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兴安岭脚下的山村,竟然被评上全省民兵训练示范点。
上官屯这下可算是出了名。
训练基地的牌子刚挂上大队部的土墙,上官屯的土路上就没断过人。
大队部的炕头,成了临时接待处。
陈和平叼着烟袋锅,盘腿坐在炕上,面前的小木桌上,外村来取经的介绍信摞起来有半尺高。
会计的算盘珠子从早响到晚,登记来参观学习的人员名单,计算食堂要准备的饭量。
屯里妇女们烧水的铁锅就没凉过,地瓜干粥的香味飘出二里地。
赵婶儿拎着炒勺数人头:“今儿晌午就吃了三百二十个贴饼子!”
训练场成了戏台子,天天有人围观。
赵四海带着民兵们练战术动作,雪地里翻腾跳跃,围观的群众比看大戏还起劲。
最热闹的时候,十里八乡的民兵、干部、男女老少,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屯里挤。
赶着驴车,拉着雪橇,还有徒步走几十里路来的,冻得鼻涕结冰碴子,可脸上都带着笑。
有看稀罕的,有取经的,还有专门来瞧陈小芹那杆神枪的。
这人赶人,话赶话,也不知道怎么传的,都说上官屯出了个百步穿杨的巾帼少女,百米外的蚊香都不用瞄准,抬手一枪就能打灭。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
有人说陈小芹能一枪打断飞在半空的麻绳,有人说她闭着眼都能打中抛起来的铜钱,最离谱的是,不知哪个屯的二流子喝多了酒,拍着胸脯跟人吹:“那丫头片子,枪管子都不用瞄,甩手一枪,打死了一头母老虎!”
结果,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有扛着扁担的汉子,走了几十里山路,就为了亲眼瞧瞧这“女神枪手”长啥样;有裹着花头巾的大姑娘小媳妇,躲在人堆里偷瞄,一边看一边咬耳朵:“瞧见没?就是那个扎麻花辫的!”;还有几个半大不小的愣头青,蹲在靶场边上的草垛子后头,抻着脖子等陈小芹打枪,结果被赵四海拎着耳朵揪出来:“看就看,别挡道!”
陈小芹自个儿倒没当回事。
她该训练训练,该吃饭吃饭,该喂猪喂猪,跟往常没啥两样。
可架不住外头的人越传越神,连县里文工团的人都跑来了,说要给她编个节目,名字就叫《雪地神枪手》。
陈小芹一听,脸臊得通红,扭头就往屋里钻,结果被妇女主任一把拽住:“躲啥躲?人家连歌词都写好了!”
最逗的是,连省报的记者都闻风而动。
那记者戴着眼镜,拎着个笨重的照相机,非要陈小芹摆个“英姿飒爽”的姿势。
陈小芹哪会这个?
端着枪浑身不自在,结果快门一按,拍出来的照片活像个被逼着相亲的闺女。
记者还不死心,又让她打几枪看看,陈小芹没法子,随手一抬,“砰”的一声,百米外的瓶子应声而碎。
记者瞪圆了眼,哆嗦着手记笔记:“这、这真是神了……”
可陈小芹只是擦了擦枪,淡淡地说:“没啥神的,练的。”
她这话一出口,围观的人群反倒更沸腾了。
有人喊:“瞧瞧!这才是真本事!”
有人叹:“人家姑娘多实在,不摆谱!”
还有几个半大小子,当场就嚷嚷着要报名参加民兵,说要跟陈小芹学打枪。
结果,上官屯的民兵连,莫名其妙就成了“神枪手培训班”。
陈和平蹲在墙根底下抽旱烟,瞅着这阵势直嘬牙花子:“好家伙,这比赶大集还热闹……”
可陈小芹呢?
她还是那个陈小芹,该练枪练枪,该喂猪喂猪。只不过,现在她身后总跟着一群眼巴巴的“学徒”,连她跟老陈头照顾的老母猪下崽,都有人蹲在猪圈外头记笔记,说是要研究“神枪手养的猪有啥不一样”……
赵四海最近连撒泡尿都带着心事。那尿色黄得邪性,浇在雪地上滋滋作响,活像烧铁棍插进猪油里。
狩猎队的老张头撞见过一回,眯着老眼直咂嘴:“好家伙,这尿比熊瞎子胆还黄!咋的,怕媳妇儿被人抢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
一说出口,赵四海哀嚎一声,裤子没提就连连跺脚。
就是让那些说媒的给急的。
自打上官屯评上示范点,陈小芹家门口的媒婆比林子里的麻雀还多,见天儿挎着个印有“大跃进”字样的布包,里头装着各色小伙子的相片:有国营厂工人攥着搪瓷缸的,搪瓷缸上还印着“先进生产者”的红字;有公社技术员扶着自行车的,车把上特意系了条新毛巾;还有县革委会的干事,背后的毛主席像比人还高。
相片都是新拍的,背景清一色是公社的土高炉。
有县农机厂的学徒工扶着新式双轮双铧犁的,有区里炼钢能手戴着劳动模范大红花的,最扎眼的要数县武装部那个干事,相片里还特意露出腰间崭新的“五四式”手枪皮套。
个个都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胸前别着锃亮的毛主席像章。
就连上门礼都格外阔绰:麦乳精用红纸裹着,白糖包成四四方方的块儿,最阔气的还提着两瓶“西凤酒”,瓶身上系着红绸带,风一吹飘得老高。
这些礼要是都堆在陈家炕桌上,怕是能把那榆木桌子压弯。
就算知道陈小芹她娘早就点了头,同意闺女和赵四海的亲事,可媒婆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这不还没摆酒结婚呢吗?再看看,再看看……”
咋的?拿我赵四海当柜台上的货,要货比三家啊?
最可气是前天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裹着件簇新的呢子大衣,张口就是“我们武装部”如何如何。
赵四海蹲在陈家柴垛后头磨柴刀,刀刃在磨石上蹭得火星子直冒,映得他眼珠子都发绿。
磨着磨着突然听见那小子说“可以把小芹同志调到县里”,手里的柴刀“咔嚓”劈进树墩子,震得屋檐下的冰溜子簌簌往下掉。
夜里,赵四海躺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烧饼。
身下的稻草褥子都让他挠出了两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