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本想问钟岳山要钟鸣的电话号码,但时间已晚,老人怕是在睡觉,他索性开车去了钟鸣的酒吧。
上次来时心碎一地,这次来也不大舒坦。
陈安向吧台的调酒师打听钟鸣在不在店,调酒师看了他一眼,两手抵在黑金色的金属柜台上,神神在在地说:“我们老板喜欢女人。”
上次钟槿也表达过差不多的意思,难道钟鸣真的很有男人缘?
陈安晃了下无名指上的戒指,说:“我是他朋友,叫陈安,你能联系一下他吗?说我有正事找他。”
调酒师朝耳麦说了一句,刚说完,后背被人拍了一下。
“稀啊,陈总。”钟鸣道,“我听老头子说,你和乐乐都要结婚了,把老头子抑郁得不行了,让我连夜去相亲呢。”
这次见钟鸣,陈安觉得顺眼多了,说话也入耳了,问:“能找你聊几句吗?”
钟鸣歪笑了下:“不会吧,婚前调查啊?我先声明,我和乐乐——”
“乐乐出事了。”陈安打断他思维发散开去。
钟鸣眉毛一紧,收了嬉皮笑脸,说:“你跟我来。”
两人去了办公室。
办公室布置得很简单。两套办公桌椅、一个文件柜、一个小茶几加一组三人皮沙发,别无他物。
钟鸣请陈安坐了沙发,自己从文件柜下面拿了两瓶依云出来,递给他一瓶后,问:“乐乐怎么了?”
陈安拧开瓶子,却没喝:“家里被人装了微型摄像头。”
“草。”钟鸣骂了个脏字。
“这事乐乐还不知道,我也不敢让她知道。只能来问问你,她以前结过什么仇家或者有没有特别疯狂喜欢她的变态?”
“草。”钟鸣从文件柜里又拿出一盒中华烟,拆开后,用眼神问陈安,陈安摆手,钟鸣便自己叼了一根,站在窗口抽起来。
灰白色的烟雾升起,钟鸣半倚在床边道:“乐乐她不愿意跟你说的事,你让我跟你开口,这不是为难我吗?”
陈安心突然沉了一下。
所以七年时间里,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
他过来问钟鸣,最初只是为了有备无患地探一探,可开的这一路,心里却咚咚敲起了边鼓的。
因为偷拍事件,沉淀了好几个月的新旧疑虑像是被搅动的茶叶沫,全都浮了起来。
譬如大三时,干妈开始生病,她既要学习又要照顾病人,分身乏术的她会因为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去酒店打那么久的工吗?《吉光片羽》是今年年初开拍的电影,那时干妈刚过世没多久,她会因为好玩出演电影?上司这么恶心为什么没有跳槽?黄薇做错事,她气到摔杯是不是触到了什么往事?她衣着朴素、不买首饰只是因为工资不高或是兴趣寥寥吗……
真相像是一潭沸腾的黑水,那些小疑点则像黑水上方汩汩的泡。
钟鸣又骂了个草字,把抽了半根的烟摁灭在窗棱上,扔进了垃圾桶。
他拿出手机,跟陈安道:“我了解的也不见得很全面。这事我和陈筱牧一起说。”
他剥了个电话给陈筱牧,按了免提。
“钟哥,大半夜给我打电话,影响多不好啊。”
钟鸣开门见山:“筱牧,陈安在我这里,他来问点乐乐的旧事。”
陈筱牧说:“卧槽,乐乐说他有心脏病的,你可别瞎说,回头让乐乐当了望门寡你负责啊?”
陈安清了清嗓子,对陈筱牧道:“陈筱牧,我不会比乐乐先死的。你们说什么我都扛得住。”
低矮的办公室上空响起一阵尖利的嘶吼声:“我靠……钟鸣!我草你——”
钟鸣在陈筱牧暴怒的嗓音中插了一句嘴:“乐乐出事了。”
陈筱牧倏地安静下来:“什么事?”
陈安飞速地说道:“有人在家里装了针孔摄像头,乐乐还不知道这事,请你对她保密,也请告诉我追查的线索。”
陈筱牧听完之后破口大骂:“我去,又来?秦瑞这个疯子他妈的没完了是吧?海洛因怎么还没把他带走啊?在北京没虐够还要跑泰溪虐?”
在陈筱牧激昂的情绪中,陈安咽了咽口水,问:“秦瑞是谁?”
陈筱牧沉默了,钟鸣也沉默了。
因为过于安静,办公室还能隐隐听见外面的音乐声,好像是今年的黑马电视剧主题曲,《沉默的真相》。
很应景。陈安在沉默中等待一个真相。
现在,他站在离真相很近的地方,而且确信真相狰狞不堪。
过了会儿,陈筱牧幽幽地开口:“陈安,你知道乐乐有个哥哥吗?”
“嗯。乐乐说她哥哥比她大两岁,喜欢交朋友,也乐于跟她分享他的交际圈。”
陈筱牧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乐乐这么说的?也对,他确实喜欢分享。陈安,你护好你的小心脏听好。她哥秦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他喜欢交朋友,一群狐朋狗友。他建了个超大的群,售卖他在家里偷拍的乐乐的日常。其中有一个朋友特别特别喜欢他,付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在程乐乐的房间里装了摄像头。”
进酒吧前,陈安猜测了无数种可能,这其中他觉得最合情理的便是干妈病后,经济负担过重,原有的抚恤金不够治疗,程乐乐被迫节衣缩食、艰苦奋斗。
虽然真相不由人的意志转移,但这是陈安能接受的底线。
可是陈筱牧提出的真相像是轰炸机突袭时扔下的炸弹,炸得他耳朵“嗡嗡”作响,视网膜前是大片的白光,他紧紧攫住皮沙发的扶手,用力晃了下脑袋。
白光中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他狠命地盯着前方,逐渐看到钟鸣正焦急地抓着他的双肩说着什么。
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细细碎碎地传来,夹杂着尖细的杂音,像是和尚喏喏的诵经声加进了指甲刮过黑板的噪音。陈安揉了揉耳朵,噪音消失了,他听见钟鸣在喊:“陈安你没事吧?没事吧?”
陈安怔怔地看着他,瞳孔收缩,逐渐清醒过来。
陈安怀疑自己刚刚出现了幻听,舔了下唇,似是不信地确认:“你们是说,乐乐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哥哥,常年偷拍她,还在她房间装了摄像头直播给他朋友看?”
钟鸣把水推到他面前,没说话。
“也就是说,现在我说的‘出事了’,曾经是乐乐的每一天?”
没人回答他。
真相是一枚长长的、淬了毒液的钉子,猝不及防地钉进了他心脏的最深处,黑红色的血液缓缓地流了出来。
“后来呢?她搬走了吗?有报警吗?”
又是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沉默。
陈安看着钟鸣,心一寸一寸往下沉。他听见自己几乎是在用哀求的语气在说:“请你们告诉我。”
“陈安——”
“请你们告诉我!”陈安提高了声音,目光如炬。
钟鸣又拿出一根烟,点了火,抽了两口停了下来,把烟盒和打火机递给陈安:“你先冷静一下。”
陈安没再犹豫,接过来快速地点上了。
两人捻着烟吞云吐雾,没再说话,陈筱牧大概是被陈安的反应吓到,也保持了适时的安静。
抽到烟屁股的时候,钟鸣才幽幽开口:“既然你想听,那我们不如从开头说起吧。七年前,乐乐离开你,不是单纯因为抵触你们关系的变化。阿姨在报考志愿前,突然告诉她要远嫁北京,让她去北京上学。你了解乐乐这个人的。阿姨不说,她也不可能让母亲一个人去外地的。她不敢跟你直说,怕你因为她再度放弃省城打好的基础,舍了大好前程跟她折腾,搞得你家又鸡飞狗跳,才出了那么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馊主意。”
陈安抽完又续了一根,尼古丁让他镇定了一些,他皱眉听着,低声道:“她想得太多。”
“是,不过陈安,你是有前科的人。当年你瞒着她义无反顾改志愿,两家人反目成仇,乐乐又不是缺心眼,她压力大不大?她视你为最亲的哥哥,却突然发现你要她去省城是为了和她双宿双飞,她那个抑郁症刚好转的寡母妈又转头说找到了真爱要嫁去北京,是你你慌吗?她那时才多大一孩子,你想让她想个什么万全之策出来?怪不得她的。”
陈安垂着眼,夹着烟的一只手狠狠地掐着另一只手的虎口。
“其实她到了北京没多久就后悔了。她觉得自己把事做绝了,怪自己太莽撞了。本来是想找过你的。可是他们家的事实在是……阿姨当年是带着高额的抚恤金和积蓄嫁去北京的。结果人家房子只有两个房间。阿姨为了让乐乐回来有个住处,要求换房。那个继父推说积蓄不够,阿姨就说差的钱她来补。然后呢,那个继父带着阿姨看中了一套二手的三房,急急忙忙交了定金,回来才知道二套房利率、首付都不一样。得先把自己房子卖出去,才能腾出首套房名额。”
安静许久的陈筱牧突然叫嚷起来:“丫是故意设的套!他们全家没一个好东西!”
钟鸣没管陈筱牧,接着说:“但是卖房子是要时间的。那边定金付了,合同也签了,要是违约要付双倍定金。继父呢就提议把买的三房写在儿子名下,回头再转产权。阿姨就同意了。这么一折腾,秦家空手套白狼,把阿姨的所有积蓄都转移到秦瑞名下了。搬新家时,乐乐才知道这事。她觉得秦家有问题,等手续办完后,私下里多次催继父过户,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拒绝了。他就认定乐乐不敢在她母亲面前把这事掰开揉碎地吵。因为阿姨有抑郁症史,又千里投奔,不能受一点刺激。”
陈安听到这里,缓缓地阖了眼睛:“他们克扣乐乐零花钱了是吗?”
“比这更恶劣。因为阿姨有工作,能补贴家用,所以他们在阿姨面前表现得很友善,那个继父声称自己开公司,其实就是个空壳,每天听曲儿过日子,只会吃软饭。阿姨的工资由继父保管,他不缺阿姨用度,但没有给乐乐付学费。”
陈筱牧又叫:“他们就是认定了乐乐是个大孝女!乐乐什么委屈都往肚子里咽!所以她刚上大一就要去酒店打工!上班第一天就因为出错被人泼了酒!”
什么实习,什么工作轻松,全都是骗他的。十八岁的黄薇被人泼可乐的时候,乐乐说她还小,替她挡一挡。可是十八岁的她被人泼酒的时候,有人帮她挡吗?
那根钢针似是埋进了脑子里,搅得陈安无法思考。虎口越掐越深,几乎要渗出血来。
但悲惨的故事还在继续:“那会乐乐忙着打工,真没时间再想你这点事了。后来,阿姨生了病。乐乐存下来的奖学金全搭进去也是杯水车薪。她要求秦家卖房治病,他们不肯,还让她把泰溪的房子卖掉。她又不肯卖。两方僵持之下,发生了那个摄像头事件,乐乐发现后,她对着摄像头单方面约见了这个变态。”
陈安猛地抬了头:“她要做什么?”
陈筱牧接过来:“那时她也是被逼得失去了理智,挑衅那个躲在暗处的变态,让他有本事就站在太阳底下让她瞧瞧。所谓的太阳底下,就是三里屯那人流密集的咖啡厅。本来以为不会有人来,那阵刚好我在北京跟组,以防万一我陪着去了。没想到那人真敢来,那人——白白净净、文文弱弱,压根看不出来是个变态。乐乐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他把怎么搭上秦瑞的过程也老老实实交代了,说是秦瑞有个群,售卖她平时的偷拍。乐乐就让他出示这个群,还有摄像头收录视频,他都乖乖照做。我和乐乐就专心取证拍照。拍完后一个服务员说我是第几百号的幸运顾什么的,给我一张纸让我注册会员,我接过来,看见纸上用铅笔淡淡地写着几个字:“饮料被下药了”。我当时都懵了,我们俩都忙着查看他的手机、拍照,完全没注意旁边的饮料被人动了手机。然后我们强撑到最后,逼他先走,然后调取监控,叫来警察,留存证据。结果对方开具了精神病诊断证明,什么事也没有。可是这样的精神病却能好好在学校念书,什么前程也没影响。乐乐又准备找公益律师,要查这个证明是否有问题,那变态家长找上门来,想给一笔赔偿金私了。”
陈筱牧顿了顿,问:“陈安,你会不会觉得乐乐接了这笔钱,就很没骨气啊?”
陈安想说话,可是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他拿起水瓶,发现手抖得厉害,虎口处的血渗出饱满的一滴,在惨白的白炽灯下显得格外扎眼。
钟鸣不想让陈筱牧为难陈安了:“骨髓瘤的生存期不长的,阿姨能活这么久,是这笔钱的功劳。那时针对骨髓瘤推出了一种不纳入医保的新药,好像叫兆柯。打一针四万多块钱。效果出奇的好,阿姨打了几针后,身体恢复得还可以,在继父的哄骗下就去上班了。但是这个药每年还是要打几针的。赔偿金很快见了底。后来那个继父不知从哪里掘了一桶金,乐乐就跟他谈判,问他借钱治病,利息很高,几年内还清,相当于民间高利贷。她呢也提了要求,就是让继父自始至终扮演好丈夫的角色,扮演好了,等还完贷款之后再给一笔钱。”
陈安哑着嗓音问:“所以,她很拼命很拼命地赚钱,不敢跳槽,去拍戏,还做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工作吧?”
“应该是。那段期间,我们也很少联系了,因为她实在太忙了。去年底阿姨突然病情加重,连那个药也不管事了。人没的时候赶上了疫情最严重那会儿,什么都不能办,她也没钱办。那个继父唯一的仁慈就是拿出了一部分国家给的丧葬费给她买了块墓地。再后来,秦瑞吸毒,继父收起房本不肯让他卖房,秦瑞就逼乐乐提前交钱。乐乐举报他吸毒。继父要去乐乐公司闹,乐乐说闹就一分不还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什么的。总之是一地鸡毛来的泰溪。”
陈安抽到第四支烟的时候,七年的苦痛终于陈述完毕。外头的音乐也换了好几轮,现在飘进来的那首是陈奕迅的《好久不见》。
逼仄的办公室内空气很不新鲜,钟鸣把窗户开大了些,阴冷的风簌簌地灌了进来。
钟鸣站在风口说:“再后来的事,你应该就都知道了。”
陈安点头。是的,他都知道。再后来,她勇敢地走到了他身边,说她做错了求原谅,他还在怪她说得过于随便。他故意砍掉她一半预算,她默默接受,辞退了保洁,自己跑去清理男厕所,他半推半就当自己濒临破产,她问他需不需要他卖房。就是那个她在北京与命运顽抗、在泥潭子里摸爬滚打几乎要站不起来,都没动过念头要卖掉的房。
他还为此沾沾自喜过。
多么愚蠢、多么自大、多么可笑。
钟鸣拍拍陈安的肩,宽慰道:“陈安,这事你别苛责你自己。虽然你没陪在她身边,但其实这七年,她是屏着能堂堂正正再见你这口气才撑下来的。说俗了,你是她的盼头,说雅点,你是她的信仰。”
陈安没说什么,钟鸣知道今天说的信息对陈安而言过于沉重过于密集了,一边收烟盒一边道:“你们当年要真没分开,不见得乐乐真能跟你走到一起。乐乐自己都说过,七年前,她可能也意识不到你对她的影响,她的意志和决心也不足以支持她做完这个试管婴儿实验。”
“试管婴儿?”
钟鸣看到陈安惊弓之鸟的表情,忙道:“一个比喻。乐乐把努力让自己喜欢你的过程比作试管婴儿、栽培水稻之类的,是不是不太好懂?我打个简单的比方好了。我怀疑她要是个直男,而你是喜欢她的gay,说不定她也会为了你掰弯自己。”
陈筱牧的电话还没挂,听闻评论道:“钟哥,你好好一个直男,别被那些追求者弄得张口闭口都是gay好吗?普通直男想不到这角度。”
气氛在两人的插科打诨下略微轻松了点。
陈安站起来,和钟鸣互加了好友:“之后调查人员要了解细节,可能还要找你。”
“没问题。”
“谢谢你们这些年对乐乐的照顾。回头要是有用得到我、或是需要平安喜乐出面的地方,不要气。”
走之前,陈安又想起了什么:“还有,她既然不想让我知道这些事,你们就当我今天没来找过你们。她想怎样都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