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七章
    世事难料,水上飙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个在资江上漂来漂去的排古佬会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落下脚,而且一呆就是十几年。

    那日他离开牛角冲,沿着山梁上的野猪道仓惶奔逃了小半天,才坐到岩石上歇气。此时密林深处传来喊救命的声音,突兀而悚然。他循那声音摸索过去,拨开一丛灌木,赫然看见一个男人倒悬在空中。

    原来,这个人被野猪套套住了。水上飙替他割开脚上的套索,将他解了下来。但那男人却站立不住,求他救人救到底,背他回家。水上飙应允了,蹲下身子,将他背了起来,按照他的指引,沿着一条坎坷小道往山下走。那男人极瘦,出奇的轻,所以水上飙并不吃力,只是觉得他的骨头硌人。那男人边低声呻吟,边断断续续与他交谈,于是便互相知晓了对方的身份。原来那人姓郑,人称郑阉匠,因为他有门阉鸡阉猪的手艺。郑阉匠的职业却不是拿阉刀,而是替庄坪的吴清斋老爷看守这方圆十余里的茂密山林,只是到了阉鸡的季节,巡山巡到附近的村子,才偶尔露一下他的手艺,接受一点鸡蛋、粑粑之类的酬谢。由于他尽职尽责,吴老爷一直雇用他,十几年没有换人,但因此也得罪了一些偷树的人。郑阉匠说,这野猪套,可能就是那些偷树人有意装在他巡山的路上加害于他的。

    穿过树林,下到一个狭长隐蔽的山冲——郑阉匠说这儿叫狗尾巴冲——水上飙将郑阉匠背进一幢低矮的茅屋。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伢坐在门槛上玩耍。水上飙问:“是你女儿吗?”郑阉匠低声道:“是呵,叫山娥……是我从路上捡回来的,一个阉匠哪讨得到堂呵!”水上飙刚把郑阉匠放下,山娥过来指着他说:“爹,是他打你了吗?我帮你打他!”郑阉匠苦笑道:“爹被当野猪套了,是他救了爹呢,快叫叔叔!”山娥瞪大眼不吭气,水上飙觉得那她倔犟的样子十分可爱,便拍了拍她蜡黄的小脸。

    水上飙本打算住一夜就走,可一住下就脱不开身了。翌日,郑阉匠的左脚肿了起来,皮肉乌紫发青,动弹不得。捣了些草药敷在伤口上,却无济于事,大腿也肿了起来,并且全身开始发烧。水上飙提出去请郎中,郑阉匠抓住他的手:“兄弟,你是个好人!莫费心请郎中,我晓得我的阳寿到此为止了,那套索上涂了毒的!我死了不要紧,就是山娥可怜……我求你一件事,我死了,你接我的手好么?一年有两石谷的工钱,再弄些杂粮瓜菜,你们爷儿俩可以活命的。你答应我吧,咹?”

    水上飙手被他钳得生疼,脸又被他死盯的目光弄得无处放,不由得就点了点头。

    郑阉匠两眼放光:“好兄弟,我没什么谢你,只有把阉鸡的手艺传给你。”郑阉匠不由分说,挣扎着爬起,拿出阉鸡的工具,又捉来一只公鸡,一定要他学。水上飙只好依他,在他的指导下剖开鸡肚子,掏出两粒鸡腰子(睾丸)来。郑阉匠连声道:“好了好了,你出师了,你也是阉匠了……阉匠可是讨不到堂的呢,没有后代呢,你只能当山娥的爹了呢……山娥有依靠了,我也死得了!”郑阉匠声泪俱下,水上飙连忙安慰他,说他决不会死。扶郑阉匠躺下后,水上飙带了几块铜板,沿着羊肠小道向冲外猛跑,他想弄点米酒回来,把他的伤口割开,用酒把毒洗出来。

    狗尾巴冲到最近的村子也有三、四里远。水上飙打了半竹筒米酒回来时,却不见了郑阉匠。“山娥,你爹呢?”山娥不言不语,牵着他的衣襟往屋后山坡上走。到了坡上,只见一个刚挖出的浅坑,坑旁倒着一把锄头。郑阉匠蜷躺在坑里,全身发黑,冒着白沫的嘴角边挂着一丝黑血,已经是气息奄奄。水上飙跳入坑内,唤他:“郑大哥!”郑阉匠蠕动嘴唇:“帮帮我盖上土……”又徐徐地抬起手指定他,对山娥说:“快、快叫爹!”山娥咬着唇,半天,才蚊子叫似地发出一声:“爹……”郑阉匠的手就落下去,眼皮慢慢地合上……到天快黑时,郑阉匠的身体已完全僵冷,远处传来野狗的嗥叫,水上飙不敢再拖延,抓起锄头往坑里填土。他始终不敢往坑里看,他不想看见黄土怎样湮没那张痛苦的脸。坟头垒起之后,他让山娥跪下,叩了三个头,然后拉着她的小手默默地走回茅屋里去。山娥始终没有哭,只是不言语。深夜,风在屋后树梢上呼啸之时,水上飙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一只脚被山娥紧紧抱在她小小的怀里,不禁心里一热,两眼被泪水淹没……

    翌日,水上飙背着山娥走了十余里山路,来到庄坪吴家大院。娄管家听了他的陈述后叹了口气,认可了郑阉匠生前的选择,与他签了一纸雇用合约。就这样,水上飙还未来得及仔细想想,就成了吴老爷家的看山工和山娥的爹。

    角色的转换使得水上飙变得格外忙碌,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学着做,比如养鸡种菜,比如浆洗缝补。最让他不放心的,是他巡山去了,山娥一人在家是否平安。她那样瘦小,若豺狗来了,一口就可以叼走。每次他出门,都将她关在屋里,交待她莫出来,可每次他回家,都看到她在门外玩耍,这不能不让他提心吊胆。他握着柴刀独自巡行,大山寂寂,鸟语飘零,时常感到冷漠和空虚,此时维系于心的就是山娥那弱小的身影。一天他正在回家途中,蓦地听见树林里猛兽怪嚎,接着隐约有女伢儿的哭叫,似乎就是山娥在哭。他的心马上被一只利爪攫住,疯狂地往家里跑。冲进屋前的小禾场时,却见山娥坐在椅子上,举着一个红薯冲他笑。看山工整日翻山越岭,穿林过壑,没人监工,相对自由,所以他每日都尽量早点赶回家来。但他觉长此已往也不是办法,于是买了一条黄狗回来给山娥作伴,这才心安了一些。黄狗很尽心,茅屋四周一有风吹草动就大吠大叫,有天还跑到山上咬了只兔子回来,让他们爷儿俩开了一回荤。

    每日看着相同的景象,无声流动的云,亘古屹立的山,默不作声的树,水上飙觉得日子真是悠长又悠长,与原来风急浪高的驾排生涯有着天壤之别。他时常感到岁月已经凝固,就像一张搁浅了的木排一样。可是有一天,他发现岁月都充实到女儿身子里来了。她有他胸口那么高了,辫子梳得很顺溜,夏布衣衫虽有补巴,却也干净熨贴,圆润的脸上透出淡淡红晕,两只眼珠水灵灵地闪光,她再也不是那个邋里邋塌的小女伢了。夜里,她还是抱着他的脚睡觉,可他已不敢动他的脚了,因为女儿瘦平的胸脯已经丰满,乳房微微凸了起来,一不小心就会碰着。虽是粗茶淡饭,女儿却如春天出土的笋,一天天往高里长呢。

    一天水上飙穿好草鞋准备上山,山娥忽然惊叫着过来,手里举着她的短裤:“爹,不好啦,我屙血呢!”水上飙定睛一瞧,褐红色的血迹历历在目,稍一思忖,耳朵里一阵鸣响,鼻子一酸,眼里就盈了泪:她该有个娘呢,这种事该由作娘的告诉她呢,苦命的妹子……他背过身擦一把泪。

    山娥带了哭腔:“爹,我会死吗?!”

    他赶紧摇头:“蠢妹子,你怎么会死呢?!”

    山娥说:“可我为什么屙血呵?”

    他说:“你长大了呢,女子长大了都这样,一个月屙一回呢!”

    山娥瞪着眼,茫然不解:“可是,干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屙血呢?会把身上的血流干吗?”他作难了,他解释不了,只好对女儿说,这跟屙尿差不多,生来就有的现象,用不着害怕。女儿又追问,那男人为何不屙血呢?他脱口道:“男人用不着生毛毛呵!”山娥这才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一红,不作声了。

    总算把山娥拉扯大了,水上飙感到欣慰,同时心头又泛起一丝隐忧。他不可能让山娥一辈子呆在身边,她迟早要嫁人。可他家徒四壁,置得起嫁妆吗?仿佛为解除他的后顾之忧,这天娄管家不辞劳苦来到山里,让山娥去吴老夫人身边当丫环,说除了吃好穿好有工钱外,还能学到许多大户人家做人处事的规矩,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大好事。既是大好事,那还有什么顾虑的,水上飙满心欢喜地答应了。第二天,他让山娥梳洗干净,牵着她的手,把她送进了吴家的红漆大门——若干年后这门在水上飙眼里成了猛兽的血盆大口,是他亲手将女儿送了进去,他将因此而痛悔一生。

    山娥走后,水上飙每日只能与屋里的狗和山上的树说话,愈发的寂寞孤单,于是经常回忆往事,想起黄幺姑来。其实他一直没有忘怀幺姑和她的丈夫,毕竟,除了山娥,只有他们曾与他有过密切联系并证明他的存在。吴老爷家的山林很广,他巡山的路线很长,亦很随意,可以一直延伸到幺姑家对面的山上。但他只去过极少的几回,透过树隙,凝望着那幢木皮屋,注视着幺姑偶尔出现的身影,他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有一回他潜伏在松树坳的树丛中监视偷树贼,发现陶秉坤挑着担子从下面山路上过,便抓了一把沙撤下去。陶秉坤惊得一怔,叫道:“你是人还是鬼?”他捂住嘴窃笑,并不露面。他发现陶秉坤那张脸老了许多,不由暗自慨叹,然后摸一把自己的脸。

    水上飙找出郑阉匠的工具,磨快阉刀,修整好那根带钩的篾弓,开始在巡山路线附近的几个村子里阉鸡。与村里的堂妹子说一些荤素相拌的话,日子也就过得快一些。在一个风和日煦的日子,水上飙以一种散淡的心情来到陶家院子,给陶立德阉了几只鸡,得了两升米,便用包袱包了,提着去了牛角冲。他像老友来访似地进了屋,见没人,就将米放在桌上,然后就四下睃巡。所有家具都摆得恰到好处,擦得锃亮,能让他想象得到幺姑的动作;阶基上的筲箕里是刚剥出的蚕豆,地上却无碎屑。一看就是勤俭人家。竹篙上晾满衣服,有小孩的,还有女人的大襟衬衣。水上飙捏捏衬衣,心里平静,并无特别感觉,就吁口气,然后笑一笑走出了禾场。

    沿着崎岖山路走了一程,忽听陶秉坤在后面喊他名字,他没回头。后来陶秉坤喊:“排古佬停一下!”他就停下了。

    陶秉坤跑过来,递过那包米:“晓得是你送的,心想你走不远,果然!”

    水上飙斜看着他:“是嫌礼轻,还是不敢要?”

    陶秉坤坦然一笑:“都不是,你一年就那点工钱,还带个女伢,也不易,我们怎好无功受禄?”

    水上飙倒有点意外:“你晓得我在狗尾巴冲落脚?”

    陶秉坤说:“这么多年,能不晓得?偷树的人讲起你就怕呢。”

    水上飙说:“幺姑肯定不晓得。”

    陶秉坤有些窘:“她整日不出门,自然不晓得。”

    水上飙笑道:“你怕告诉她。”

    陶秉坤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怕什么?走,到我家坐坐去!”

    水上飙就随他而去。黄幺姑带着两个男伢在门口迎接。她怡然而笑,全无芥蒂的样子,倒使水上飙有些意外。在堂屋坐下,水上飙察觉她双膝张得很开,那双抚在凸起的大肚皮上的手已变得十分粗糙,毫无过去的丰腴圆润了。上了茶,寒喧几句,便都各自说起这几年的境况。水上飙说到埋郑阉匠一节,黄幺姑忍不住抹了一把泪。陶秉坤长叹一声:“世道如此,哪里都不易,条条蛇都咬人呢……”

    黄幺姑一直在一旁默默倾听,后来局促不安地道:“我们……有件事情对不起你呢……那年,并没有班头来捉你,是我们诓你走……”

    水上飙挥挥手:“其实我早猜到了。这也没什么,要是我,只怕会拖刀赶呢!”

    陶秉坤又说:“老弟,你老这么孤身一人也不是办法,我帮你托人找一个堂吧!”

    水上飙摇头苦笑:“讨得起我也养不起呢……反正,山娥也大了。”

    又聊了一阵,陶秉坤要留他吃饭并住一夜,他谢辞了,说家虽穷,还是怕人偷,要赶回去。那包米被陶秉坤强塞回他怀中,黄幺姑又拿出一块土布,说给山娥做件挡粗活的衣。回到狗尾巴冲,家里灶冷锅空,水上飙懒得做饭,倒在床上,望着黢黑的房顶,想着山娥和身历的一切,眼角就莫名地湿了。

    山娥在吴家度日如年。笑莫露齿,话莫高声,走路要轻,做事要勤,见了老爷少爷要低头,遇到太太小姐须问好……诸如此类的戒律犹如一张网,束缚了山娥那山野里自由生长的天性。起初,山娥负责照顾吴老夫人,每日天蒙蒙亮,山娥就必须候在她床前,待她醒后侍候她起床;到了夜里,又须给她不停地捶背,直到她酣然入睡。吴老夫人很少骂人,但只要山娥手脚稍重一点,或服侍她解手时皱一下眉头,她就会朝案头那把戒尺瞟一眼。山娥就会感到那戒尺自己飞起来抽在她身上。虽然吃得比家里好,几个月后,山娥明显地瘦了,眼眶发青,两颊没有血色。最让山娥难以忍受的是见不到爹,她想念他,想念深山冲里那个家。几次想回家看看,吴老夫人不允:“你家那个茅棚子有什么看头!端了我家碗,就服我家管,好生做事,不要分心。过几年我给你找个婆家。”有一次听说爹找娄管家领工钱来了,想到前院去找他,无奈正给吴老夫人喂莲子羹。吴老夫人细嚼慢咽,故意拖延了半天,待她出去时,爹已经走了。山娥气得跑回自己住的小厢房,趴在被子上直掉泪。同屋的小兰却劝她,说她比她福气好得多,这根本不算什么事,要是侍候老爷,有些事要可怕得多。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呢?山娥问小兰,小兰咬着嘴唇不肯说。

    这年天井里的桃树结出蚕豆大的青桃时,山娥被指派去伺候小少爷吴兆文。小少爷其实不小,十八岁了,因为得痨病经常喘着气在天井里晒太阳,没人理他。山娥有点可怜他,去了。吴老夫人又让她把自己的床也搬到少爷屋里,好照顾他。山娥有些犹豫,但在吴家,老夫人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从?山娥犹豫过后也就遵从了。

    从搬进少爷吴兆文屋子的第一天起,山娥的日子里就充满了咳嗽、喘息和中药的糊味。喂药时,她能听见吴兆文胸脯深处嘶啦嘶啦的声音。喝过药或吃过粥后,吴兆文总要捂着胸口咳上一阵,吐出一些白色泡沫或带血块的浓痰。山娥忍着那股恶心的甜腥味,不敢朝痰盂里看。吴兆文身体稍舒服一点的时候,就拿起一本《红楼梦》来看,山娥则守在一旁做针线活。这日山娥正纳一只鞋底,感到脸上落了一只苍蝇,挥手赶了一下,那苍蝇却不走。抬头一看,少爷眼睛勾勾地看着她幽幽地一笑:“山娥,今天我发现一件好东西。”山娥问,什么好东西?他说:“这东西是天老爷赐给我的通灵宝玉,我要好好赏玩赏玩。”

    少爷的话山娥不懂,也没在意。月照窗棂,更深人静,山娥伺候少爷入睡之后才躺下来,一天的劳累让她疲惫不堪,脑壳一挨着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但几年的丫环生活练出了一副灵敏警觉的神经,一阵轻微的声音使她醒过来,睁眼一看,少爷正摸索着下床。她以为他要拉尿,但他没有去找马桶,却向她蹑手蹑脚地过来了。她马上说:“少爷,有事吗?”

    吴兆文笑道:“嘻嘻,有点小事。”

    山娥说:“要我起床吗?”

    吴兆文道:“不不,不用,我自己来就行。”说着他划一根洋火,把油灯点亮了。

    山娥发觉他的眼睛亮得像两颗玻璃珠,直向她移过来,便把身子蜷缩成团:“少爷,你到底有什么事?”

    吴兆文呼吸声粗了起来:“也没什么大事……嘿,就是想看看你。”

    山娥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吴兆文说:“我是说,想看看你衣衫里面呢。”

    山娥大惊失色,赶紧坐起抱住身子:“你、你怎么讲、讲这种话?”

    吴兆文说:“你轻点声,莫大惊小怪嘛!”伸过一只手,就要解她胸襟上的纽扣。

    山娥猛地将他的手拨开:“少爷,你正经点!”

    吴兆文喘哮起来,大张着嘴:“我,我很正经呢!你不让我看,因为你看不起我,我是个痨病壳子,是不是?”

    山娥分辩道:“我没有看不起你!我是黄花妹子,怎么能让你看?”

    吴兆文绷起脸:“你不让我看,就是看不起我!”

    山娥叫道:“看不起就看不起,反正我不能做这种丑事!”

    吴兆文胸脯大起大伏,喉咙里抽风箱一样嘶嘶响:“看,你承认看不起我了吧?妈的,我是少爷,你是贱丫头,你还看不起我?你不让我看也可以——”他用力猛咳,然后将一口浓痰吐在手心,“不让我看,你就把这泡痰吃了!吃痰还是让我看,你自己挑吧!”

    山娥叫道:“不,我都不!”

    吴兆文便举起那泡痰向她嘴上抹来,她头一偏,他抹了个空。吴兆文气急败坏抓住她的衣襟要往上掀,她一扭身挣脱了。吴兆文索性扑上床,抱住她,将一张急促喘息的嘴巴往她脸上凑。山娥便与他扭打起来,两人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吴兆文到底是个病人,滚了两个来回,便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山娥满怀屈辱,憎恶地瞪着瘫倒的少爷,却又不得不动手把他搀到他自己床上去。吴兆文坐在床沿剧烈地咳嗽着,带血的痰吐了一口又一口。咳嗽的间隙,还忘不了用一根瘦尖的指头戳着她说:“你,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山娥提防着他,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她就去找吴老夫人:“少、少爷他没规矩!”吴老夫人似乎早有预料,笑吟吟地:“他怎么个没规矩呀?”山娥将昨夜的事哭诉了一遍。吴老夫人问:“你没把少爷弄伤吧?”山娥急忙摇头。吴老夫人沉吟一会,笑道:“孤男寡女住在一屋,这种事难免呢,到底是少爷没规矩,还是你没规矩,也只怕说不清。”山娥辩白道:“真的是他!”吴老夫人不温不火,说:“姑且就是他不规矩吧,你也该让着他,他是个病人嘛,你让他看,不就什么事也没有?”山娥愕然:“让他?”吴老夫人点头:“是呀!其实,我让你侍候他,就有这个意思,怪我没有说清……他得的这种病,要有女人给他冲喜,才会有好转。”山娥茫然不解:“怎么冲喜?”吴老夫人又笑了:“看来你还真不开窍,不要紧,等会点拨你一下就明白了……山娥呀,这几年我吴家对你不薄,冲喜的事你该尽心尽力,少爷的病若得痊愈,我让他娶你作太太,那你就一辈子衣食不愁,一步登天,到时还有丫环侍候你呢。少爷的病拖不得了,冲喜的事你要尽快,最好今天夜里……听我的话,只有好处,不听我的话,只怕老爷要找你算这几年的饭钱呢。”说着挪动一下肥胖的身躯,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荷包递给山娥,“这是我赏你的一块光洋,若少爷病有好转,我还有重赏,你回去好好看看那荷包吧。”

    山娥惶惶惑惑回到屋里,举手一看,只见那个粉色的荷包上绣着一男一女搂抱在一起,都赤条条的没穿衣服。山娥呀地一声叫,荷包掉在地上,脸上一阵火烧火燎。她明白了自己的险恶处境,一时竟惊懵了。

    阴森的夜色再次降临时,山娥用一根指头粗的麻绳捆紧了裤腰,和衣躺在床上。吴兆文气喘吁吁剥她的上衣,她扭动了几下,便不再反抗。她俯卧在床上,嘴里咬住被头。吴兆文的嘴像猪一样在她赤裸的背上拱来拱去,留下许多臭腥的唾沫。接着他将手插入她身下,抓住她一只小小的乳房,放肆地捏,揪。她抓住那只手,拼命地将它抽出去。吴兆文又抓住她的肩,将她扳转身来,但她立即又翻过去,护住自己的胸脯。吴兆文便去解她的裤腰绳,她马上把肚子鼓起,左右扭动,让他的企图不能得逞。吴兆文折腾了一气不能得手,便有气无力地詈骂着,恶狠狠地掐她腰部、肩头和颈子里的肉。山娥含泪忍疼,一声不吭。

    第二天吴兆文吐了一痰盂血痰,喘得直不起腰,山娥心里直骂:活该!午饭后,吴老夫人来看吴兆文,问了一下病情,把山娥叫到一边:“你要懂事一点,不为少爷着想,也该为你爹着想。”山娥木木地点点头。但到了夜里,吴兆文和她都是故伎重演,只是冲突的程度比上一夜更为激烈,连滚带踢,把床都弄得离开板壁一尺多远。山娥想不到他一个病壳子疯狂起来竟有这么大力气,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勇气来反抗他的欺凌。她的背部增加了许多青紫的伤痕,但她决不让他把腰里的麻绳解开,那下面,是她唯一还没有被侵犯的东西。他不是她的对手,在她的坚决抵抗面前,他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

    第三天上午吴兆文吐了更多的血,哮喘更甚,但脸颊艳若桃花,双眼闪着狂放不羁的光,仿佛预示夜里他将有更为猛烈的进攻。山娥恨得咬牙切齿,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眼光,把一口痰啐进喂给他吃的药里。吴兆文却嗬嗬笑将起来,咂着嘴把药汤里那口痰喝了。山娥一跺脚,就又啐了一口进去。

    去倒药渣时,碰见了吴清斋老爷。

    “山娥,你过来,我问你点事。”吴老爷满面红光,对她招手。

    吴老爷平时几乎从不和丫环佣人们说话,很威严,今日却很随和。山娥就过去,双手垂膝,低头听吴老爷的话。吴老爷却把她带进了他的房间。小兰正在掸茶几上的灰尘,吴老爷叫小兰出去,小兰看山娥一眼,就出去了。山娥突然想起小兰说过,侍候吴老爷会有可怕的事,心下就有了警觉和不祥预感,但这时吴老爷已从容不迫地将门插上了。吴老爷说:“哦,没有别的事,就是想问问,给少爷冲喜的事怎么样了?”

    山娥蠕动嘴唇,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回答。

    吴老爷又说:“少爷的事我不太过问,今天才晓得。吴家大院被你们弄得四邻不安呢,太不像话了……你说,给少爷冲过喜了没有?”

    山娥心一硬说:“冲了。”

    吴老爷笑道:“我不相信,你说冲了就冲了?我得亲自查验一下,看你的话是真还是假。”

    山娥的心突然就抽紧了,浑身僵木,动弹不得,直愣愣地看着吴老爷巨大的身影向她覆盖过来……她感到窒息,胸部像要撕裂一样,下身掠过火灼般的锐疼,似被毒蛇咬了一口,她晕厥过去……朦胧中,她觉得自己是一团被人捏玩的泥巴……后来,她看到自己凌乱的衣服,鲜红的血,还有摆在面前的两块白花花的光洋……“给你爹的,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他好。少爷那里,喜也还得冲。”吴老爷很安祥地抽着烟。她没吱声,也没拿那两块光洋,穿好衣服,打开房门走出去。小兰跟她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径直朝院门外走……

    山娥回到狗尾巴冲的茅屋时,暮霭已从林中升起,水上飙刚好从巡山的小路上归来。他边走边拍着屁股:“嘿,看见屋顶上冒烟,我就晓得我的妹子回来了呢!心里一喜,差点把屁股摔成两瓣!”又举起手中一挂酱红色的肉,“你看,麂子肉!巡山巡到老虫岭,正好见人套了只麂子,见人有份,也给我割了两斤,妹子你有口福呢!”山娥嗯嗯地应着,接过麂子肉,拉着爹的手进屋去。水上飙坐下来脱草鞋,问道:“山娥,今天怎么有空回来呀?”山娥嘤嘤道:“我想你了。”水上飙叹口气:“唉,爹也想你呢,那日做了个怪梦,梦见山上一群狐狸豺狗用轿子把你抬走了,说是给山大王做押寨夫人,我提起铳就赶,明明你那轿子就在前头,可怎么赶也赶不到;我放肆喊你,你呀,回头望着我,就是不答应,把我急得眼泪直滴呢!”山娥眼里一辣,忙拿手去揩。水上飙忙问:“你怎么了?”山娥说:“刚才烧火,一粒灰弄到眼里去了。”水上飙就说:“那你莫乱揉,流点眼泪就会把它冲出来的。要不要我帮你吹一下?”山娥忙摆手:“不用不用。”父女俩边拉家常边做饭,大多是水上飙在说,山娥嗯嗯地应着。水上飙察觉女儿沉默寡言,心想是长大了的缘故吧。就着鲜美的麂子肉,吃了一顿薯米饭后,水上飙细心铺好床,看看夜色已深,就说:“山娥,你上床睡吧。”山娥说:“爹,你呢。”水上飙说:“爹搬张竹躺椅到火塘边迷糊一下就行,火塘边暖和呢。”家里就一套铺盖,只能如此了。山娥挽住他的胳膊:“不,我要跟你睡,我几年没跟你睡了。”水上飙心里一盆温水在荡漾,便道:“好好,和我的乖女儿一起睡。”

    水上飙堆了火,关了屋门。门外悄然飘起了洁白的雪花。上床后,怕山娥冷,他又把自己的破夹衣和她的绛红色棉袄压在被子上。山娥滚烫的身子紧紧贴着他,一双冒着温馨气息的脚直伸到他的鼻子底下。女儿又长高了呢,他掩掩被子,怕她的脚冻着,便将它们夹在自己腋窝里。山娥像小时候一样把他的脚抱在怀里,并把灼热的脸颊贴在他脚上……

    天快亮时,水上飙惊醒了,他的脚感到山娥脸上有片湿湿的东西,接着他听到了压抑的哽咽。“山娥,你怎么了?”哽咽立即停止了。他就坐起来问:“山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山娥也坐起来,忽然说:“爹,你要不是我爹,多好。”他嗔道:“你说什么蠢话呀!”山娥说:“爹,你其实不是我的爹,我晓得。”他十分诧异:“山娥你今天是怎么了?”山娥猝然扑在他怀里,搂住他的腰放声恸哭起来,边哭边道:“爹,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离不开你……你莫作我爹,作我男人好么?爹你苦了半辈子,没有讨堂,让我作你的堂,服侍你一辈子……”水上飙浑身一哆嗦:“你,你这是什么妄混话?!”抓住她的胳膊往外推,可山娥死死搂着他不放:“爹呀,我不作你女儿,我情愿作你堂,你带我到九州外国去吧!”水上飙拼命把她推开:“你癫了?我是你爹!我是人,不是畜牲!你再说这种丑话我揍你!”山娥大睁泪眼,倔强地叫道:“这话不丑,我就要作你的堂!”水上飙心中一急,一巴掌扇向山娥的脸,啪一声脆响,她一骨碌滚到了地上。山娥捂着脸惊愕地瞪着他。他大口喘气,吼道:“不许你再说这种话!你赶快给我回吴家去,没有什么事你不要回来!”山娥不吱声了,爬起身来,不声不响地穿衣服。他心中羞恼不已,气哼哼地躺下去不看她……强烈的雪光从窗外映进来,透着彻骨的寒意……

    后来,山娥在门口低声道:“爹,我走了……”

    他应声道:“你走吧”。

    接着,他听见她走进了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音由近及远,直到消失。

    水上飙躺了一会,才懒懒地爬起床。他忐忑不安,扇过山娥耳光的右手很不自在,这是他第一次打女儿。女儿的言行异乎寻常,他的山娥不是这样的呀!他感到莫名的惶悚,急急忙忙用棕片裹好脚,再穿上草鞋,匆匆出了门。他要把女儿追回来问个究竟。

    但跟着女儿那行歪歪斜斜深深浅浅的足迹走到一个叉路口后,他惊呆了:山娥根本没有回庄坪吴家,而是沿着一条小路往石蛙溪方向去了!他心急如焚,撩开大步就追,到了石蛙溪,女儿的脚印已和早行人的脚印混在一起,不能分辨。情急之中,他跑到牛角冲,结结巴巴把事情跟陶秉坤说了一遍。陶秉坤说:“你莫急,我们分头去找,我估计她是抄近路到小淹去了。”水上飙又赶到小淹,一路上逢人就问,见到一个穿绛红色棉袄的妹子没有。被问的人一律摇头。小淹码头上有两个洗菜的女子说见过,还说她上了一条船。但是一个说那船扯起帆往上游去了,另一个却说那船是去益阳的,走了下水。

    水上飙完全急懵了,跌跌撞撞赶到吴家大院。吴老夫人一听山娥出走了,忙吩咐太太小姐们检查一下屋里,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水上飙自然什么也打听不到,但他发现平时与山娥处得好的小兰脸色慌惶,就避开众人耳目,把她叫到大门外。在那尊石狮子的后面,小兰含着泪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这天水上飙跪在郑阉匠的坟冢前,深深地叩了三个头:“郑大哥,我对不起你,让山娥受罪了……你放心,我一定把她找回来!”

    回到屋里,水上飙把几件衣服和仅有的几枚铜板捆进包袱,背在身上,又找了一根麻绳、一条罗布澡巾,连同那套阉匠的工具一起放进褡裢,搭在肩头。然后,他一把火点燃了茅屋。

    更深人静之时,水上飙掀开吴家大院风火墙下阴沟的盖板,顺利地钻进了院子。接着,他又顺利地潜进了吴清斋的卧室。他手脚很轻,连狗都没有惊动。借着窗外的雪光,他辨认出了蜷缩在锦缎被窝里的吴老爷。他轻轻揭开被子,狠狠一掐吴老爷的麻穴,尚在梦中的老爷就全身一瘫没了知觉。然后他以极快的速度把罗布澡布塞进老爷的嘴中,又用麻绳将他双手反绑。他吁了口气后,操起阉刀,剥开吴老爷的裤子,以极其娴熟的刀法划开他胯间的卵包,将两颗卵子取了出来。睡在一旁的姨太太鼾声甜美,一无所知。

    水上飙没有再钻阴沟,而是打开大门,大摇大摆地下了台阶。开门声惊动了两条看家狗,水上飙便将吴老爷的卵子扔在雪地上,任其争夺美餐,然后他抓把雪揩揩手,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