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杨二力从屋后出来先看到了杨一木,立马就迎了过来,“哥,你回来了啊,我们刚才还说呢,妈说你暑假要回来的,都在猜什么时候回来。”

    高芹和三妹丢下水舀子,也从小菜地那边凑了过来。

    “中午就到了,在县里办点事儿。妈呢?”杨一木说着,目光扫过院子。

    “妈去地里了。”杨二力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已经黏在了杨一木那辆崭新的摩托车上,“新买的?”

    他伸手摸了摸锃亮的车把,眼中满是羡慕。

    “春天买的,来回方便些。”杨一木又指着自行车对三妹说,“这个给你上学用。”

    三妹已经是个大姑娘模样了,听说这车是给她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行车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真的给我?”

    又抬头看向杨一木,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随即又犹豫道,“这...太招摇了吧?班里城里同学都没有这么好的...”

    “妹子,你值得拥有。”杨一木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道。

    宋俊义放心不下家里,急着要赶回县城。

    杨一木道,“大伯,都到家门口了,吃了晚饭再走。迟点也没事儿,吃完饭我骑摩托车送你返城里。”

    杨一木进屋瞧了瞧,东厢房已经成了杨二力他们的新房,墙上贴着大红喜字,而张兰英显然搬到了西厢房。

    其他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杨一木让杨二力将编织袋搬进来,就开始散礼物。

    除了京城带回来的,还有今天在县里买的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腰带、钱包、鞋子、衬衫,还有不少吃的,让杨二力两口子、三妹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

    老四将吃的全挑出来,对其他的就没有兴趣了。

    张兰英正秧地里拔稗子,听人喊大儿子回来了,就急吼吼地收工往家赶。

    高芹做主,杀了一只下蛋的鸡,进灶屋张罗起了晚饭。

    杨一木一直不见到杨胜利,将三妹拉到一边,问,“老头又走了?”

    三妹说,“没,人在家呢。”

    “没闹腾吧?”

    “不知道,我天天都在学校。”

    吃晚饭的时候,杨胜利终于回来了。

    他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听说宋俊义家住县城,在县煤球厂工作,表现得异常热情,又是散烟又是倒酒,嘴里说着县城来的贵,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的杨胜利。

    杨一木看着老头难得正常,说话也是心平气和,而且在家呆了这么久竟然没走,也高兴地陪了两杯酒。

    没想到杨胜利瞅了瞅脸色发白、耳根发红的杨一木,骂了句,“德行,就这么点酒量,一点都不随老子。”

    杨一木差点一口老血飚出来,刚刚一点好感立刻全败光了。

    吃好晚饭,杨一木送宋俊义回去。

    等他们走后,杨胜利细细地打量一番杨一木带回来的那些东西,狠狠地骂了一句,“小崽子,只允许你刚败家呀。”

    杨一木从县城回到家,已近十点,自己从井里打了点水,也不怕凉,在院子里从头到尾冲了澡,浑身发抖地换了衣服。

    上床正准备睡觉,张兰英带着老四推门走了进来,老四比过年时又长个子了,一进来就缠着杨一木身上不肯松手。

    家里四个孩子,要说和一家人最不像的是杨二力,长得五大三粗,和谁也不像。

    可偏偏招人非议的却是老四,因为他太漂亮了,小小年纪就已经鼻梁高挺,唇若涂朱,一双眼睛黑亮如漆,眼尾微微上挑,衬得整张脸灵动得不像话。

    村里人私下议论老四是张兰英偷汉子养的,怀疑的主要理由是杨胜利长年不着家,还有杨胜利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咋会生出这样漂亮的孩子。

    就连杨一木也曾这样认为,私生子总是异常漂亮的,这个怀疑成了他心里的又一个难以解开的疙瘩,以至于后来人在南京,却与在省报工作的老四始终亲近不起来。

    老四入赘时,杨一木甚至有种庆幸感。

    直至杨胜利去世那天,杨一木心中的这个谜团才解开。

    杨胜利是突发脑溢血走的,虽然丧事在村里人帮衬下有条不紊地展开了,但有件事犯了难。

    杨一木和弟妹们竟然找不到老头子一张近照来做遗像,三妹翻箱倒柜地把家里所有的木箱子找了个遍,在最破最旧的箱子底夹层里,总算找到了一张。

    那是老头子在东北照的一张照片,那年他不过二十岁。

    因为年代久远,照片早已泛黄,脆得不像话,一不小心就能碎了。

    杨一木小心地把照片托在手里,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天灵盖上一线凉气直灌下来。

    他知道老四像谁了。

    也明白了,这老头子浑成这样,张兰英竟然跟了他一辈子,不离不弃,甚至说还有点惯着他。

    只是杨一木没有想到,漫长的人生岁月藏着敦厚的无情,就如同巨掌搓像皮泥一般,竟然可以把一个人毁成这种样子。

    以至于这个谜团藏得这么久,竟生生隔离了杨一木和他的亲弟弟二十多年。

    “儿子啊,和你同龄的姑娘就没一个中意的?你弟弟都成家了,你什么时候啊?”张兰英问杨一木。

    亲妈还是那个亲妈。

    她绝口不提林芳,却字字句句都在暗示反对。杨一木明白,这门亲事她是铁了心不会点头的。

    因为愧疚、怨限、谜团,杨一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触碰婚姻二字。

    直到四十一岁那年遇见二十九岁的姜凝,他才终于鼓起勇气

    那会儿,他都没回去跟张兰英商量,只是草草地发了封电报:我结婚了。

    彼时的张兰英已经老了,儿子的婚事成了她心头一块去不掉的心病。

    最终,她没去省城参加婚礼,只是托三妹捎去两床新做的棉花被。

    这一世,杨一木大可以依样画葫芦,先跟林芳把证领了,再给家里拍封电报了事。

    可他心里清楚,没有母亲的祝福,不能让林芳堂堂正正地踏进杨家河杨家的门槛,心里这个坎他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

    更何况,前世与姜凝那段婚姻最终落得个惨淡收场,他实在不愿重蹈覆辙,更舍不得让林芳受那样的委屈。

    杨一木说,“我这参加工作才一年,还没稳定下来。我心里有数,你也别操心了。”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冷哼。

    杨胜利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我以为你多能耐呢,结果毕业了什么没落上,到头来不就做个破老师,连几顿馆子都吃不起,能有什么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