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翎堂宣德殿内，沧途的背影很是郁结。他负着手，下巴微微扬起，身后，渊纹跪倒在地。然而还是那一副不正不斜的随便样，面上没什么表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似乎笃定他这个师父最得宠的大弟子一定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一样，顶多就是挨顿骂，象征性的被抽两下罢了。沧途花这么多时间和心血在他身上，怎么会就因为这么点儿小事把他怎么地了呢？对此，渊纹极有信心。
可是沧途就这么一直背对着他，也不说话，渊纹就有些无聊了。终于，他先按耐不住的开了口：“师父，您要是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老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沧途听到这话，明显的背影一愣，随后带着怒气半侧过身来。“你还有脸说？我鸣翎堂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渊纹看沧途果真有些动怒，连忙换上讨好的神色，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到沧途身边，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边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边说：“诶呀师父您老人家别动怒，生气伤身啊。您说您，犯得上因为我生这么大气么？咱鸣翎堂，除了我不还有好多个出色的弟子们呢么，这才刚第一天，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也不是没有翻盘的余地不是？”
沧途瞥他一眼，没跟他多计较。“我就是平日里太过纵容你，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局面。”
“不是啊师父，你是没看到玄瑶当时那个神色，她是真的想要杀了我的啊！”
“那她最后怎么没动手？”
“我哪儿知道啊！兴许是她觉得杀了我她不好解释呗？”
“哼，可你差点杀了她确是事实！”
渊纹见沧途又面有不虞之色，连忙将话锋叉开。“师父，我那就是一时的冲动，不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么。我就知道，掌门一定会出手的。”
“掌门师兄……”沧途听见渊纹提刀掌门，面色露出几分犹豫，垂下眸来想着什么。他一直负着手，沉思着转过身子来，一步步下了脚下的台阶。“掌门师兄那里，我说过会给一个交代的。”言罢别有用意的看了眼渊纹。渊纹被这一眼看得有些愣住，心底一阵发毛。终于没忍住大呼出口：“师父，你不是真的想要赶我出门吧？”
“渊纹，你可知我为何要你参加这次的比试？”
“……弟子不知。”
“本来我是想着，尽量帮你夺得前三的位置的。不光是为了那三样宝贝，也不只是咱们鸣翎堂的名声威望，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师父的意思是？”
“这次的比试，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上古四大凶兽。若我料想得不错，应该会和其他三大门派，天隐、清同和图华三门一起联手，选出最优秀的弟子，下派到封印点去彻查此事。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功夫俊，为人机敏，本想委你重任的，可是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居然在第一天就给我做出这等荒唐的事来！”
“……师父，事已至此，您再说这些气话也无济于事啊。您还不如告诉我一些实际的，比如，您原本想让我做的是些什么事儿啊？”
沧途看着他，这个直到现在还在嬉皮笑脸对自己犯的错不知悔改的弟子，心里一阵荒芜。“你既已不是紫琼弟子，这等秘密，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此话一出，渊纹神色大变。两手紧紧抓住沧途的衣袍不放开，连声音都是颤抖着的。“师父，您真的狠心赶我走吗？您，您当真如此绝情吗？师父！”
沧途看着渊纹的脸，怎么会真的忍心啊，毕竟是自己从小一把手一点一点，一招一式带出来的弟子。说师徒之情都显得生分，沧途分明是拿他当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想到他小的时候，那么小的个子，却天天缠着自己不放，一直嚷嚷着“师父，师父”，一转眼长成现在这幅俊俏的样子，时光真是不饶人啊。
沧途爱怜的摸着渊纹的发，眼睛里满是慈爱的神色。“渊纹，为师怎么会真的舍得让你走呢，唉。我从掌门师兄手里抢你下来，就是怕你在他那里会受到什么别的惩罚啊，这是我最不忍心看到的。”
渊纹听出这话里面有转机，连忙抬头可怜兮兮的看着他：“那，师父？”
沧途看他眸子里湿漉漉的，可还是终于狠了狠心，说道：“我说过，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所以，你一定要被逐出紫琼。”
这一句话，如雷击狠狠劈在渊纹面门。就要离开了吗，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哪怕终日抱怨着这里有多无聊，多枯燥，多死板，每天偷溜下山去找乐子去寻欢，可是当真的到了分别的这一刹那，才会发现，原来自己是有那么多的不舍得。
“……师父……”渊纹哆嗦着唇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破碎的词练不成句子，跟着心都在颤抖。
“可是渊纹，你永远是我的弟子。”
没用的，一切都没有用的，渊纹在心底喊。我只是你的弟子有什么用，我一样要离开这个地方，只有你承认我有什么用，我从此就再也没有了家。
“所以，那原本就是要委给你的任务，现在，还是你的。”
沧途说出这话的时候，渊纹满脑子还是刚才的不忿，根本没能转过弯来究竟沧途这话究竟的意图。
“所以渊纹，你告诉我，你愿意帮我吗？”
渊纹带着些茫然和灰败抬起头来看着沧途，不明所以的感觉。沧途也不做解释，他想让渊纹自己整理好这思路，想清楚，想明白。终于，他在渊纹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的光亮。那是一种，绝地逢生的希望之光。
“师父，我愿意。”终于，沧途从渊纹的口中，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其实，沧途从来就没有担忧过渊纹会拒绝。自己是紫琼的奇徒，就算自己承认他又有什么用。渊纹的名声，已经一文不值甚至臭名昭著。他鸣翎堂和堂下的弟子，如果不是他作为长老在支撑，只怕也早就一落千丈。可是，现在已然身败名裂的渊纹，接受沧途的建议，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而他，也只有这样一个选择。
渊纹是聪明人，不会拒绝的。
“好，不愧是我的好徒弟，为师没有白疼你。起来吧。”沧途得到渊纹的回答，显得很是满意，并且也很兴奋。连忙将半跪在地上的渊纹扶起来，拉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了。
“本来我是想着，帮你进到前三名，跟着那些人一起探查那四大凶兽的秘密，可是现在看来，我们只有换一种方式了。渊纹，这个方法有一定的危险，被人发现被说成图谋不轨不说，甚至一个不小心会丢掉性命，你想清楚了，你愿意帮我吗？”
渊纹咬咬牙，现在的他别无他法，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好！”沧途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开弓没有回头箭，希望你能一直坚守你的承诺。”
渊纹再次点点头。其实沧途这个人的脾气秉性，渊纹了解的很是透彻。不能说沧途对自己没有真感情，但是同他的目的和私心来看，自己远没有他所说的那般重要。其实渊纹何尝不知道沧途这是要推他出去做替罪羔羊，帮他收集情报和资料，好完成他自己的野心。可是现在的渊纹别无出路，被逐出紫琼门是既定的事实，更改不了。然而这么突然的净身出户，什么都没有的渊纹，生存不成问题，可是习惯了大手大脚丰衣足食的他，怎么能够忍受这突变，承受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日子？渊纹没有根基，在紫琼呼风唤雨，可是出了山门，他不过是一只刚破壳的雏鸟，什么都没有，只能听沧途的安排，至少还有一丝活路。
“这一次的比试，不是你们看到的那么简单。穷奇一直被封印在紫琼后山，近日不知什么时候居然被放出。穷奇是四兽之首，他出世必定第一个放出他的老友饕餮。饕餮既已现世，下一个会被放出的，必定是浑沌，最后是梼杌。为了能让四兽汇齐，穷奇和饕餮会不择手段。而一下子发现了四兽已出其二，掌门的紧张可想而知，因为毕竟穷奇是被封在我门中。天下其实已经陷入了危机中，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毁天灭地的战争。”
“师父要弟子做什么，直说便是，弟子刀山火海，绝不含糊。”
“原本这事，正大光明的去做会十分简单，可是到如今，无法挽回也只能如此了。我要你，偷偷跟在探查的队伍后面，发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消息，统统回报给我。记得，无论是他们发现的，还是你自己发现的，都要一一告诉我。”
“可是师父，现在还没全部定下来呢，您怎么知道这前三名中不会有咱们堂其他的弟子呢？”
“唉。”沧途重重叹口气，“我倒是希望，可是你看，连你这个功夫最高的都没能打赢，更何来的别人呢？”
“……我那是，没有碰到合适的对手。若是给我潇山潇彩那样的，我保证一打一个赢。”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就算你这几轮都胜了，可难保后面不会碰到能够将你打败的人。要知道，能够争夺前三名的，都不是等闲之辈。所以，你现在败下阵来也好，我们能够早做打算。”
“那师父，离比试结束还有好几天呢，这几天……我要怎么办？”
“……”沧途没有说话，但看他的态度应该是早就已经想好了处置的决定，却不好开口言语。渊纹这么会察言观色的人又岂会不知沧途现在心里作何感想，想了想，咬咬牙心一横，还是决定自己问出口不等他说。
“师父，您无论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心生怨言，您说吧！”
沧途看着渊纹，像是为了确定他脸上的坚决是不是真的。最终，缓缓清晰的，吐出了他的决定：“我要你，去执法堂自领责仗一百，且在所有弟子面前认错，并当众对玄瑶道歉，自觉接受任何人的辱骂或是打罚绝不能还手，或是流露出半分的张狂或是痛恨……”
沧途没有刻意忽略渊纹面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愕然到难以置信。“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奇耻大辱。可是渊纹，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挽回一些你的名声。比试结束后，届时将你逐出山门，别人就没那么痛恨你了，甚至还会为你感到可怜和惋惜。这样，日后在什么情况下遇到，都不会再对你心生怨怼。即便你在什么时候被发现了，他们也会年在你是因为对紫琼有怀念，想要出一份力，而不会去为难你。你若是聪明，处理的得当，说不定还能够骗取他们的信任，将你也纳为一份子。”
“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各弟子都远离的自家门派掌门，多一个帮手多一分力，这道理谁不懂？你若真走进他们心里，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一起为你求情，你回到紫琼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师父，要任由他们辱骂，我……我！”
“你做不到也必须给我做到！”沧途见他犹豫，不甘不愿的神色，终于一改和善的面容板起了脸。“这件事，就算没有你，我也可以一个人做，不过是多费些功夫罢了。若不是念在你天资过人，我们师徒之间又这么多年的深厚感情，就凭你今日做出如此混帐之事，我身为执法堂长老，怎会对你百般包容，还委你重任？”
渊纹被骂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低着头唇咬得死死的，他眸子里的狠戾沧途并没有看到。也许如果那个时候他看到了，就会改变主意，不会让渊纹来做这件事，那么，也许也就能够避免日后紫琼发生的惨剧。
“渊纹，我现在不是在同你商量，问你的意见。而是，你必须按着我说的话去做，也只能这么做。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你自己好好好想想吧，我言尽于此。”
言罢，沧途不再多留，直接起身离去，留下渊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显得很是孤独。沧途的心中不是不痛的，他故意让自己显得狠心一些，不去回头看渊纹此刻受伤的神情，因为他也怕自己的心不够坚定。可是如果他当真回过头去，就会发现，渊纹远没有他想象的那般。而是，恶毒和嫌恶的神情，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渊纹的脸上。渊纹知道，以沧途的性子，是决计不会回过头来的。
关门的声音还回荡在这间屋子里，留下渊纹一个人，确实有点凄凉的味道，可是渊纹不这么想，有报复的念头，开始在他脑中萌生。
这些，他所受到的所有的不公正的待遇，以及，所有对他有不敬之意的人，无论是谁，他日，他渊纹必定都一一征讨回来，让这些人，都跪在他面前哭，求着他的原谅。
仇恨，是支撑一个人走下去的最强大的动力。可是，这也是最空虚的一个动力。因为，一旦仇恨消散，整个人就会被掏空。回头看来时的路，才顿时惊觉，原来自己这样处心积虑茶饭不思的报了仇之后，剩下的只有荒芜，无尽的虚空，找不到生存的目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很不知所踪，一笑而泯。
可是，有谁，能够真正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的去实践，去完成。有多少人，迷失在仇恨的海洋里，被操纵，被掌控，被淹没，最终的下场只有灭亡。
贪念，在仇恨的土壤里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