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沧镜如约而至。
“诶呀我说小徒弟,你今儿可真是给我长脸了!”从好远之外就听到沧镜带着兴奋的语气声声传来由远及近,彼时汐和梨木正在商讨事情。一听是他,汐心情就止不住的好。站起身来迎他,道了句:“师父。”
“哎,可别!”沧镜听了连忙一个劲儿的摆手摇头:“你这么叫我我可承受不起,技不如人我还是知道的。私底下里,你还是叫我的名字比较好。”
汐一笑,也便不与他争辩。他故意露出身手,就是为了更方便自己行动。“你所谓的长脸,究竟是夸我还是踩我?”
“夸你!当然是夸你!”
“哦?”汐挑眉,“无论怎么看,我今日都是闯了大祸的样子吧?”
“嘿嘿,是有点儿小麻烦。”沧镜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是麻烦也代表一种能力,有人还求不来呢!”
“这么说来,已经有人找过麻烦了。”
“是……唉,说到底还不是嫉妒得眼红了!”沧镜摇摇头,一脸麻烦的不耐烦。于是汐从他的反应知道,一定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给过沧镜警告,可还是装作关心地问:“有没有比较特别的?”他的意思是问,沧源是不是已经出手了。
沧镜略一思忖说道:“还好吧,都是些平日里嚣张惯了的弟子们,当着我的面,言语又不好太过分。哦对了对了,清璧和沐曳也有来找过我,这两个人倒是有趣得很。”
“哦?”汐有些讶异,这两个人,他可是从来没有在算计内的,不由得生了好奇。“他们怎么说?”
“沐曳那丫头嘛,心高气傲的,连说话都是那副德行。她说你那种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自做自的态度很对她胃口,有时间必定要和你好好说说话。尤其是她说特别的稀罕梨木小子,说他看上去呆呆的,可没想到绝对是个用外表骗人的小家伙。咳咳,沐曳这是对梨木感兴趣了,你可要防着点儿。”沧镜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抓过茶水一饮而尽来掩饰尴尬,估计沐曳一定还说了什么别的话,能让沧镜这个痞子都不好意思的……这个沐曳还真是胆大露骨。
“最让我意外的就是清璧了,没想到他那个大冰山居然也有主动找我的一天,哦,虽然为了一个你。赞美你的话我就不说了,我听多了都习惯了,更懒得说。那个冰砖他说就喜欢你那爱理不理的冷幽默,准备过段时间找你喝酒。看那架势,你不跟他好好喝得跟你急!你知道么,那冰砖在说你的时候居然笑了诶!他在笑诶!他竟……”
“沧镜!”汐皱着眉呵了句他的名字打断,沧镜果然一愣顿住,汐放缓了口气:“淡定点儿……”
“淡定不了!”沧镜一口回绝他,汐只好痛苦地扶着额头,拿手掌挡住了半边脸。真想当做不认识他……
“好吧好吧辰汐,你本来就是各路人马注意的焦点,这么一闹你更是出名了。谁不知道梨木小子是你的跟班儿?谁不知道你比他还厉害。完了完了,我怎么感觉我这么有危机感呢……”沧镜在一边暗自苦恼,汐哭笑不得。你现在才觉得有危机感吗?早想什么来的!
“所以,你来找我是什么事?”看沧镜发疯发得差不多了,汐一滩双手,很是疲累地说道。他这么一说,沧镜立刻从自我纠结中“叮”的一下惊醒,一手握拳冲手心这么一拍。“哦,是了,我是来找你的!”汐再度捂脸。
“今日我是来传你心法口诀的,料你神通广大造诣非凡,那些粗浅的功夫就不用说与你听了,我们直接进入……”
“不,我要听。”汐淡淡的说出这句话轻轻截断沧镜的滔滔不绝,沧镜明显的愣住,大张的嘴都来不及闭上,脑子里打结已经转不过弯来。“你……你说啥?”
“我要学。”汐只是平平淡淡的,再度重复了这番话。于是沧镜终于拗不过汐的坚持,将入门的心法一一说与他听。这些入门的基础,无非是些强根固本,呼吸吐纳的法门。紫琼的这些基础法门,虽然简单易懂,可是当真修习起来也并非那么容易的。而汐,他将普通弟子要花费半年到一年的时间才能够消化的法门,在一个一个时辰之内就全部熟稔于心,甚至能够融会贯通。沧镜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因为他本就相信着,此人非池中之鱼。即便当年的沧源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并且被奉为奇迹和百年难遇的奇才。
“好了,现在开始我们来进入下一层比较高深的授课。这段的初始口诀是……”
“不用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汐淡淡的打断沧镜的继续,于是沧镜又是一个吃惊。他本来的计划,就是直接给汐教授高一阶的口诀,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点一点的消化这些法门。然而那一个时辰的基础,本就不在沧镜的计划之内。这也没什么,依照汐的聪颖要赶上计划进度并非难事。可是他现在居然说,他不要学了?
“其实,今日我是有些话要问你的。”汐这样说着,于是沧镜知道,今日的授课当真是需要结束了的。“若是你觉得不舍得,不妨稍后离去的时候,将那些东西写下来罢。我歇息前会将它们背熟的。”
沧镜想了想,觉得也行。汐如此郑重其事的要找他说些话,想必是什么严重的事吧。于是也便答应了下来。
沧镜大大咧咧地一撩袍子坐在板凳上,自拿了茶壶茶杯给自己满上,拍着胸脯很是自得地说:“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吧!”
“我想知道,紫琼为什么会饲养巴蛇?”
沧镜拿杯子的手有微微的停顿,却瞬间又恢复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眸中神色几多变换:“在你入门那天,你也问过的,掌门不是给了你答案了吗?”
“他是给了我答案,可那只是个答案而已。我要的,是真相。”
这回,沧镜的眉头紧紧蹙在了一起。汐也不催他,自顾自看着窗外。
窗外,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还在挣扎着不肯离去,然而夜幕的边际已经逐渐占据了整个天际。这是无可改变的轨迹,却还是要妄图多留片刻,哪怕一秒。汐心中有些喟叹,顿时五味陈杂。自然尚且如此违背宿命,那么人心呢?如果那可能的未来中,宿命中有一日要降临,那场无可避免的战争会来到,究竟又该何去何从?
“你只是个刚刚入门的弟子,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的。”半晌,就在汐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沧镜压低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肃穆,几分苍凉,还有几分汐读不懂的情感。
“紫琼自祖师爷开山以来,就有了饲养灵兽的传统。传闻,祖师爷能够在修真界立足,雄踞一方,就是因了九尾玄狐的助益。这些史书上都有记载,但是难免掺杂了后世的夸大和赞颂,究竟的情况已经无从考证。九尾玄狐助祖师爷建功立业,开疆辟土,功德无数。下几代的掌门,也都沿袭这传统,从天下间搜罗奇珍异兽收为己用,紫琼才能不断繁盛。然而那巴蛇,确实是大师父找来的。”沧镜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紫琼从大师父开始,就养了很多不知名的珍兽,大多凶猛,不知道大师父是从哪里,怎么搜罗来的。按理说,紫琼这样的名门正派,不应当饲养这一类的灵兽。”
“可这巴蛇,并非是善良之辈。”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沧镜捏着杯子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那巴蛇,确实非善类。然而大师父既然有办法降服他,自然也有办法能够驾驭。虽然它是邪恶的化身。”
巴蛇的确是邪恶的化身,汐接着沧镜的话又在心中将这话补充完整。巴蛇贪婪无度,正是贪痴无底蛇吞象,福祸难明螳捕蝉。
“……那女鬼……”
“我不知道。”沧镜有些莫名的烦躁起来,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我不知道大师父究竟在想些什么,虽然这是紫琼的秘密,可是是秘密就不可能有完全的办法能够不露出风声来。除了掌门,最知晓内幕的就是长老们了吧。”顿了顿,又接道:“本来应当超度,重入轮回的魂灵,却得不到解救和安生,偏偏要继续受这种罪。他们本是纯良的魂灵,却生生变做了如今这副模样。我看了,心中也是痛的。可是我只是一个弟子而已。那么多的魂灵被重新融合熔炼,我……”说到这里沧镜猛地住嘴,他自知失言,话头戛然而止。有些担忧地用眼风去瞥汐的神色,见他似乎毫无察觉的模样,稍稍安下心来,却再也无法继续坐下去。
“天色晚了,你也该歇息了,我明日再来。”匆匆撂下这几句,沧镜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看着沧镜离去的背影,汐摇着扇子的手难以维持当初的稳便,轻轻颤抖着,最后完全不受力一般,只得合了扇子压在桌子上。他的手掌很用力,扇子在他手心和桌子中间横着,很快就将他的掌心压麻。可是汐丝毫不在乎,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有知觉。
梨木无声无息地从梁上的木上现出原形来,静静来到汐的身侧站定。两人就这么一时无话的默默沉默着。
“梨木,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半晌,汐的话语传来,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虚弱,仿佛被抽离了全身的力气。
梨木垂了下眼睑:“少主想怎么办呢?”
“怎么办……”汐有些呢喃,“你听到了吗,刚刚沧镜分明说漏了嘴的那些话。他以为我并没有察觉,可是,我都听在了心里啊。还有那么多的妖灵,有那么多的魂灵,被囚禁在这里,受着它们本不该承受的禁锢。为什么呢?我很想去将它们解救下来,可是我……我不能为了这个自私去破坏本来的目的。”
“那么少主,您本来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我应该是来避免战争,化解战争的。可是我的心……”
“少主的心又在追求着什么呢?”
汐不语。“少主,人是要长大的,可是我们总是执拗的不肯去承认,不去面对。因为我们知道,作为孩童的我们,能够随心所欲,能够顺从自己的心意。喜欢就是喜欢,想要就是想要,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可是,长大是一件痛苦又疲累的事情。我们开始懂得了用心机,学会了利用,学会了为了目的可以伪装起自己的心即便如此,我们也同样可耻的长大了。”
“……如果我都不去管它们,又能有谁来解救它们呢……”汐的语气有些凝噎,梨木目光装作不经意的扫过,看到他眼角有晶莹的湿润,目光又鼓动声色地瞥向别处。他知道的,汐的心底里最是善良,也最是脆弱。而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不得不用虚伪的坚强来伪装自己,保护自己。到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楚究竟是真的强大,还是习惯了强大。只有连自己都骗过,才能够骗得了别人。
可是在这相处的几百年里,梨木时刻跟随在汐的身边,见多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那些明刀暗枪,在夜里低声的啜泣和隐忍的疼痛呻吟。那些,是别人不曾见过的,汐的脆弱。可是,要生存,就要这样活着。
梨木心中叹了口气,走上前来轻轻搂过汐僵直的背脊,把他轻托着坐到榻上,拿了垫子在他背后,让他靠得舒服一些。
“少主,何不顺从自己的心?正因为是您的心在做主,而不是您的眼睛,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啊。”
汐有些自嘲的笑了:“可是,我怕我当不起这样的死心塌地。我怕我一个小小的错误,就会连累所有的人都跟着我一起粉身碎骨。我不能这样自私。”
“少主,您有没有想过,粉身碎骨或是苟延残喘,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你的。是我们选择跟随在你的身边,是我们选择陪着您甘愿冒险,是我们选择了,所有的过程和结果。您总是这样,想得太多,顾虑得太多。您不是所有人的神,不能做到庇护我们每一个人。在我们做出了选择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梨木俯下身子,跪在汐的面前,将头深深埋下:“少主,请追寻您自己的心。无论您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梨木都跟随在您左右,不离不弃。”言罢,他便一直垂着头默默的退了出去,没有再去看戏的神色。他知道,此刻少主需要平复心境,好好看清楚,什么事他想要的,应该去要的。
将这室内稍微布置了一番,整间屋子焕然一新,和妖界汐的屋子差不了多少。他能做的,也就只是这些了,梨木想。做完了这些,外面已经大黑,所有的景致都笼罩在夜色下,看不真切,只剩下朦朦胧胧的轮廓。
汐看着屋子里燃到只剩下一小段的烛火,梨木想,这样也是好的。烛火生命虽短,可是它却真切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这样的离去,是有意义的。
“梨木,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做?”好久好久,久到梨木以为烛火燃尽就这样睡去的时候,身后终于传来了他等候多时的嗓音。温润,却坚定人心。
梨木转过身去,汐的脸上,是他一贯的笑意,带了慵懒。手中一把绸扇悠游自在地不住摇摆。梨木唇弯扯起一个弧度,却略微垂下了头掩饰了。
“少主心中自有计较,想必早就有了计划了吧。”
汐抬眼望望窗外景致,浓夜如墨。他倏地一笑,眼底划过一丝红光。“这样的夜,正是掩盖一切的好时候,不是吗?”
梨木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汐,只是一向淡然的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兴奋神色。
“既然传说中的事,都有史书记载着,那么我们倒不如从这里先入手。我挑起紫琼注意的目的已经达到,此刻不宜打草惊蛇。”
“好的少主。少主,您一直想着要带族人离开此处,可代价若是发生战争,您还是要这样做吗?”
“已经是避无可避的结果,何不在过程中多做些有意义的事?”汐只是这样回他,然而目光却始终没有放过那黑色。
圆月当空,不知为何,今夜的圆月,却带了丝丝缕缕的红雾,看上去更加妖娆动人,却也血腥惨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