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还未落网,烈士丧事不能大操大办。叶晓梅也要求一切从简。治完丧,王丽婷给程乐乐打电话:“乐乐,你联系安安,让他提前回来吧。”
程乐乐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怎么合过眼了。她的左眼双眼皮快变成半永久,两只眼睛略显得有点大小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她精力不济,听别人说话时需要很费力的凝神才能听得清。听完王丽婷的问题,她让不堪重负的大脑超载运转了一下,把声音缓慢加工成信息,消化完后她疲惫地摇了摇头:“我以前听小哥说,考完试还有好几天的学术报告会,让小哥和业内大拿多交流交流也好。反正现在回来和过几天回来……”程乐乐半吸了口气说完剩下的,“也没差的。”
王丽婷沉默了片刻,问:“乐乐,你是不是恨干妈无情?”
程乐乐又摇头:“不会。只有小孩子不分情况不讲利弊。我现在长大了,懂得大人的取舍了。”
王丽婷泪流不停:“你说这话就是在怨我。”
程乐乐道:“干妈,我确实怨过你。可是这两天我想通了。我爸去世已成事实,小哥回来也唤不醒他,何必让他无谓地牺牲前程。你是小哥的妈妈,当然比我考虑得深远。”她顿了顿,抿了下干裂的嘴唇,“干妈,你别多想。我妈妈她受不了打击,有点钻牛角尖,你多包涵。”
“傻孩子,你还有心思顾我。”
程乐乐挂了电话又抬头看了看天。上面是层层叠叠的云。目光落下,车棚顶的积雪已经融化,只有脚踝处的伤痛提醒着她,那时的她曾拥有多么单纯的快乐。
有一天,天空放晴。程乐乐洗了个澡,耐心地吹干头发,裹上厚厚的棉被,再一次尝试睡觉。她以为这次又要花很久,没想到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境像是包裹在鸡蛋液里,带着淡黄朦胧的滤镜。
爸爸说要带她和陈安去游乐场玩。她绑着两条冲天辫,陈安穿着条背带裤。爸爸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前杠坐着她,陈安则坐在后座上。
游乐场门口在卖各种形状的糖果。她和陈安同时看上了一块小象,但是只剩最后一块了,谁也不肯让。爸爸这头劝不成,那头也劝不成,最后说,要是分成两半,那谁都没有小象了哦。你们是希望谁都没有,还是宁可让对方有一头完整的小象啊?两人想了想,竟然都让了一步。
后来,两人舔着同一块糖块进的游乐场。
爸爸说:“以后爸爸妈妈干爹干妈都不在世上了,你们就是世上最亲的人,一定要记得照顾爱护对方呐。”
画面一闪,陈安就长大了,穿着一件宽大的校服,坐在她家厅中央,正和她一起做功课。
爸爸把陈安偷偷叫进了卫生间,她做了会题,就跑去趴在门外听动静:“你们偷偷摸摸干嘛呢?”
爸爸索性开了门,举着一把刮胡子的剃刀吓唬她:“谋杀亲儿子呢。”
陈安下巴处都是泡沫,朝她挤挤眼:“干爹教我刮胡子。”
“哦。挺好,你让我爸圆满了。对不起啊爸,当年我不该在妈妈肚子里跳太空步,让你白开心一场。”
“吃醋啦?”爸爸道,“这有什么好吃醋的,我教我儿子刮胡子,你妈不是教你选内衣了吗?要不换个个儿教?”
“去去去。你就是对我哥比对我好。你是重男轻女的老顽固。”
爸爸朝陈安努努嘴:“回头你替我教训教训你妹妹,怎么和她老爸说话的?”
陈安说:“行。”
“你们就会合伙欺负我,我找我妈去。”她扭头喊:“妈——”
没有人回应她,咦,妈妈去哪儿了?
再回头,爸爸和陈安也不在卫生间里。他们都去哪儿了?
她一惊,从梦中猛地醒来,眼角还渗着一滴泪。她迅速地爬起来,打开门看,厅里多了一张黑白照。
她又焦急地喊:“妈——”
叶晓梅在厨房,探出头来,问:“吃早饭吗?”
“嗯。”
母女俩安安静静吃了海大一碗面。
等收拾完碗筷,叶晓梅坐在沙发上,望着窗户玻璃,突然道:“快过年了,该贴窗花了。乐乐,你知道咱家去年的窗花放哪里了吗?”
程乐乐说:“新年新气象,今年买新的吧。”
叶晓梅没说话,她打开电视,让喧嚣的背景音充斥这个厅。这样,就不显得家里冷清了。
她慢慢阖上了眼睛。
程乐乐陪坐在旁边,专心地看了会儿电视。等了半个多钟头,传来叶晓梅轻微的鼾声。她从房间里取了床被子,小心翼翼地盖上。
然后她走回房间,从抽屉里取出手机。按了按屏幕,好几天没看,电耗干了。
充了会儿电,开机,手机不停震动。
她看见陈安的短信不停地进来。
“怎么不回我了?”
“刚才那条是不是你故意发错?钓鱼呢?”
“喂,鱼都上钩了,还不理人就没意思了吧?”
第二天的信息:
“你牛。我看你气到什么时候。”
第三天:
“今天考试,祝我顺利吧。”
第四天:
“考完了。应该还能有新证书送你。”
第五天:
“行了,乖宝,跟小哥说句话吧。”
第六天:
“乐乐,你没想我吗?小哥很想你。”
第七天:
哦,今天就是第七天。
程乐乐退了出来,登录QQ。
正值寒假,程乐乐无需请假,谁也不知道程乐乐家里出了变故。
陈筱牧在群里问她和钟鸣,寒假怎么过。
钟鸣问,要去骑行么?
陈筱牧又回:这几天有点冷,换个室内项目?
钟鸣问:乐乐意见呢?
那是几天前的留言了。
程乐乐想了想,冷静地打字:“我爸爸去世了。”
陈筱牧的电话立刻进来了。
程乐乐给掐掉了。
不一会儿钟鸣的电话也进来了。继续掐掉。
程乐乐在群里说:“别电话。怪尴尬的。”
“一个礼拜前的事了。现在情绪稳定。”
“都怪陈筱牧乌鸦嘴,说什么曾经很亲密的人,可能转眼间就会离你而去。一语成谶。”
“还要怪钟哥。你那套感情有生有死的理论,听着真晦气。”
“呐,我现在这样,你们都有责任的,以后对我好点。”
陈筱牧回:“傻逼。我爸我妈都把我抛弃了,我是孤儿。你卖什么惨?”
钟鸣:“我爸妈也早离婚了。现在的妈不是我亲妈。我有个异父异母的亲姐姐,特别优秀,处处碾我一头。唉,比起你们弱爆了。不能跟风卖惨了,对不住。”
程乐乐说:“明白了,以后钟哥就是咱剥削对象。”
陈筱牧跟回:“明白了,以后钟哥就是咱剥削对象。”
程乐乐又回:“过两天骑行去吧。”
陈筱牧:“行。练练你这三脚猫功夫。”
钟鸣:OK。
程乐乐关了QQ,又点开短信,回复陈安。
“小哥,我爸爸去世了。”
过了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
“哦,七天前去世的。你不用急赶。”
最后又加了一句:
“以后更得靠小哥罩着我了。”
陈安的电话打了过来。
程乐乐挂了。
陈安的短信随即跟了过来:我在门外。
程乐乐盯着屏幕上那四个字,突然感到自己像是失物招领处,终于等来了主人的物件。鼻子酸涩起来,眼泪像是有了自主意识,无论她怎么努力,仍旧蓬勃地往外涌。
她明明演习过了,若无其事地、心无波澜地把噩耗分享给熟知的人,插科打诨地说两句玩笑话,表现出自己活得很通透的样子,让事情显得没那么沉重悲痛,这样,双方如释重负,她已成功了一次。
为什么到小哥这里,就不一样了呢?
然后她听见房间的窗户被叩响了。
她担心吵醒厅的妈妈,抹了把眼泪,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陈安站在窗外,没等她看清。陈安支着窗棱跳了进来,随即把她揽入怀里。
“乐乐,对不起,我来晚了。”陈安声音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