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冬天,陶秉坤把堂兄堂弟在牌桌上赌掉的那些日子都拿来开田。田当中那块顽冥不化的岩石耗费了他不少功夫。冰冷的铁钎子把虎口震开了坼,拆缝里露出鲜红的肉,寒风一吹,针刺般疼。他的手掌变得粗糙不堪,几乎每个关节处都有裂口。一天夜里,他珍爱地去抚摸堂凸起的肚皮,幺姑哎哟一声把他的手推开了,说,你的手像锉刀呢。他笑一下,只好改用嘴。到第三场大雪飘下来时,他总算把那块岩石凿碎挑走了。接着,他将筛去了石子的细土一担一担往田里挑。腊月二十四,小年到来之际,一丘新田就基本造成,来年上肥进水,犁耙一过,就可插秧了。陶秉坤用步子量了量,大约有三分大小,它的形状方方正正,像扮谷的扮桶,他于是将它命名为扮桶丘。
过完年,一开春,他就去小淹镇,买了好些树苗回来。沿着牛角冲那条水沟,他栽了百余株棕树;在熟土里,则成行地栽了千余蔸茶苗。烧过荒的陡坡上,也不能让它闲着,又种了一片油茶树。那日他挑着油茶树苗从陶家大院门口过,陶秉乾见了笑道:“秉坤,你只怕修得庙来老了鬼呢!”他不予理睬,他晓得油茶树长得慢,起码要十年才能挂果,但那又怎么样,十年后儿子就可吃上茶油了。想起堂肚里的儿子(他早已认定是个儿子),他浑身都是劲。
人一忙日子就过得快,眼见得太阳就暖了起来,山上泛起了一片新绿。三月泡红的时候,黄幺姑要生孩子了。这日陶秉坤想去山上打青——那些新枝嫩叶采回来放在粪凼里一沤,是上好的肥料——但心里又放不下堂,挑着箢箕在门槛外犹豫。黄幺姑说:“你放心去吧,还没有动静呢。”他就上了山。为早点赶回家,他干得风风火火,双手左右开弓地采折,在山坡上呼喇喇窜来窜去。打满一担青,正欲回家,却又发现土墈下一株三月泡树结满了饱满紫红的果实,实在爱煞人,便摘了几片阔大的桐子叶,做成一个筒,跳下土墈去采。三月泡是怀孕的女人最爱吃的,他舍不得尝一粒,只是想象它酸甜的味道,任嘴里口水横溢。他采满一筒三月泡,才将那树上剩下的摘来吃掉。他攀上土墈,正欲挑起担子下山,忽听得寂静的山谷里传来一声呼喊。那喊声非常微弱,却十分清晰,那是幺姑的声音,她在喊他,她一定是发作了!他把担子一扔,光捧着那包三月泡,发疯似地朝家里奔跑。
跑上阶基,幺姑痛苦的叫唤尖爪般抓疼了他的心肺。他冲进房去,只见幺姑躺在床上,满脸汗水和泪水,嘴角歪斜,双手紧紧抓着床头的横档,身体随着她的叫喊忽儿拱起,忽儿跌下,左右扭动。他一时竟不知所措。幺姑竭力伸出一只手扯扯他——那手心满是紫红的血泡!——似哭似唱地唤道:“你快去请……接生婆呵!”他这才如梦初醒,扭头冲出门,往村里狂奔而去。
然而接生婆不在家,走亲戚去了。陶秉坤懵了,心里慌惶不已,只好跑进伯父家,结结巴巴地叫:“伯、伯娘,幺姑发、发作了,没有接生婆!”伯娘说:“你莫急,我跟你去。”就拿了几块白布和一把剪刀就跟在他后边。他心急如焚,大步流星,伯娘却没法跟上。她缠过脚,两只脚掌如同两只大粽子,走起路来只能鸭子般慢慢摇摆。走了一程,他实在急不过,便不由分说,将伯娘背起来,一路小跑。
跑进院门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但没有听到幺姑的声音。他心里打鼓,脑壳紧张得一阵阵发麻。蓦地,一声婴儿的哭啼迸开来,他恍如看到一朵金黄色的南瓜花在阳光下突然绽放,眼前一片辉煌。他放下伯娘,径直朝那声婴啼奔去。在房门口,他看到一幅惊心动魄永世难忘的情景:幺姑已从床上滚到了地板上,她的身体周围洇漫开一片血水,一个皮皱皱的婴儿躺在血水里,边啼哭边划动着四肢;幺姑披头散发,正竭尽全力咬那根脐带……
伯娘将他推到一边:“男人不该看的,你快去浇一锅热水!”伯娘颠颠地进房,将房门关上了。他手忙脚乱地烧水,手心直冒汗,身体微微地颤抖。门吱呀一声开了,伯娘抱着婴儿笑眯眯地走出来:“恭喜你了秉坤,你堂生了个崽伢!”他怯怯地看看婴儿那张小老头似的脸,然后拨开那两条还沾着血迹的粉红色小腿,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指头,触了触儿子胯间那珍贵的小鸡鸡……一股无比欣慰的感觉温水般从心头涌出,湮没了他的全身……
陶秉坤当爹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石蛙溪。当他将儿子的胞衣在向阳坡上埋了回到屋里时,贺喜的乡亲已陆续来到,有的提着染红的鸡蛋,有的提着鸡,还有的送红糖、大米。伯父也来了,因了身份的不同,他送了一份礼金。陶秉坤知道,那主要是给他自己送面子,他便有意不当众人的面去拆那个红包。陶秉乾和陶秉贵兄弟俩也来了,手里也都提着礼物,但他觉得他们祝贺的话语都有些言不由衷,且脸上的笑有些诡秘。他去受礼,他俩背在身后的手不约而同地亮了出来,两只手中都有一张草纸,草纸中包着些桐油调和的锅灰泥。他这才想起打喜的习俗,那黑糊糊的锅灰是要涂到他脸上去的。他急忙躲避,但来不及了,陶秉乾和陶秉贵一左一右夹住了他,手一扬,他的脸就成了黑包公。被打喜的人是不得生气的,因这是祝贺你的一种方式。他只能尴尬地笑,抬起手臂阻拦那些连续不断的涂抹,把愠怒压在心底。他认为这两位堂兄弟的打喜并无多少贺喜的成分,他们不过是恶作剧,借机耍弄他,羞辱他。当他们觑着他的脸得意、放肆地大笑时,他赶忙跑开找洗脸水去了。
太阳快落山时来了一位戴瓜皮帽的贺喜者,邻村庄坪吴家大院的管家娄长子。陶秉坤惊讶不已:“哎呀娄管家,何事把你惊动了?”娄管家笑道:“听说你得了崽,我们吴老爷叫我登门贺喜呢!”他愈发诧异,吴家是远近闻名的富豪,吴老爷又是乡董,走路都不正眼看人的,平素又无任何交往,为何一反常态来他家贺喜?心里便存了戒备,口里说:“哎呀,那可不敢当、不敢当呵!”娄管家却不管他敢当不敢当,将一小篓鸡蛋往桌上一搁,撩起长衫就坐下了。陶秉坤只好给他上茶,跟他说一些套话,娄管家肯定不会平白无故前来贺喜,你就竖起耳朵听吧。果然,娄管家呷一口茶,就说:“秉坤兄弟呵,实不相瞒,此番前来,除了贺喜,还有一事相求。”陶秉坤不以为然:“吴老爷家大业大,万事不求人,娄管家你讲起耍罢了。”娄管家说:“皇上也有求人的时候呢。是这样的,我们少爷聪明伶俐,可惜小小年纪就得了痨病,不知请了多少郎中,就是诊治不好。上回得了个秘方,说是要个头胎的胞衣作药引子……”陶秉坤立刻晓得了他的来意,心里一沉,摇摇脑壳:“那不行,会损了我崽伢子的元气的。”娄管家道:“哪里,我长成几十岁,从未听说这一说,你埋在土里烂不也是烂了?若给小少爷治好了病,做了好事,还会给你屋里人添阳寿呢!”陶秉坤还是摇头:“不行,我已经埋了。”娄管家说:“埋了可以挖出来嘛。”陶秉坤绷紧脸缄默不语。娄管家起身背着手走两圈,说:“秉坤,人都有个为难的时候是不是?吴老爷可是很少求人的,他求人,其实就是给人面子呢!你想想看,他做寿,县太爷都给他送礼的!他的脾气想必你也有所闻,他有财有势,一旦他要想得到的,就一定会得到,况乎一个小小胞衣?”陶秉坤心里一胀,梗直了颈根:“怎么,他想仗势欺人么?”娄管家忙笑道:“不是这个意思,俗话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你帮了吴老爷的忙,他以后就会帮你的忙。人在世上走,哪能不求人?”陶秉坤默然,不好再说什么。有损元气之说确无出处,只是他心理上不舒服,总觉得那胞衣是从堂身上掉下来的肉,又与自己精血有关,怎好去填人口腹?可是,吴老爷又是得罪不得的,娄管家的话又不无道理……暗自思忖一会,他心里一动:陈梦园给的那两亩位于小淹的水田一直没能斢到近处来,何不就此作为条件请他也帮这个忙?陶秉坤便将这件事提了出来,娄管家一听,极爽快地应道:“行,这事我都可以作主,吴老爷良田千亩,哪在乎与你对换两亩田?松树坳下那一垅田都是吴老爷的,离你这儿只两三里远,你挑两亩就是。我们这就把这事办了,好吗?”
陶秉坤点了点头,就走到山坡上,将胞衣挖了出来,用小木桶提着。又进屋揣上田契,跟堂和伯娘交待了一声,就跟随娄管家翻过松树坳,去了庄坪吴家大院。一路上,他尽量不朝木桶里看。事情很快就办妥了,他把田契给了吴家,然后收下了双方都画了押的换田契书。离开吴家大院时,陶秉坤看见一个病恹恹的小后生坐在门口石狮子旁发呆,心想这就是那个痨病少爷吧?
陶秉坤匆匆往回赶,翻过松树坳还有天光,他于是去了那两亩已归属于他的水田旁。他发觉这是几丘冷浸田,又处在山冲里,太阳照的时辰少,产量不会高。但总比没有要强多了。他在田埂上蹲下来,抓了一把稀泥在鼻子下嗅,浓烈的泥香沁入肺腑,他陶醉地眯缝了双眼,与此同时,他从那泥香里嗅到了儿子肉体的气息……霎时,儿子的名字闪现在他心间:陶玉田!对,就是这个名字,玉是入的谐音,但愿儿子的降生会给他带来好运,但愿他添置更多的田产!
对月婆子和田土,陶秉坤都服侍得很周到,每天都是家里田里两头忙,忙得心里踏实、快活。他千方百计给田里上肥,田跟人一样,要吃点好东西才养得好。天蒙蒙亮他就起床去拾粪,人家的牛刚上山屙下第一泡粪,牛粪还是热的,就被他扒进了箢箕。自己尿胀了,也要忍着赶回家,屙到自己的尿桶里去。黄幺姑每日都吃他做的鸡汤和红枣煮鸡蛋,吃了十来天吃腻了,嘴里一股鸡屎味,便要他吃,他坚决不尝。黄幺姑恢复得很快,没躺几天就下床做些轻微的家务活,脸蛋日见红润。奶水又十分充足,小玉田吃不完,那多余的奶便自动流出来,常弄得她胸襟上一块湿湿的奶渍。一日小玉田正咂着左边那只奶,右边的奶头滴下白色奶液,陶秉坤觉得可惜,便噙住堂右边的奶头轻轻吮吸。奶汁淡淡的甜,带股腥味。黄幺姑便一手抱儿子,一手抚着他的后脑壳说:“我喂两个儿子呢,一个大儿子,一个小儿子。”
他吮着吮着,全身发热,大张嘴巴,将大半个鼓胀的乳房塞进嘴里,拿舌尖拨弄着奶头。黄幺姑脸一红,浑身酥软,呻吟道:“莫、莫……”他顿时下面硬挺难耐,赶忙放开堂:“不行,不行,再这样我也想喂你奶了。”说着忙出门干活去了。
月子坐满四十五天,按乡下规矩,是向丈夫开禁的时候了。黄幺姑将男人的枕头与自己的并排放着,却被陶秉坤拿了回去:“再熬十天吧,万一让你落下月子痨,后悔也来不及。”黄幺姑依了他,把他的脚紧紧抱在怀里。十天后天一断黑,黄幺姑就把儿子放进床边的摇篮里,耐心地将他摇入梦乡,然后迫不及待地与男人合作一处。陶秉坤不敢颠狂,动作缓慢温柔,仿佛伸一只手在水里探探凉热一样。
黄幺姑问:“你觉得我变了么?”
陶秉坤摇摇头:“你还是那样又软又湿又黏……我觉得你是一丘田,变得更肥沃了,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丘田呢。”
黄幺姑说:“我这丘田是专给你耕的呀……”
陶秉坤便不吱声了,兢兢业业地耕耘。
立夏这天陶秉坤在自己田里耕了第一犁。犁是祖传的一张旧犁,他将它修整了一下,换了张新铧。牛是他以换工的形式从别人那里换来用的。将来,他肯定会有自己的耕牛的。在松树坳下犁田时,他发现高高的田坎上有一块很陡的旱土,有几个人在上面挖土,几块石头滚下来,落到了他的田里。他叫道:“喂,手脚轻一点,莫把石头弄到我田里来了!”上面的人便道:“石头自己有脚呢,它要跑下去我们有什么办法?找你伯伯去吧,土是你伯伯的土,石头是你伯伯的石头!”陶秉坤只好自己将泥里的石头抠出来,扔到沟里去。他纳闷这块地何时成了伯父的,想以后也许会因此而有些小小摩擦,却没料到一个重大隐患就藏在这块地里。
田里过完犁耙,他就买了秧苗来插上了。一个人插不赢,他就请了几个帮工。禾苗和儿子在他眼皮底下慢慢地长大起来。由于奶水足,儿子长得胖乎乎的,一对黑眼珠骨碌碌转,很像母亲,十分可爱,令他亲个不够。禾苗却没有儿子长得好,插下去半月还没返青。扮桶丘是新开的,没有肥力;松树坳下那几丘田,则是因为田墈下有几股咕咕直冒的冷浸水,禾苗无精打彩,令他想起吴家的痨病少爷。到了秋后,割了禾一过斗,两亩三分田只收了五石四斗三升谷。但一算细帐,他禁不住一阵惊喜:除去田赋,余下的谷子可碾四百多斤大米!石蛙溪一带山多田少,除开伯父家,谁家一年有过这么多大米?即使是伯父家,青黄不接时节也要吃杂粮的。若按人均占有大米计算,他可能是仅次于伯父家的富户了。而伯父家,还有两个败家子呢,家有万贯也经不起挥霍的,伯父家迟早要败在陶秉乾和陶秉贵兄弟手里,到那时,他陶秉坤将取而代之,成为村中首富。他为自己的想象兴奋不已,到庄坪水碾房碾了一担谷回来,一狠心,就叫黄幺姑煮了一锅新米饭,没有放任何杂粮,敞开肚皮吃了一顿。
小玉田周岁的这天,陶秉坤请了一桌酒,所请宾自然少不了伯父、龙先生等村中的头面人物。酒宴之后,在堂屋中央放了一个大篮盘,盘中放了毛笔、秧锄、针线等什物,然后把小玉田抱进去,让他去抓。这是乡下类似于职业预测的习俗,名曰“抓周”。小玉田虽是男伢,却长得十分秀气,十根指头纤巧细长。当他摸摸索索抓住那支毛笔时,主宾一齐叫好,说一看他就是个读书的料。夸赞声未息,小玉田却把笔扔掉,抓起了秧锄。龙先生忙打圆场:“好,好,这样也好,既能文,又能农,进可入仕作官,退可耕读自娱。”伯父说:“文也好,农也罢,凡事有个天命,就看我这小侄孙的造化了。”陶秉坤对他们的话并不在意,“抓周”不过是一种游戏,他坚信他的儿不管干什么都会有出息。使他欣喜的是,堂那丘肥美无比的田里又播下了他的种子,他相信,又将是一个胯里有小鸡鸡的。陶秉坤搭了座牛栏,买了头小黄牯回来。小黄牯额头上有块星状白斑,陶秉坤便唤它花佬。花佬头上的犄角长出寸把长时,陶秉坤的第二个儿子陶玉山降生了。生得异乎寻常的顺利,那日黄幺姑刚从菜园子里回来,刚刚感到下身有些疼,往床上一躺,就屙巴巴一样把儿子屙出来了。陶秉坤心里欢喜,就让花佬也分享了一些甜酒冲鸡蛋。两岁的陶玉田成了花佬的好朋友,经常摇摇晃晃走到牛栏门口,一边唤:“牛、牛!”一边翘起他的小鸡鸡,把尿撒在牛草上。等到二儿子陶玉山抓过周后(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把秧锄),花佬已长到半人高,成了牛中的壮后生了,陶秉坤花了半个月工夫,将它驯成了一头会耕田的牛。
灾难在陶秉坤毫无防备的时候悄悄走来。灾难的脚是一些细密发亮的雨丝,开始陶秉坤并不在意,当那雨连续五天不停,他才有些烦起来。刚犁过的田天天被水洗,会把一些肥水漂洗殆尽的。
这天早上雨总算止歇,陶秉坤急急忙忙扛起耙,赶着花佬去松树坳下。季节不等人,得赶紧耙田插秧了。刚下田,还没把轭驾到花佬颈子上,一颗石子从空中落下,打在牛背上,疼得花佬往前一冲,差点把他带倒。仰头望去,头上整个山坡都在蠕动,要滑坡了!他急忙狠抽花佬一鞭:“快跑!”拔腿朝山坡相反的方向奔去。才爬上田塍,轰隆一声,半边山坡滑落下来,气浪和泥浆形成一只力大无比的手,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陶秉坤瞠目结舌,坍塌的山坡几乎完全覆盖了他的两亩水田。他坐在泥水里,浓烈的泥腥味窒息了他。
夜饭之后,陶秉坤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去了伯父家。陶立德刚吃完饭,正抱着铜烟壶咕嘟咕嘟抽烟,瞥一眼侄子:“秉坤,你还认得到伯伯屋里的路呀!”陶秉坤说:“伯伯,你的地垮下来,把我的田都压住了。”陶立德道:“我听说了。”陶秉坤说:“我那……可是整整两亩水田呵!”陶立德点头:“我晓得,其实你用不着伤心,不就两亩田么,以前你没田不也照样过日子么?横竖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天灾,奈何?”陶秉坤争辩道:“不是天灾,是人祸!你家若不挖烂那山,那块坡何至于垮到我田里来?”陶立德勃然变色,把水烟壶砰地搁在八仙桌上:“你还有没有大小?简直一派胡言!我还没怪你呢,你倒怪起我来了!若不是你犁田把那山脚犁空,我那块土又何至于垮?”陶秉坤顿时噎住,耳朵里一片嘈杂喧哗,仿佛那场可恶的大雨还在无休止地下。忧忿的情绪在胸中膨胀,他却找不到反驳伯父的话。伯父斜眼鄙视着他:“要怪你怪天老爷去!”陶秉乾过来邪笑道:“秉坤,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没办法的事,那土压在田里,又没压在你堂身上,你着什么急罗!”陶秉坤张口结舌,只能以怒视作回击。
回到家中,无论黄幺姑怎样悉心抚慰,陶秉坤只是默不作声,一觉睡到第二天日出东山,才拖着酸疼的身子爬起床来。吃过早饭,提着锄头挑起扁担箢箕往松树坳方向而去。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看还能不能从土薄的地方挑出几分田来。远远地,他就看见了那堆巨大的黄土,接着,又看见几个人影在那堆黄土上晃动。待走到近处,又发现陶秉乾兄弟站在一旁,正吆喝几个帮工在那堆黄土上栽玉米苗。这种死黄土上根本不能种庄稼,他们这是干什么?陶秉坤稍一思想,立即明白了他们的用意:用玉米苗表示这土是他们的,不许他动,也就是说,要让他的田永远压在那堆黄土下边。
陶秉坤气愤交加,将扁担横抄在手,纵身跃过去,作雄狮怒吼:“你们这是干什么?!”
陶秉乾说:“没长眼睛吗?栽玉米!”
陶秉坤红着眼叫道:“你栽玉米为何栽到我田里?”
陶秉乾指指:“秉坤,你看清楚点,这是你的田,还是我的土?”
陶秉坤气得浑身乱抖,将手指戮向堂兄的脸:“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既使栽下,我也要一根一根扯掉!”
陶秉乾冷笑一声:“你敢,你要扯,我到县衙里告你作践青苗,占人土地!”
陶秉坤见他倒打一耙,怒不可遏,冲过去拔掉一根玉米苗。陶秉乾立即将他推了个踉跄,接着在他腰上擂了一拳。他抄起扁担横扫过去,眼看就要击中陶秉乾,脚下却一滑,扑通跌倒,几颗金星从脑际溅出,眼前一黑,就昏眩过去……恍惚之中,感到几只脚在身上踢。
陶秉坤苏醒过来时,四周已没有人影,黄土上栽满了玉米苗。他挣扎着爬起来,悲愤地四顾,心底喊道:这是什么世道呵我日你娘!他没有再去管那些玉米苗,扛起锄头扁担,趔趔趄趄往回走。额头有血,他懒得去擦,只是用一只手按着右胸,肋骨隐约作疼,大约是石头硌的。他的田不能就这么丢了,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要到县衙去告陶立德,他要讨个公道回来!
三天后陶秉坤怀揣着亲手写的状纸,背着装干粮的褡裢,走上了去萸江的石板小路。心急脚快,六十里路太阳刚落到西山顶就走完了。陶秉坤走进依山傍水的萸江小城,先去了萸江小学堂。陈梦园是安华名士,找他帮帮忙,兴许事情会顺利些,毕竟他是头一回打官司,状纸怎么个递法都不知道呢。萸江学堂座落在一个山包上,几十棵参天松柏荫蔽着一个四合院,朗朗读书声从院中木楼里传出来。陶秉坤找到学堂门,正要往里闯,被看门的老倌拦住。看门老倌一听说找陈先生,头直摇,说学堂是陈先生办的不假,可一年中见不到他几次呢。他只好孤身一人去县衙门。
衙门在正街上,门前空无一人,两头青石狮默默地蹲在左右。望着那扇无比沉重、钉满铜钉的黑漆大门,陶秉坤忽然感到心虚和胆怯,脚步就迟疑起来。此时那大门吱哑响着缓缓张开,走出一个挎刀的衙役,瞟见他,就过来喝道:“小民何事?”陶秉坤有点结巴:“我,我找知县老爷递状纸。”他欲掏状纸,衙役挥挥手:“知县老爷到小淹去了,改日再来吧。”他心里一时很失望,身体却不知不觉松弛下来了。
他只能往回走了。他搭上一条划子顺流而下。划子行了十余里,天色黑下来。却又出了月亮,江面上银光流淌,十分明朗,在乘的怂恿下,划子便又行了十余里,才在一小码头泊下。陶秉坤把头伸到船篷外一看,正是木瓜寨。陶秉坤没有下船,和衣躺在舱里,想起诸多往事,不觉叹息数声,久久不能入眠。从舱口望出去,那株悬吊过幺姑的古樟如同一只张开巨翅的鹰,仿佛一受惊动就将振翮而去……翌日,东方刚现鱼肚白,划子便又启程了,中午时分,抵达小淹码头。
陶秉坤一下船,就打听到知县老爷居然跑到石蛙溪赏风景去了,赶紧往回走。沿石蛙溪走到双幅崖时,见一大群人站在路边,朝七星岩指指点点。他很快从中认出了知县老爷,而且还看见陶立德躬身在旁,谄媚地与知县老爷交谈着。陶秉坤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晓得,他的这场官司还没开始就已经输了。这时陶立德看见了他,却只当没看见一样,大声道:“大人,文毅公对此处风光独有情钟,作诗曰:‘日脚深难到,峻岩锁翠微。忽开天一线,如辟户双扉。风起泉飞布,云归树挂衣。方知桃洞里,花鸟尽忘机。’……”陶秉坤默默地从路边走过去,悬崖的阴影覆盖在身上,令他有不堪重负的感觉……族人的荣耀,风景的灵秀,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干?他只晓得,他的两亩水田就此失去了!……愤懑之中,他想起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
陶秉坤变得沉默寡言了,一天到晚闷着头吭哧吭哧干活,儿子的顽皮也难得逗开他的笑脸。黄幺姑想方设法劝慰他:“秉坤,想开点,我们不是还有扮桶丘么?就是一丘田也没有,我们还有山、有土呵,比很多人都强呢。”他点头称是,但神色就是开朗不起来。这年年底,传来了光绪帝和慈禧太后先后归天的消息,幺姑就说:“你看,皇帝又怎样,还不是也会死,不管你富贵贫贱,都要进黄土。”陶秉坤说:“可我们还要活。”黄幺姑说:“可愁眉苦脸就活得好么?”陶秉坤便不吱声了。到了来年开春,黄幺姑又说:“秉坤,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也还有三个崽伢,比什么都强。”陶秉坤说:“不就玉田玉山么,哪来三个?”黄幺姑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肚皮上:“这里头还有一个呢!”陶秉坤就高兴起来,但又犯愁:“以后我有什么家产留给他们呢?眼前,米饭都不够他们吃呵!”黄幺姑道:“有办法,眼前青黄不接,我们大人吃瓜菜,让他们吃米饭。”陶秉坤断然道:“那不行,你有孕在身,不能亏欠。还得给你们加点荤,我是男人,我来想办法。”
陶秉坤的办法很简单,就是砍了柴,挑到小淹卖掉,得了钱再买点肉或鱼回来。隔几天,他就挑柴出去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受到两个光屁股儿子的热烈欢迎。
这一天,陶秉坤回来,屋里很冷清,幺姑带着儿子到菜园里去了。陶秉坤看见桌上有一包大米,便将幺姑叫回来,问是谁送的。幺姑说不知道。他们把包解开,发现包米的布是那种排古佬特有的包袱皮后,便都猜到送米人是谁了。那人他们已遗忘了多年,猛然记起,就好像昨天还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