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程乐乐便给段哥回了电话。
昨天晚上，她想了很久，为什么段哥那么执意要她补拍戏，回忆了好几遍对话，想起了段哥说的总制片人对她印象不错的评价。
可能是总制片人点名要她演的。
她听陈筱牧说过，总制片人姓江，是影片的主投资方，在里面挂了个总制片人的名儿。
既然有投资人撑腰，她就有谈判的筹码了。
“程乐乐，昨晚上考虑得怎么样？”段哥接到她主动打来的电话，声音甚是愉悦。
程乐乐没正面回答：“段哥，你提的这事我能直接和总制片人聊一下吗？”
程乐乐觉得段哥并不是一个可以拍板换拍摄场地的人，与其来回反馈得把这事搅黄了，不如由她直面制片人。
段哥沉默了两秒，似是呵呵了两声：“你说江总啊？我帮你问问咯。”
程乐乐说了声谢，便挂了电话。
没过多久，段哥发来信息，给了江总一个联系方式，然后意有所指地道：“江总现在住在你们省城的希尔顿酒店，离你不远吧？他下午飞北京的航班，你要是有事商谈的话，得两点半前到。”
过了会儿，又发了一条：“可能谈事的时间会比较长，最好一点前到吧。你懂的。”
程乐乐在“你懂的”这句话里，看到了很多隐藏在文字背后的信息。不过也怪不了段哥，一个跑龙套的演员点名要见总制片人，很容易让人想歪。
从泰溪到省城做运大巴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每隔一小时才发一次车。
程乐乐早上来影院取名片了，现在人不在家，也没有时间回去取戒指，便在包里塞了一堆资料，先打了车去运中心，到那儿就买上了五分钟后出发的票，所以到希尔顿酒店的时候，才上午十点多。
她给江总打了电话，对方没有接。十分钟后，依旧没有接起来。
再打的话，会显得像骚扰电话。
她给江总发了一条短信：“江总您好，我是《吉光片羽》的演员程乐乐，有事恳请您商量。我在您下榻的酒店餐厅最东南角的餐桌等您。希望您能拨冗见面。”
然后她发了一张座位照片。
希尔顿酒店的餐厅三面全是落地玻璃。今日阳光依然灿烂。程乐乐所在的位置晒不到太阳，但能感觉到光的温暖。
透过玻璃窗，程乐乐望见楼下大理石砌成的喷泉。阳关下，向中心回笼的水柱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喷泉旁边是一个钢铁材质堆成的艺术品。程乐乐小时候学过美术，有一定的艺术鉴赏力，但是仍然没看懂它要表达什么。
她无所事事地等了很久，眼皮越来越沉，最后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江礼涛敲了几次桌子后，便看见这位心大到在人来人往的餐厅睡觉的姑娘缓慢睁开了眼，又阖上了两秒，再度睁开，抬起了头，调整瞳孔焦距，然后慌乱地起身，双手递来一张名片，半鞠躬地道：“对不起啊，江总！”
程乐乐脸上尚有衣服褶皱留下的印痕，整个人表现出一种天真的傻气。
江礼涛似是想起了什么人，又看回她，倒是没表现出任何怒意，说：“让你久等了。”
江礼涛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和黄天苟一样，他的泪堂发黑，眼白发黄，唇色无光，同事说那是纵欲过度的长相。
但江礼涛穿着考究的衣服，戴着价格不菲的袖扣，有一个笔挺的鼻梁，梳着大背头，显得天庭饱满，加上他成竹在胸的自信体态，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企业家杂志的封面人物。
坐下来后，他没有直接切入主题，说：“我看了你演的片段，很不错。”
程乐乐想这明摆着是睁眼说瞎话，但厚着脸皮承了下来：“谢谢江总赏识。”
说罢突然想起副导演对她的评价：你演的是什么玩意儿？又觉得这样顺杆子往上爬有点不好意思：“演技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没事。你长得漂亮，也能在演艺圈混。”
程乐乐老实巴交地摆手：“我年纪也不小了。”
“年纪不是大事，可以改。”
程乐乐顿了下，感觉江总说话的方向有点偏，说道：“江总，其实我这次来，是专门来谈合作的。”
说话间，江礼涛点了根烟。程乐乐暗想，这里不是禁烟区吗？
江礼涛在灰白的烟雾中发问：“合作啊？怎么个合作法？”
问的同时，他眼神怪异地开始上下打量程乐乐，黏答答的，像是一条游蛇爬过皮肤留下的痕迹。
很快程乐乐发现江总又误会了。
她很怕江总说出“长期包养短期包养”的价格来，连忙从背包里掏出几份宣传单：“江总，我听说补拍的事是您提出来的，想必您看过补拍的剧本了，其中一场戏是在影院拍的，我来是想跟您商量一下，能不能把场地设在我们星辰影院？星辰影院是一家具有十多年历史的老影院，最近一次装修是在十年前，我对了一下年份，和剧本要求的都能对上……”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江礼涛的表情冻住了。他知道有些女人既当又立，又或许是某种情趣罢，她们会摆出讨论公事的名目来和他攀谈，以体现自己的贞洁正经。他有时候会半推半就地迁就一下，但眼前这个演得比她在电影里要真得多。
他接过名片后并没细看，现在拿出来再看一遍，上面赫然写着“星辰影院店长”的职位。
还很煞有介事的样子。
江礼涛捏着名片问：“星辰影院，在哪儿啊？”
程乐乐口气欢快地道：“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县城，和男主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一样。其实第二场爬山求佛的戏，我也推荐我们泰溪的静平寺。不过这个，得您找人安排，我可以帮忙联系。”
她又递了一份资料：“这是我们泰溪县政府推出的宣传页。”
江礼涛不感兴趣，翻都不翻地把几页纸扔在了桌上，拒绝得很彻底：“没兴趣。场地早就定好了。”
“哦，这样啊。”程乐乐一脸失望。
江礼涛手指敲了下桌面：“聊点别的吧。”
“聊什么呢？”程乐乐喝了口水，看向他。
“当然是聊点我感兴趣的呗。”江礼涛笑得有点深。
“聊点您感兴趣的啊。”程乐乐想了想，说：“江总，我看了整个剧本，感觉里面那个男主，好像和江总的履历有一定的重合呢。剧本不会是您亲写的自传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程乐乐两手支在下巴上，眼睛睁大，尽量释放出崇敬的信号。她演技不怎么好，所以并不怎么有信心让对方接收到。
江礼涛点了下烟灰，说：“我没时间亲手操刀，不过整体脉络是我把控的。”
他没说这是自传，不过也没反驳。艺术当然有加工夸张的成分，不过程乐乐还是很聪慧地领悟到了为什么她成为特别指定的白月光的原因。
她支着头继续问：“江总，能和我说说您初恋的事吗？”
江礼涛笑了下，就像猜中了套路一般：“你们小姑娘是不是就爱听这些？”
程乐乐但笑不语。
《吉光片羽》的整个剧本乏善可陈，充斥着男性视角的自我沉迷。一部主打女性向的文艺片，有一大半都在歌功颂德，讲述男主角如何从白手起家到呼风唤雨。剩下的一小半又由低俗桥段组成的。粉墨登场的几位女性角色，主要功能是诱惑和挑逗男主角，相互之间的倾轧斗争也要着笔渲染。至于活在男主角记忆里的白月光，性格模糊，除了美没有任何描述，单薄得像张人物贴画。
程乐乐有理由怀疑，男主角的念念不忘只是因为当年不曾征服的遗憾，或者只是为了显得一身铜臭的自己看上去很高级，才装作沉醉于自己稀少的爱情体验。
总之和那个白月光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这部电影要是上线，十有八九要扑街，甚至可能影院一日游，毕竟流量明星的票房号召力也就那么回事，不知道姓江的在洋洋得意个什么劲。
程乐乐还想了下自己对票房的判断常常和“猫眼预测”等数据平台惊人的一致，考虑未来是不是能够在这方面挖掘下潜能。
她能胡思乱想这么多，是因为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江礼涛讲了很久关于发家致富前和初恋的过往。
江礼涛讲得滔滔不绝，没有一点停顿，疑似在很多地方这般侃侃地宣讲过，意在塑造自己情圣的形象，值得配一首李荣浩的《年少有为》。
程乐乐在很艰难地集中注意力。成功男人的回忆录娇娆造作，有一些细节既不符合当时的年代，也有前后矛盾的地方，就像那个蹩脚的剧本。她猜很多人听完后都能意识到这个问题，就像他穿着一件皇帝的新衣，没有人当着他面指出来，然后背后被人嬉笑一番。有一点点可怜，但不值得同情。
程乐乐安安静静地听他讲完，很自然地吹捧：“江总，那个被您挂念一生的女人肯定很漂亮吧？真想见一见本人。”
江礼涛很上道地说：“和你差不多漂亮。”
也许是恭维，但程乐乐又很自然地接了下去：“难怪您这么抬举我，坚持要我补拍镜头，原来我是替身呐。”
江礼涛没反驳，用自以为深情的目光看她：“你比她要瘦一点、高一点，但你们两个气质很像，尤其是侧着脸的时候。”
“这样吗？”程乐乐转了一下头。
江礼涛说：“这个角度几乎就是一模一样了。”
“那我补拍的话，就尽量用这个角度好了。”
“嗯。”
“唉，可惜了。”程乐乐叹了口气，看了下表，故作惊讶地道：“哎呀，随便一聊就这个时间点了，江总，等下您还要赶飞机，不耽误您了。谢谢江总今天抽空跟我分享了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等电影上映了，星辰影院一定会力所能及地多排片的。”
说着她站起来把椅子推到桌子下。
江礼涛以为识破了她做作的伎俩，语气轻佻地问：“这就走了？”
程乐乐说：“嗯。男朋友来接我了。”
江礼涛习惯了女人的欲拒还迎口是心非，有点要笑不笑地道：“让你男朋友等等吧。我故事还没讲完，要不要上去接着听我讲？”
“谢谢江总，我真得走了。本来也是来谈合作的，没想到江总一口拒绝了我们星辰攀高枝的机会，好在听了江总一个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也不算遗憾了。”
江礼涛已经明确提出了邀约，再做作的人也该摘下面具了，但对方表现得像是戴上了另一个面具。他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口气已渐冰冷：“合作？你说的那个场地变更？区区一个影院你拿什么和我合作？”
程乐乐瞪大眼睛：“江总，我刚才没表达清楚吗？我希望剧组在我们影院拍摄，剧组希望我继续出演您的初恋，相互各有需要，怎么会没有合作的可能呢？”
江礼涛愣了愣。早在半小时前他就拒掉对方的提议，她没纠缠，开始让他大谈恋爱史，让他以为又是女人拙劣的表演的时候，她套完信息又杀个回马枪回来了。
江礼涛嗤笑一声：“程小姐，你拿到了演艺事业的通行证，又替影院争取了利益，想要的有点多吧？我喜欢一换一的对等交易。”
程乐乐接话：“江总，凭您的能力，我要是为影院争取了利益，我的演艺事业也就终止于这场戏了。这次合作是您用区区一个场地换来您最理想的演员，而我赔上我的演艺事业，就当我的谢礼啦。”
江礼涛沉默不语，他见多了为了争取角色而处心积虑钻营的女人，但像程乐乐这样对上门的机会弃如敝履，而纠结于在他看来不值一提的利益的人，他还从来没见识过。
江礼涛做最后一次提醒：“程小姐，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程乐乐执着地道：“江总，西瓜非我所欲，芝麻却是我梦寐以求。”
“舍本求末，冥顽不灵。”江礼涛评价道。
程乐乐觉得江礼涛可能更想骂她不识好歹。
两人谈判得胶着，谁也不肯退一步。
“江总，您别生气。其实我都带了我老板来的，很有诚意的。”说着，程乐乐往旁边那张桌子摆了下手。
江礼涛没注意到旁边空桌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那人身材挺拔，面容英俊，似是明星。不过他暂时想不起圈子里有这号人物。
随即那人走了两步，便到了他面前，朝他很机械地伸了下手：“江总，您好。我是星辰影院的老板，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