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国,汋京。
相比于雍国的混沌,这里充满了秩序感,屋舍鳞次栉比,长街上行人如织。
更重要的是,这里并不受到异人的侵扰,至少在表面上百姓安居乐业,仿佛瑞国就没有异人一般。
而能够维持这秩序,必然有开平司的一大份功劳。
开平司衙署,灰扑扑的高墙筑成了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衙院深处,巨石雕成的狴犴张着大口,欲夺人而噬。
狴犴堂内,一颗眼珠掉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滚动了一段距离之后,被一只大手拾起。
闵远修搓了搓那眼珠上的灰尘,对着铜镜,将它塞进了自己脸上的窟窿当中,之后,他拿起半张面具,盖在那惨不忍睹的脸上。
“镇抚使,裴缉事到了。”
“让她进来。”
闵远修收起铜镜,独眼当中闪过些许思忖之色,似在想着某些事该如何与裴念言说。
过了一会儿,一道颀长的身影迈步入堂。
裴念瘦了许多,脸色也苍白了些,有些大病初愈的样子,可整个人的气势却很凌厉,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她目不斜视,走到闵远修面前执了一个非常标准的礼。
“缉事裴念,交差归来,见过镇抚使。”
“你这趟差没办成,依司里规矩,此前许诺的提拔是没有了。但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裴念道:“不求奖赏,但求镇抚使能信任我的忠诚,如过去一般任我用事。”
话虽如此,可有些事显然是回不到过去。
闵远修之所以提出要奖赏她,无非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
“这柄剑给你吧。”
说着,闵远修从身后的武器架上拿起一柄剑,抛了过去。
裴念伸手接过,这剑入手很沉,剑身颇长,近五尺,拔出一看,刃上泛着寒光,锋芒逼人。
“此剑并非寻常兵器,而是一件异宝。”闵远修道,“你可知它的特点是什么?”
“请镇抚使赐教。”
“哪怕是刀枪不入的异人,此剑也能一剑破其皮肉,甚至于,受伤能自愈的彘人,中此剑,伤不能愈。”
裴念握剑的手不由紧了一紧,手指关节处有些苍白。
她听得明白闵远修话里的意思,彘人中剑伤尚不能自愈,那这柄剑,伤得了顾经年。
可,将剑给她,她又岂会伤顾经年?
“你虽没有异能,但执此剑,可不惧异人。”闵远修又道,“对了,此剑,名为‘断情’。”
听得剑名,裴念又愣了愣,心头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有一瞬间她想松手抛掉手里的剑,可它却像是认主了一般吸着她,使得无法松手。
“你不谢我吗?”闵远修问道。
裴念这才反应过来,道:“谢镇抚使赐剑。”
闵远修点点头,道:“听说你父亲已经官复原职了,甚至有望接替兵部尚书?”
裴念应道:“家父之事,我并不知晓。”
“他到居塞城办差,结果并不算好,但办事的过程中忠心不二,自始至终都在为陛下考虑,你当多学学你父亲。”
这显然是一句敲打,提醒裴念在办差的过程中有过三心二意的时候。
裴念并不辩解,应道:“是。”
闵远修顿了顿,开口说起了他今日见裴念真正的目的,语气漫不经心,与平时吩咐寻常差事时一样。
“顾经年要回瑞国了。”
裴念还保持着方才执剑应话的姿势,微低着头,动作似乎呆滞住了,也可能是不为所动。
“雍国遣使前来求和,据我们安插在使团中的眼线消息,顾经年就混在使团当中。”
“卑职不明白。”裴念道,“他既能飞、能传影,要来瑞国,何必要随雍国使团前来?”
“问的好啊。”闵远修道,“我思来想去,猜他此举,或是为了打草惊蛇。”
裴念似乎不解,静待下文。
“你真猜不到吗?”闵远修面具下的脸似浮起讥笑,问道:“那你说,他目的为何?”
“为救顾采薇。”
“那我们得知他来了,会怎么做?”
裴念不确定,迟疑着道:“转移顾采薇?”
闵远修道:“这岂不正是打草惊蛇?我们转移顾采薇,他便可顺势打探到顾采薇的下落。”
“可使团才出雍国,我们已得知消息……”
“使团才出雍国,安知顾经年此时此刻没有抵达汋京?”
裴念一愣,抬起头看向闵远修,目光中已带了诧异之色。
闵远修把她这一刻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轻叹一声,继续说起来。
“你知道的,他会传影之术,那回汋京,费不了多少时日。我怀疑,他甚至已凭借易容术隐藏于开平司当中,盯着我们转移顾采薇。”
这句话之后,大堂上安静了好一会儿。
直到闵远修催促着问了一句。
“你怎么看?”
裴念没有更多的见解,只道:“镇抚使所言,有道理。”
闵远修不满,道:“你要我如以往般信任你,可你过往拿贼,何曾如此怠慢?”
“卑职只是还在想,以顾经年的为人,当如镇抚使所言。”
同样的答案,多说了几个字,办公的态度却很不一样。
闵远修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那看来,顾经年很可能已在汋京城中了……裴念。”
“卑职在。”
“你的差事,便是找到顾经年。”
裴念动作一滞。
她本以为回了瑞国可以不用再与顾经年纠缠,至少,能暂时清静一阵子,没想到才收拾好心情,遇到的第一桩差事又是接触顾经年,可谓是阴魂不散。
迟疑了一会之后,裴念还是道:“卑职可否换一个差事?”
“开平司有这样的规矩吗?”闵远修淡淡道。
之后,他微微叹息,又道:“有始有终吧,给你与顾经年之间的恩怨,作个了结,去吧。”
“是。”
裴念应下,带着那柄断情剑离开了狴犴堂。
闵远修往椅子上一倚,从匣子中拿出一颗足有苹果大的透明珠子,只见那珠子中有一缕血色在漂浮着。
他静静看着珠子,直到屏风后响起了轻笑声。
厉霜云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她没有穿开平司的锦袍,而是穿了一件白裙,身姿婀娜,走路时刻意摆出高官的威严姿态,偏偏透着一股野性难驯之感。
闵远修有些无奈地起身,带着三分不情愿,行礼道:“厉副使。”
“吩咐下去了?”
“是。”闵远修应了,又道:“但我并不认为这会有用,裴念必不会尽力去打探顾经年的下落,而顾经年虽在汋京,也必不会再接近裴念。”
他说顾经年在汋京时,语气很笃定,同时还看了一眼桌上的那颗夜明珠。
夜明珠内的那一缕血气正是来自于顾经年,顾经年曾经在汋京流了太多的血,并不知道开平司保留了一些,注入进这夜明珠当中,只要他接近,珠子便会散出血气,等他到了十步之内,整个珠子便变得赤红。
“你说得不错。”
厉霜云的声音还是温温柔柔,像是认同闵远修,可接着,她又话锋一转。
“但你说的是理智,用裴念找顾经年,我借的是她的感情。”
“是吗?”闵远修不以为然。
“你不懂的。”厉霜云道,“裴念就算不想找他,可只要接近,便能敏锐地察觉到他,比你的珠子还灵……这便是女儿家的心意。”
闵远修懒得与这个只会用直觉办事的副指挥使争辩,应道:“但愿吧。”
他们回过头看去,这片刻的工夫,夜明珠内的血气似乎又重了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