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临时老师

    正月十五刚过,康民村的积雪开始融化,泥泞的小路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水洼。

    孟寻洲扛着锄头往自家地里走,棉鞋上沾满了泥巴,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寻洲!孟寻洲!”

    身后传来急促的喊声。

    孟寻洲回头一看,村支书王德发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跑来,脸上带着少有的焦急神色。

    “王叔,咋了?出啥事了?”孟寻洲放下锄头,拍了拍手上的土。

    王德发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摘下帽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可算找到你了,村里出大事了!”

    “啥大事能让您这么着急?”孟寻洲心里一紧,下意识想到是不是妻子徐应怜出了什么事。

    她怀孕已经五个月了,这几天总说腰酸背痛。

    “是学校的事。”王德发喘匀了气,脸色凝重,“李老师走了,昨天收拾铺盖回城了,说啥都不肯教了。”

    孟寻洲一愣:“李老师?教数学的那个?”

    “可不就是他!”王德发一拍大腿,“说是家里给说了门亲事,要回去结婚。今早校长去敲他宿舍门,发现人都没影了,就留了张字条!”

    孟寻洲皱起眉头。

    康民村小学本来老师就少,李老师是唯一的数学老师,他一走,四个年级的数学课就没人教了。

    “那咋办?从别的学校调老师来?”

    “调啥调!”王德发叹了口气,“周边几个村都缺老师,县里也派不出人来。校长急得满嘴燎泡,孩子们都等着上课呢!”

    孟寻洲沉默地低下头,用锄头尖拨弄着地上的泥块。

    他知道教育对村里孩子的重要性,去年村里好不容易才凑钱把漏雨的教室修好。

    “寻洲啊,”王德发突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叔来找你,是有个想法。”

    孟寻洲抬头,对上王德发期待的眼神,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

    “你看,你是咱村少有的高中生,当年成绩也好。要不……你暂时去代几天课?等找到新老师再说。”

    孟寻洲手里的锄头“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连忙弯腰去捡,借机掩饰脸上的惊讶。

    “王叔,这不合适吧?我又没教过书……”

    “有啥不合适的!”王德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当年数学不是考过全县前十吗?教小学生绰绰有余!再说,村里就数你文化最高了。”

    孟寻洲感到一阵眩晕。

    十年前,他确实以优异成绩从县高中毕业,但因为父亲病重,家里欠债,不得不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回村务农。

    这些年,他偶尔会梦见自己站在讲台上的样子,醒来后总是久久不能平静。

    “可是...应怜她...”孟寻洲犹豫着,“她快生了,家里活也多...”

    “这个你放心!”王德发拍着胸脯,“我跟大队说好了,你要是去教书,每天给你记八个工分,不比下地少。再说,教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在地里强多了!”

    孟寻洲的心跳加快了。

    八个工分确实不少,而且教书总比面朝黄土背朝天轻松些。

    但想到徐应怜可能会反对,他又踌躇起来。

    “要不……我先回家跟应怜商量商量?”

    “行,你好好想想。”王德发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得快些决定,孩子们耽误不起啊!”

    目送王德发走远,孟寻洲站在田埂上发了好一会儿呆。

    春风拂过他的脸庞,带来泥土解冻后的清新气息。

    远处,村小学的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隐约能听到孩子们嬉闹的声音。

    傍晚,孟寻洲回到家时,徐应怜正坐在灶台前烧火。

    她挺着大肚子,动作有些笨拙,但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

    锅里炖着白菜粉条,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回来了?洗洗手准备吃饭吧。”徐应怜头也不抬地说。

    孟寻洲“嗯”了一声,舀了瓢水洗手,犹豫着怎么开口。

    他了解妻子的脾气,知道这事不会那么容易说通。

    “今天王叔找我了。”他试探着说,一边偷偷观察徐应怜的表情。

    “哦?啥事?”徐应怜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火光映在她圆润的脸上。

    孟寻洲深吸一口气:“李老师走了,学校缺数学老师,王叔想让我去代课。”

    徐应怜的手顿住了。

    她慢慢转过头,眉头紧锁:“让你去教书?”

    “就是临时的,等找到新老师……”孟寻洲急忙解释。

    “不行!”徐应怜斩钉截铁地说,手里的火钳“咣当”一声扔在地上,“你走了地里的活谁干?我现在这样,能挑水还是能施肥?”

    孟寻洲蹲到她身边,轻声说:“王叔说了,给记八个工分,不比下地少。再说……”

    “再说啥?”徐应怜眼圈突然红了,“你是不是又想起你当年没上成大学的事了?”

    孟寻洲沉默了。

    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痛。

    十年前,他拿到省城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

    为了医药费,他撕碎了通知书,把积攒的学费全交了住院费。

    “应怜,我不是……”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徐应怜抹了把眼睛,“可现实是咱们马上就要添一口人了,处处都要用钱。教书那点工分够干啥?万一我提前生了,你连陪产的时间都没有!”

    孟寻洲叹了口气,伸手想搂妻子的肩膀,却被她躲开了。

    “吃饭吧,菜要凉了。”徐应怜语气生硬地说,艰难地站起身去盛菜。

    晚饭吃得异常安静。

    孟寻洲几次想再谈谈,但看到妻子紧绷的侧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徐应怜的担忧有道理,但心里那股莫名的冲动却被她躲开了。

    夜里,孟寻洲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徐应怜背对着他,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银白。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从柜子底下摸出一个铁盒子。

    打开后,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

    高中毕业时全班合影。

    年轻的孟寻洲站在最后一排,脸上带着青涩而自信的笑容。

    照片旁边,是一张已经褪色的数学竞赛奖状。

    “你在看什么?”徐应怜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得孟寻洲差点把盒子掉在地上。

    “没什么。”他慌忙合上盒子。

    徐应怜撑着身子坐起来,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给我看看。”

    孟寻洲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盒子递了过去。

    徐应怜轻轻抚摸着那张照片,长叹一口气。

    “都下乡劳改了,”她低声说,“你还留着这些。”

    “应怜,我……”

    “我知道你心里苦。”徐应怜打断他。

    孟寻洲摇摇头:“我不后悔。”

    “那现在呢?”徐应怜直视他的眼睛,“你想去教那些孩子,是不是想在他们身上实现你当年的梦想?”

    孟寻洲喉头滚动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

    过了良久,他才轻声说:“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像我一样。村里多少孩子因为没个好老师,连初中都考不上。”

    徐应怜把盒子轻轻放在床头,突然说:“明天早上,你去学校看看吧。”

    孟寻洲惊讶地抬头:“你同意了?”

    “我只是让你去看看。”徐应怜躺回被窝,声音闷闷的,“看完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