这不是玉田吗?”蔡如廉在他面前站住。他见蔡如廉颈子里有条白纱布,将左手吊在胸前,诧异地问:“蔡会长,您这是……?”蔡如廉说:“哦,我正要搬到萸江去住呢!这儿我呆不下去了。”指指他的左臂苦笑道,“共产党容不下我,前几天,水上飙给了我一枪!”
蔡如廉与水上飙的遭遇实属偶然。
那日,小淹镇逢场,水上飙扮成山民模样,提了一张狐狸皮,蹲在摊贩最密集的地方。中共湖南省委派一名姓王的同志从水路来青龙山,向湘中特委传达有关精神,水上飙专门来此迎接。凑巧蔡如廉萌发了逛场的兴趣,挤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路看过来。水上飙瞟见了他,把斗笠压低,遮住自己的脸。本来蔡如廉已从他面前过去了,偏偏那张狐狸皮又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蹲下身子将狐狸皮摸捏一阵,问:“这皮子多少钱呵?”水上飙见躲不过去了,便先发制人,猛一抬头,盯着蔡如廉:“这要看你识不识货啰!”蔡如廉见斗笠下亮出的竟是水上飙的脸,顿时张口结舌。水上飙右手插进怀里,攥紧了暗藏的手枪,一语双关地:“老板,认出这张皮子来了吧?”蔡如廉镇定一下,连连点头:“认出来了。不过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对皮毛生意没兴趣,你莫误会!”水上飙说:“那你就莫多嘴多舌,耽误了我的生意莫怪我不气!”蔡如廉忙说:“好、好,我就走,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他心慌慌地转身就走,但走了十来步远,被清乡支队的一个小队长拉住了:“蔡会长,慌里慌张的,莫不是撞见共产党了?”蔡如廉连忙否认:“没,没有!”下意识地望了水上飙一眼。水上飙紧盯着他,见他与清乡队的人说话,又朝他看,感到不妙,便先下了手,抽出枪来对准蔡如廉砰的一枪。蔡如廉哎哟一声,捂着左臂倒在地上。集市立即大乱,水上飙趁机混入逃窜的人群跑到了码头,凭着手中那张用来接头的狐狸皮,很侥幸地接到了刚下船的王同志,随即抄小路潜出了小淹镇。
第二天蔡如廉惊魂未定,县党部的常务执委鲁志成登门拜访,表示慰问。鲁志成说:“这是你第二次挨共产党的枪子了吧?你过去的同志,对你可真不气咧!”蔡如廉悻悻道:“你们过去不也是我的同志么?不也把我清除了!”鲁志成说:“如今看来,清除你是个误会,我向你表示歉意!”蔡如廉叹气道:“我这人,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两边都不想沾,结果两边都得罪,两边都不讨好!”鲁志成说:“蔡会长,你真是天真得很,如今这世界,哪有中庸之道让你走?不左即右,不红即白,不共即国,没有调和的余地!如你幡然醒悟,本党热诚欢迎!”蔡如廉摇头:“本人无意再介入任何党派之争。”鲁志成说:“只怕由不得你呢,你不介入它,它可要介入你。共产党不会放过你的背叛行为的。你不愿回归本党,我们也不强求。不过经商对你来说,实在屈才;即使是经商,不背靠党国这棵大树,你亦难成大器。据我所知,蔡会长不是个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之人,若迁往萸江,县议会、县商会有的是你用武之地!”蔡如廉说:“要撑门面的时候,你们想到我了。”鲁志成笑道:“门面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撑得起的呀,怎么样?你意如何?”蔡如廉说:“容我思虑几天再作答复吧。”鲁志成说:“你还犹豫什么?还想再尝一颗共产党的枪子吗?!”蔡如廉静默片刻,叹口气,沉沉地点点头:“我也只有这一条路好走了。”
玉田把父亲的病情向蔡如廉诉说了一遍,蔡如廉当即写了张便条,让他持条去找福音堂的卜赖恩牧师。玉田谢过蔡如廉,便和玉山抬着父亲去镇郊的福音堂。卜赖恩看过便条,让他们进了福音堂隔壁的诊所。卜赖恩给陶秉坤的伤腿消过毒后,操起手术刀切开一条口子,顿时,腥臭的脓水流了出来……
两天之后,玉田和玉山抬着父亲回到了家里。离开福音堂时,玉田拿出十块光洋给卜赖恩,卜赖恩不但不收,反而赠给他一本《圣经》。陶秉坤的高烧已退,也不再说胡话,只是吃了卜赖恩给的洋药片之后,老是昏昏沉沉长睡不醒。
回家之后的第二天早晨,陶秉坤醒了,听见了屋后珠圆玉润的鸟啼,立即意识到,他那跨进坟墓的一只脚抽了出来,又回到了这个实在的世界。他兴奋地爬起床,挣扎着趿上鞋,摇摇晃晃地扶着板壁来到堂屋里。幺姑正在神龛前烧香磕头,求列祖列宗和神灵保佑,瞥见他,惊喜万分地过来搀住他的手臂:“秉坤!你真的好了?!”陶秉坤让她把自己扶到阶基上,贪婪地呼吸着带着炊烟香味的清新晨风。远山正呈现秋天的斑斓色彩,山坡上的枫叶灼灼火红,野菊花星星点点如细碎阳光洒在田墈上,石蛙溪不紧不慢地流,汩汩作响……扁豆藤爬满了架,挂着串串紫花,鸡在刨食,猪在阴沟里拱泥,竹篙上挂满红辣椒……这一切有多么好!陶秉坤眺望七星岩,它还是旧时模样,只是比往日更加清晰,更加巍峨了。玉田和玉山来到父亲身旁。玉田手里抱着出生才四天的禄生:“爹,您看,您的第二个孙子!”陶秉坤颤颤地伸出一根指头,在禄生胖乎乎的腮帮上拨了一下,感到胸中一眼温泉在喷涌。他环视着家人的脸,满足的神情忽然黯淡下去,喃喃自语:“又看到一家人了,只有一个没见到了……”他眯起眼,似要望穿山峦的层层阻隔,轻轻跺一下右脚,“这个孽畜!信都不给家里一个,他死到哪里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