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认识我...为什么还救我?”
梅金凤注意到徐澈的白发上还挂着水珠。
“都说正邪不两立,你可是正一派天师府天师的高徒...”
她咬着嘴唇,“为什么要救我一个全性?”
徐澈没有立马回答她,而是凝视着跃动的火苗,抽出身后芷情,指尖轻轻抚过木剑上的刻痕。
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像极了龙虎山巅流转的云雾。
“你看这剑。”
他突然举起木剑横在两人之间,“正手握时,锋芒向外可斩妖除魔;反手握时,剑脊向内,可护心脉。”
剑身微转,寒光在梅金凤眼前划出一道银色弧线,“你说这剑是正是邪?”
洞外的雨声忽然密集起来,有山风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涌进来。
梅金凤看见徐澈的白发被气流掀起,火光映照下,那张清俊的面庞熠熠生辉。
“十年前我下山外出,遇群狼围一村妇孺,斩杀群狼,救下一村妇孺。”
徐澈的指尖停在剑柄处的太极纹上,“回山时却听闻,那些村民因我出手太狠,联名上书说正一派有违天道。”
“后来师父让我去后山面壁。”
徐澈忽然轻笑一声,剑尖挑起一块燃烧的松木,“你猜我在石壁上看到了什么?”
火星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炸开,映出梅金凤迷茫的脸。
“三百年前某位祖师留下的刻字——”
徐澈以剑作笔,在泥地上划出遒劲的篆文,“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
梅金凤不自觉跟着念出声,这是《道德经》的句子。
她想起无根生也常挂在嘴边的“大道无形”...
“正邪就像这雨。”
徐澈忽然收剑指向洞外。
暴雨中的山峦轮廓模糊,天地间唯余滂沱水声,“落在稻田是甘霖,落在蚁穴是洪灾。”
“你看这火。”
徐澈突然将木剑伸进火堆,剑身瞬间腾起幽蓝火焰,“能暖人身,亦能焚人魂。”
他手腕轻抖,燃火的木剑在空中划出完整的太极图,“当年张道陵天师持剑斩尽八部鬼帅,你说他是正是邪?”
火焰熄灭时,木剑竟完好无损。
“所谓正邪...”
徐澈忽然并指抹过剑身,一道金光顺着刻痕游走,“不过是执剑人的一念之间。”
当金光漫过某道陈年裂痕时,整柄木剑突然发出清越龙吟,惊得洞外夜鸟扑棱棱飞起。
梅金凤望着剑身上浮动的金光,突然想起无根生说过的“浑圆如一”。
她下意识摸向一旁小石,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过来:“可你们名门正派,不还是对我们赶尽杀绝?”
“所以我说是#39执剑人#39的问题。”
徐澈突然翻转剑柄递给她,“就像此刻,你若用此剑杀我,它就是邪器;我若用它护你,它便是圣物。”
闻言,梅金凤的手僵在半空。
她看见剑身映出自己的眼睛,那里面跳动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期待。
“龙虎山巅有株千年银杏。”
徐澈突然话锋一转,“它的叶子能入药救人,果实却含微量毒素。”
他指尖轻弹剑身,嗡鸣声中飘落几片不知何时沾上的银杏叶,“你说这树是正是邪?”
洞外传来山溪暴涨的轰鸣,梅金凤感觉有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
她分不清是融化的雪水还是别的什么,就像分不清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究竟是震撼还是释然。
徐澈忽然起身走向洞口,白发在夜风中散开如瀑:“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抬手接住飘落的雨丝,掌心渐渐凝出一团旋转的水球,“正邪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关键看...”
水球突然炸开,化作细雨落回山涧。
梅金凤听见他最后半句混在雨声中,轻得像一声叹息:
“...能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河道。”
“......”
闻言,梅金凤愣住了,一时间语塞,只觉得云雾。
这时只见他走回来,取下烤好的野鸡,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她:“饿了吧?”
梅金凤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一声抗议。
她红着脸接过鸡腿,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传来,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小心烫。”
徐澈轻声提醒,又递来一个竹筒,“喝点水。”
梅金凤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进喉咙,冲淡了血腥味。
她偷偷打量着这个正一天才,发现他的眉宇间藏着说不出的疲惫。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徐澈摇摇头,望着跳动的火焰,许久才开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正一也好,全性也罢,不过是不同的选择。”
“我救的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罢了。”
他站起身,走到洞口望着夜空:“等你伤好了,我会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梅金凤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问道:“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徐澈沉默片刻,摇摇头,轻声道:“暂时还不知道。”
“那我能跟着你吗?”
梅金凤脱口而出,随即后悔自己的冒失,“呃不是...我...我的意思是...你...你能带我找到无根生掌门吗?”
但徐澈只是笑了笑:“你想跟就跟,问我作甚?”
夜风拂过,吹动他雪白的发丝。
梅金凤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温和的青年身上,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她小心翼翼地轻啃鸡腿,轻声道:“我会报答你的。”
徐澈回头看她,“话说回来,你咋被追杀的?”
他用木棍拨弄着火堆,一块烧红的木炭“啪”地炸开几点火星。
“呃……这个……是掌门派我和夏柳青出来采购食材,结果就遇到了夏柳青的仇敌,然后我们就被追杀了...”
梅金凤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沾着泥浆的裙角扫过地面,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水痕。
“采购食材?”
徐澈忽然轻笑,剑尖挑起半截焦黑的松枝,“全性什么时候改行当伙夫了?”
松枝在他手中转了个圈,精准地落入火堆中央,惊起一串跳跃的火星。
梅金凤低头摆弄着衣角。
她右脚的布袜破了洞,露出被碎石划伤的脚趾,此刻正无意识地抠着石缝里的苔藓。
“还不是因为你...掌门说...说最近各派盯得紧,让大伙儿都收敛些。”
她忽然抬头,被火光映亮的眸子闪过一丝倔强,“前些天我们在襄阳的据点,就是被武当的人端了才暴露的。”
“没想到还有我的事,那夏柳青呢?”
“不知道,可能已经死了。”
“看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为他担心的样子?”
洞外传来山泉暴涨的轰鸣,徐澈起身往陶罐里添了把车前草。
药香混着潮湿的水汽在洞内弥漫,他擦拭木剑的动作突然顿住,剑身倒映出少女脖颈处的瘀青,像片凋零的桃花瓣。
“他如果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去年,夏柳青杀了豫章铁匠铺全家七口。”
梅金凤突然开口,声音像被雨水泡发的棉线,“就为抢那把新打的九环刀。”
她扯下束发的红绳,凌乱的青丝垂落肩头,“三岁的孩子被挂在房梁上,血顺着虎头鞋往下滴...滴了整整一夜。”
闻言,徐澈点了点头。
药罐突然沸腾,咕嘟声里,他看见梅金凤将红绳一圈圈缠在手腕上,勒得皮肉发白。
“那天我就在隔壁街的酒楼。“
她突然笑起来,笑声比洞外的夜枭还凄厉,“听着百姓们咒骂全性不得好死,突然觉得...”
缠着红绳的手指向洞外暴雨,“我们就像这雨中的孤魂,连影子都是脏的。”
“我虽然加入了全性,但我也只是为了跟随掌门才加入的全性,并不是说我可以心安理得的跟他们打在一片,要说打心底的,我其实是十分厌恶那的!”
一道闪电劈开夜幕,刹那间的惨白照亮洞壁。
徐澈看见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都是历代避难者留下的印记。
最深的那道裂痕里,嵌着半枚生锈的箭镞。
“既然厌恶,为何不离开?”
徐澈忽然问。
梅金凤猛地站起来,发梢扫过冒着热气的烤鸡:“三年前我在湘西被赶尸人围攻,是掌门救的我!”
她腕间的红绳突然崩断,朱砂珠子噼里啪啦滚进火堆,“而那些名门正派呢?见到全性就像闻到血腥的豺狼一样...只有他!只有他会问我#39疼不疼#39!”
“原来如此。”
燃烧的朱砂爆出幽蓝火焰,映得洞壁鬼影幢幢。
“而且,跟在他身边,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人很舒服...
“呵呵...”
闻言的徐澈笑了笑。
无根生毕竟是先天的灵体灵根,跟着他身边的人自然会觉得很舒服,都快赶上唐僧肉了。
“剧毒与解药,往往同根同源。”
徐澈摇摇头笑着说了句。
话音落下,山洞忽然陷入死寂。
唯有药汤沸腾的咕嘟声在石壁间回荡。
梅金凤怔怔望着陶罐里沉浮的草药。
看见当归与断肠草在旋涡中纠缠不休...
紧接着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徐澈的侧脸,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跳动,映出一片温暖的橘红。
“我感觉你跟掌门好像...”
她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银杏叶,“可具体哪里像我也说不出来...”
“咔嗒”一声,徐澈手中的木柴被折断,火星四溅。
他转过头,眉梢微挑:“真假?”
突然绽开的笑容让梅金凤呼吸一滞,“那我岂不是也能当全性掌门了?”
“呃...”
梅金凤张着嘴,手中的草药包“啪”地掉在膝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白发青年——
天师府的高徒,正一派未来的栋梁,甚至可能是领袖!
此刻居然在跟她开这种玩笑?
梅金凤的瞳孔在火光中微微扩大。
她看着徐澈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恍惚间竟真的与记忆里无根生戏谑时的神情有着些许的重叠。
洞外恰巧滚过一道闷雷,震得石壁上几粒碎石子簌簌落下。
“你...”
她捏皱了膝头的衣料,指节泛白,“天师府的高徒说这种话,不怕被逐出师门么?”
话音未落,一滴雨水从洞顶钟乳石坠落,正巧砸在她鼻尖,凉得她打了个激灵。
徐澈手腕轻转,木剑挑起她之前身穿的褪色外衫架到火堆旁烘烤。
潮湿的粗布在高温下腾起细密水雾,将他的白发染得朦胧。
“怕啥,我还我偷喝师父的贡酒呢...”
他一边说一边用木棍拨弄柴火的动作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顽劣,“只是被发现后跪在祖师殿前背了三天《度人经》。”
“师兄们替我求情...”
徐澈忽然用木棍拍灭一缕蹿高的火苗,“然后,祖师殿前就多了他们三个,陪我一起背了三天《度人经》。”
梅金凤噗嗤笑出声,随即又捂住嘴。
她想起去年无根生带他们劫了青城山的贡品。
大伙儿分食供果时,掌门也是这般盘腿坐在供桌上,边啃蟠桃边讲当年如何被正派追得跳崖的糗事。
洞外雨势渐歇,有月光透过云隙渗进来,在积水坑里碎成银鳞。
梅金凤抱着膝盖往火堆前凑了凑,湿发梢蒸腾起淡淡白气。
“真有趣...”
她盯着火焰中扭曲的光影。
火光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片破碎的光影。
她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灰烬,“如果我当年没遇到赵明川...”
手指突然攥紧衣料,指节发白,“以我的炼炁天赋,说不定现在也和你一样拜入一方名门正派吧...”
徐澈眉梢微动。
他侧过脸,火光在那双沉静的黑眸里投下细碎的金芒。
“赵明川?”
看向她,一副请讲出你的故事的表情。
从徐澈口中重复的听见这个名字,梅金凤的瞳孔猛地收缩,仿佛这个名字是根扎进血肉的刺。
洞外一道闪电劈落,刹那的白光映出她脖颈上淡化的勒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