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程乐乐略微好一点,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大亮。回到家,程乐乐见楼上的窗帘合着,看看表,陈安应该已经出发了。他到底看见了没有?怎么没给我发信息呢?
陈安错过了。
他今天要赶早班机,机场在省会,天蒙蒙亮就得起了。走到窗前,刚想拉开窗帘,想起这几天都没人在,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他吃了两口早饭,查看了下手机,楼下那位气性大的还没回他昨晚的短信。
唉,小祖宗。
陈安拎着行李出了门,到了院子口,趴在栏杆前看了一眼一楼那个黑漆漆的小房间。
回来再跟你和好吧。
十点多,陈安在吉林下了飞机。打开手机,里面躺着一条来自程乐乐的留言。
“你看见了么?”
他忙回:“看见什么?”
程乐乐却没有再回他。
此时的她又去了医院。刑警大队开着警车来接的她们母女俩。
方队长长得威猛高大,即便程乐乐也不矮,却像是被他庞大的身形笼罩在了黑暗里。他挡着温温吞吞的阳光说:“程栋在急诊室抢救。我们没想到那个逃犯手里有枪,追捕过程中,程栋被枪击中了。”
程乐乐大脑有片刻的空白,怔了很久,问:“击中了哪里?”
方队长沉默着,那段沉默的时间足以把程乐乐所剩无几的希望碾成渣。他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胸口。”
叶晓梅和程乐乐被带到了手术室门口。程乐乐的手一直在抖,叶晓梅也在抖,两人像是疾风中的树,无力地相互依靠着。
谁也不敢哭,怕一哭显得丧气。
可是死神仍旧光顾了。
医生走出手术室:“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程乐乐想,又不是拍韩剧。好好一个人,怎么会说死就死?
她站在手术室门口,呆呆地看着,像是要把手术室的玻璃看穿。这肯定是个小把戏。爸爸肯定不在里面吧。
他上班去了,只是有点忙而已。
叶晓梅也这么风雨飘零地站着,不发一言。
方队长心里早有了与同事永别了的心理准备,这时只想着怎么照顾母女俩。但这对母女没一个哭的,像是相互较劲似的,让他有点慌神。
“嫂子——”
“咚”地一声,叶晓梅直愣愣地倒地昏了过去。
程乐乐转身抱着叶晓梅晃。方队长赶紧叫医生。
兵荒马乱间,程乐乐像一朵浮萍,麻木地飘来飘去,随波逐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叶晓梅醒了。再不知过了多久,王丽婷来了。
此时的王丽婷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女商人了,她是开会时收到婆婆的消息赶过来的,陈涛正在北京开会,抽不开身;其实她最近也忙得不可开交,有一张金额庞大的海外订单交付后被突然反馈质量不过关,她没日没夜地开会,已经身疲力竭。在会议途中,听闻程栋去世的消息,她先是一震,然后婆婆在电话里催促了几声,她将犹疑的情绪压了下去,立刻动身赶回了泰溪。
她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踩着一双细跟高跟鞋,饶是疲惫脸上的妆容却是一丝不苟。跟她一起进来的还有给她拎包的司机。她走进了病房,见程乐乐两只眼睛空洞阴沉,像是被人偷走了魂儿,便一把抱住了她,摸着她的头发道:“乐乐,你要坚强。”
程乐乐已有很久没见到干妈。此时被她拥在怀里,令她想起小时候干妈也是常常抱她的。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她有点难受,却没有哭。她早上屏着一口气忍着不哭,怕哭声招来死神。现在这会儿,死神都带着人走了,这口气却还堵着,她哭不出来了。
程家近亲单薄,方队长在外面处理后事。叶晓梅呆呆地坐在病床上,像是一段枯木。王丽婷拉着叶晓梅的手没说话。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手机突兀地在安静的病房中响起。大约是公司有事,王丽婷挂断两遍之后拿着手机走去了外面。
接完电话,她一转身,发现程乐乐跟了出来。
“怎么了乐乐?”
程乐乐哑着声音问:“干妈,我和我妈出来得急,都没带手机出来。你能不能借我用一下手机,我想给小哥打个电话。”
程乐乐白着一张脸,像是随时能倒下去。一家三口倒了两个,她心知她得坚强,可撑到现在她有点恍惚,她想找小哥缓一缓。
程乐乐仿佛在悬崖边上行走,好不容易伸手要王丽婷帮忙拉一把,王丽婷于情于理都要帮,可是她有她的顾虑。
她把程乐乐揽进怀里,呜咽着声音道:“乐乐,干妈明白你痛不欲生。但乐乐啊,能不能委屈你再忍忍?安安再过两天就要正式考试了。他这次是冲着清北的保送名额去的,你现在给他打电话,他肯定不管不顾地回来,你知道他最近有多拼命,你一个电话,让他这些天的努力都白费了。你从小就懂事,能不能等他考完再跟他说?算干妈求你……”
程乐乐没说话,她的手指一直抠着掌心,生疼生疼的。往事一幕幕地像走马灯那样过。
当年干妈说,以后陈安和乐乐都是要给两对爸爸妈妈养老送终的,谁要是敢偏心送一头,就趁早剁吧剁吧喂狗。
可是等小哥考完试再回来,爸爸的骨灰都入了土了。那承诺不就不作数了么?
她又想,爸爸真的是把小哥当亲儿子的呀。这些年干爹干妈在省会拼事业,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和陈奶奶一起养育了小哥啊。小哥发高烧,是爸爸背过去的;小哥要开家长会,是爸爸去参加的;小哥的生日,是爸爸张罗着庆祝的。
爸爸化灰前,小哥要看一看的。
突然有人扒拉开王丽婷的手。程乐乐转身看去,是妈妈。
叶晓梅把程乐乐护在了身后,生生挤出一丝微笑:“王姐,是乐乐不懂事了,她不会给安安打电话的,我看着她,你放心。”
王丽婷连忙道:“晓梅,我没有不放心。你先去休息。陈涛他在北京,应该能赶回来帮忙,你别操心。”
话未说完,王丽婷的手机又响了。她皱着眉毛接了起来,听了几秒挂了机,似有百般忧愁。
叶晓梅说:“这边有方队长,王姐,你有事就先忙。”
王丽婷游移不定地道:“唉,晓梅,可是我也担心你。”
叶晓梅说:“不用的,我也会坚强。”
王丽婷最后还是走了。
叶晓梅目送着王丽婷的背影渐行渐远,彻底消失在走廊后,她领着程乐乐回了病房。
程乐乐见叶晓梅扎针的手上有几粒血珠,应该是急着拔输液管给弄的。
叶晓梅走到病床旁,从抽屉里掏出手机,塞到她手里,道:“方队长给我把手机送过来了。你想打就打吧。”
手机刚拿出来,陈涛的电话便来了。叶晓梅按了免提,对方先是对程栋的去世表达了震惊和慰问,然后告知她,他在北京开封闭式会议,和领导请了好几次假都没被批复;但要是有任何问题,他可以让秘书飞回泰溪协助处理。
叶晓梅气地表示感谢,并再次表明有警队的人帮忙,应该不需要他麻烦他人了。
挂了电话后,叶晓梅的嘴角浮起一丝讥讽,再次把手机放到程乐乐手里。
程乐乐捏着手机,手又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掌心被抠得太痛,她几乎握不住。
“怎么不打了?”叶晓梅幽冷的目光看着她,“是怕安安接了电话以后和干爹干妈一样,选择考完试回来吗?”
程乐乐的声音快要被风吹跑了:“妈妈,你别说了。”
妈妈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叶晓梅垂眸。她和程乐乐一样,是在呵护中成长起来的一个人。当年她的父母老来得女,一直将她作为掌上明珠。一次普通的联谊,让她与程栋两情相悦,结为夫妻,远嫁至此。两人相濡以沫,小家温馨,程栋没让她没受过一点委屈。
四十来岁的人,脸上却不见半点风霜。
脆弱的母女俩第一次看见生活向他们张开血盆大嘴,露出骇人的獠牙。
叶晓梅成了最敏感那个人。她恨上天的不公,恨程栋将她抛下的狠心,恨王丽婷和陈涛居高临下的、彰显着阶层落差的、假惺惺的关心。
程家把他们的孩子当亲生儿子养,他们一家人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连葬礼都无法出席。而王丽婷见到程乐乐,只有一句冷心冷面的“你要坚强”。她竟然还幻想过,要将程乐乐嫁进这样的家庭?!
“乐乐,再亲的两家人,总归还是两家人。”叶晓梅缓缓地道。
窗外的积雪亮得让人眩晕。程乐乐眨了下眼睛,她觉得歹徒肯定不止向爸爸的胸口开了一枪,不然为什么她的胸口也在汩汩地流血。
“你受了不少安安的照顾,但安安总归是我们养大的。里外里他们欠我们多一些。刚才王丽婷给了一笔礼钱,数额不小,我收下了。就当是两不相欠了。”
成年人的世界看着复杂又简单。本来两家之间那么多纷繁密切的交往,跟藤蔓似的相互交杂着长起来的,是一本理不清的账,末了竟也能加减乘除得出个盈余亏损。然后还能想个办法抹平账面,终成一个双方都心安理得的“两不相欠”。
程乐乐坐在病房内,看着窗外的麻雀发呆。天空是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她抚着掌心上的伤痕,慢慢地吐了一个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