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溯坠入一汪死水,唯有绝望。
她的目光紧随着另一个自己奔向出口,却没有跟上。她已经知道结局,也不愿再看自己陷入痛苦。
夏溯只是站在原地,两只手死死攥住,脖子上的皮肤反复的收紧。血管凸起,克制的呼吸导致头颤动着。
直到目送自己带着同伴的尸体离开堡垒,夏溯依旧没动。
通道内的寂静被石块沉闷的碎裂声所扰乱,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崩塌。
夏溯用拳头疯狂砸向石柱,裂痕蜿蜒而上,顷刻间就将一根根石柱拆分开来,砸向地面。灰绿色的尘埃弥漫在整个通道里,很快迷住了夏溯的双眼。她不管不顾,任由石粉刺痛眼睛,挥舞拳头的速度越来越快。
很快通道内一半以上的石柱全被击碎,整个堡垒开始摇颤。
夏溯猛力一击,又一个石柱倒下。她明显听到堡垒深处传出一声沉重的碰撞声。紧接着,无数巨大的石块从房顶脱落,砸向地面。一瞬间扬起更多碎石和尘埃,化为锋利的颗粒朝着四周溅射。
在堡垒逐渐坍塌时,夏溯只是换了口气,提起脚下的速度,蹭过坠落的石块继续击垮石柱。
夏溯感受着内心传来的悲痛,全部施加在不堪一击的石柱上。她对贴身滑落的石砖毫不在意,渴求下坠来的更加猛烈,好让自己可以近身感受来自魄角文明的怒火,蒙蔽内心的一点痛。
她把一切都交由身体,凭着本能奔跑着,手上的力道只增不减,一口气跑出了堡垒。
夏溯眼前变得开阔,她抬头看见漫天红星,才堪堪停下脚步。
身后的堡垒发出一阵悲愤的嘶吼,连同魄角这个种族,一起沉陷于此。
夏溯大口喘着气,她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拳头布满了伤痕。碎石挑开皮肤,鲜血顺着紧握的手指和烂掉的手背,向下流动。
胸口堵塞,理智逐渐回笼。越清醒,她就觉得越痛,像是朋友再次死亡的事实一遍遍在脑海中重复,每一次都更加清楚,更加大声。
往日的回忆是一棵古树。
在清粹的晨光下缓慢呼吸,露水顺着叶子的弧度滑落,润透了大地。它承载了四季的更替,朝盛枯息的迭代。没有风声,只有树枝的滋长声,过分肆意。
就那一小寸的地之下,树根密密麻麻,贪婪的吮吸着养分。潮湿的粒粒泥土紧紧裹附于粗糙的根皮上,被吸干。土壤没有权利拒绝,甚至在晦暗的树荫下渴望着穷尽自己。
它扎的深沉。
夏溯脑海中的一个想法突然跳动,她猛地吸气,意识到自己可以再去找那个裂缝。既然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世界几乎一样,那就值得一试。
夏溯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崩溃的堡垒,一块块破损的石砖杂乱的垒在彼此身上,尘埃飘荡,将天空弥成银绿,最终落入地面的液体,不复存在。
眼前破败的景象夏溯凝望了一瞬,便返回战场,寻找还未来得及撤离的战舰。
运气眷顾,夏溯在两座尸山中间找到了一艘还算完好的战舰。她迫不及待登入战舰,在控制台上操作,战舰从地上争气的浮起。夏溯乘着战舰,凭借着记忆,赶往裂缝的所在之地。
过了许久,夏溯眼见身边的星球越加稀疏,心情就越加激动,直到玻璃外只剩下宇宙本体的黑,她才停下战舰。
夏溯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她站起身,双手紧压在控制台上,期待着那道绚烂的裂缝浮现。迷雾般的色彩撑开黑幕,探出丝缕触角,不停的卷曲着,想要抓住什么。
夏溯的心随着裂缝的出现跳动。她奔向舱门,连续拍打着开关按钮,还不等舱门完全打开,就俯身从缝隙中钻了出去。
夏溯用触手插进战舰的铁皮中,将自己送到裂缝面前。
裂缝中的云雾好似感应到了她,那些原本慌乱的触角朝着夏溯的四肢快速靠拢,紧紧缠绕起夏溯。夏溯并没有拒绝,仔细观察着这些触角的轨迹。
它们看似半虚半实,像是浓重的雾,但当它们贴上肌肤时却有着明显的触感。十分柔软,还透着丝丝温度。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轻轻环住夏溯的胳膊,亲昵的拉着她。
夏溯任由这些柔弱的触角将她拉进裂缝,熟悉的力量推着她在黑与灰点中前进。这次夏溯没有感觉到那股宁静,反而自己原本的迫切占据了大脑。这种神秘的物质仿佛读到了她的内心,这次前进的时间变短了许多,转眼间夏溯就重新见到了地球的景物。
乌云密布,整个城市灰暗一片,路边的行人被压得抬不起头,在街上窜来窜去。
这跟夏溯想的完全不一样,她期待的是明媚的军事基地,而不是沉闷的高楼大厦。
夏溯拉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女人。
“今天是几月几号?什么年份?”
女人厌恶的看了眼被夏溯拽住胳膊的手,原本想直接挣脱,抬眼瞧见夏溯可怖的表情。
女人吓住了,说话结结巴巴:“宙元七二七年,六月十九号。”
夏溯一下松开女人的胳膊,女人朝夏溯害怕的瞥了一眼,匆匆离开。
夏溯站在原地,埋着头的行人从身边走过一波又一波。
夏溯在思考。她意识到每次穿越的时间点是随机的。她还反应过来一件事,或者说刚有时间仔细思考。如果她单单是穿越时间,那不会有第二个自己,所以她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自己的世界并行的宇宙。
幸运的是夏溯记得这次穿越过来的时间节点,正是她和杰克,安咎,和宿罗拜访髅骨星的前一天。
天上的黑云愈加不堪重负,用凄楚冲刷大地。密集的雨水泼向地面上的一切,不一会,原本焦躁的街区变得冷清。
夏溯依然站在原地,寒冷的雨水浸透了她的黑发,镀上一层亮晶晶的薄膜。原本翘起的马尾低垂,雨滴滑落发梢,透射出夏溯晦暗不明的眼睛。
夏溯眺望远方,站在雨中思考。眼中的高楼模糊不清,与同为灰色的雨幕交虚。
上一次穿越的经验证明了未来的走向大致是一样的,可是当原本应该发生的事件改变,那未来也会随之改变。也就是说自己传递讯息,无用。
可只有她知道未来发生的一切,只有她可以拯救他们。
一个计划在夏溯心中悄然织起蛛网,她任由雨滴砸在身上,湿寒沁入脏腑,将心冻得冷硬。
过了许久,夏溯深吸一口气,潮湿的气味粘在喉腔。她迈出脚,在水洼的碎裂声中,撑着纵横的雨丝,走向远方。
城市宛如一幅失落的画卷。
夏溯看着眼前熟悉的房屋,心中不由的升起安定。她推开铁门,走进花园。
正值夏日,闷热的气息掩盖不住花草的色彩,雨水将斑驳的花园灌透,反出泥土的腥味。
夏溯直奔窗台,紧贴着墙壁蹲下,单单探出头,朝屋内观望。
屋内亮着暖光,一个笔直的背影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本红色的书,看的专注。
正是夏溯自己。
窗外的夏溯在确认这个世界的自己在看书后,从花园的小道旁摸出一颗石子,扔向二楼的窗户。窗户碎裂的声音引得屋内的夏溯瞬间提起戒心,她的身影从窗台处消失,赶往楼上。
趁此时机,夏溯来到正门,输入密码,潜入屋内。她知道开门的声音必定会让另一个自己下楼查看,悄声躲进楼梯后的暗格。
暗格并不是什么危险的设置,里面仅仅摆放着一个书架,和一张毯子。这是夏溯圆了小时候的梦想,却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种矮小狭窄的空间。
夏溯听见头顶传来一阵低低的咯吱声。她透过暗格的缝隙看着另一个自己从楼梯走下,脚步放松,丝毫看不出担心。这倒是很正常,毕竟夏溯想不出任何能够威胁到自己的人类。也当然不会把自己算在其中。
暖黄色的灯光投射进缝隙,照出黑暗中飘落的尘埃。随着夏溯的呼吸,尘埃被吹的四处摇晃。
夏溯屏住呼吸,推开暗格的门,在身后早就举起的触手射出,笔直的插入另一个自己的心脏和背部。
冷汗从头皮滑落,一滴滴搔痒着额头。
夏溯的周围被触手围满,无数锋利的尾尖贴着皮肤。她眨一下眼,眼皮就会蹭过尖端,传来一股异样的温热感。如果她再晚一秒,那么这些触手就会把自己捅成一个筛子。
夏溯看着自己跌倒,同时那些触手也随之齐齐掉在地上,像是一窝相互缠斗的银蛇。
夏溯走到尸体旁,向下看去。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令她的呼吸一滞。
死者双眼看不出任何灵魂存在,却睁的几乎要将眼眶撑裂。夏溯的视线慢慢下移,尸体胸前和腹部各有一个洞,贯穿了整个身体。切割处十分整齐,洞旁边的皮肉没受到任何损伤。
夏溯蹲下,她用手指从尸体的眉骨一直抹到下眼,轻柔的将眼皮拨出,让死者得以瞑目。她时刻提醒着自己,这么做是为了救回他们。
夏溯似乎还是放心不下,俯下身,两张脸面对面。明明五官一样,又怎么看都不像。
夏溯望进自己呆滞的眼球。
“别担心,我会救下他们的。我保证。”
柔和的声音摩挲着她逐渐冰冷的耳垂,接着钻入耳蜗,她却听不见,也无法回应。
夏溯杀过人,数不清的物种,唯有这次有种沉甸甸的诡异依附在心旁。承诺过后,她扭过头,不愿再看。
夏溯呼出一口气,又转过头,拉开尸体的衣襟,从衣服内里抽出一个物件。
是安咎送的平安符。夏溯将平安符揣进自己怀中,双手轻轻从地面抱起尸体。她早就想好如何处理尸体。夏溯把尸体放进后备箱,驱车离开了别墅。
雨已经停了。乌云很快被月光驱散,露出星空。弯曲的明月勾起两只锐角,暗光打进树林,却被枝叶挡住。
夜晚十分安静,没有风,叶子依偎在枝头。忽然,一根枝头被掰弯,连同上面的绿叶一起猛烈的晃动起来。一辆车疾驰而过。
干净的车窗反射出夏溯皱起的脸,她双手握着方向盘,时不时朝四周瞥去。很快,车停在了一个小山坡上,山坡下是一片湖,中间则是绿荫。
夏溯双手抬起后备箱,迅速向下看了一眼。她一手托住脖子,一手窝在膝盖下,把尸体稳当的抱在怀中。
脚下的草地柔声细语,一路将夏溯送到湖边。湖边的夜色好似更加浓重,月亮与星星的微光仿佛迫切的绕开了湖泊。
夏溯感受着湖面吹出的微风,在炎热的空气中挤进一丝清凉。
她低下头,血液浸黑了衣衫,在尸体的胸膛处绘出一滩不规则的污渍。像极了脚边的湖,黑漆漆的陷在山谷中,即使漫天繁星,却映不到水面。
视线最终停留在自己苍白的脸上,又很快收回。夏溯手臂发力,抛出了尸体。
啪。是肉体砸入湖面的声响。
湖水一点点剥开尸体的皮肤,然后是肌肉,血管,骨头。
不知怎的,尸体居然悠悠飘回了岸边。夏溯急忙走上前,用右脚去够尸体。她一脚踩上已经露出肋骨的胸腹,用力一蹬,尸体左右晃悠了几下,往湖深处漂。
夏溯感到脚底冒出一股被灼烤的痛意,她抬起脚,看见了被烧掉一片的鞋,和一块已经失去皮肤的脚底。夏溯无奈的闭上眼,又睁开,抬头望向尸体,索性一把将鞋拽下,也扔进湖中。
尸体荡过之处留下一列涟漪,夏溯不想移开目光,也不想一直看着自己那张逐渐溶解的脸。她将视线微微移到左侧,用余光注意着。时不时正过目光,在刚触及尸体时,又立刻转开。
即使是夜晚,夏日的暑气也未消退。灼热的气息伴着肉被腐蚀的滋滋声,让夏溯感到烦躁。她调整了一下站姿,双手环在胸前,凝视着面前已经平静的湖泊。水面只剩下一滩正在蔓延的血水。
夏溯盯着湖面,原本越散越大的血水开始缩聚,最后凝成一颗红点,彻底消失。湖泊归于黑夜。
夏溯依旧盯着湖面,黑暗拢住她的眼眸,看不清神色。过了一分钟,夏溯仰起头,脸对着天空,就这样看了好一会。
明暗不一的星星与弯月被献祭于地球的昼夜。月亮永远是地球的附属,而星星却不是。它们是其他的自我,相撞于宇宙的街角而已。
夏溯站了良久,终于转过身,依旧仰着头。脚步一深一浅的走着,半个小腿没入野蛮生长的草地,硬糙的草尖直戳脚心,夏溯才看向前方的路。黑的寂寥。
返回山坡的途中她好几次抬头,直到开车驶离湖泊,她还是时不时透过顶窗,望向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