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
甄嬛支着下巴靠在榻上，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苍白得像燃灭的蜡烛。
就在这时，门外飞来一物，恰巧落在她膝上。
她僵直的眸光这才聚拢了些，低头看去，那是一支竹蜻蜓。
甄嬛将它捡起，人依旧死气沉沉的，但下意识望向它飞来的方向。
只见朱褐色的隔扇门前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白色衣裳，颀长，像屏风里走出来的玉兰君子，顺着外面明媚的天光照了进来。
和煦的晨光透过格子窗在他衣上落下暖黄光影，宛如天上仙人路过时，不小心洒向凡间的桂花。
甄嬛放下了撑着下巴的手，呆呆地看着那个身影，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要不然那个少年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碎玉轩门口，那样静宁地看着自己。
“我可以进来吗？我有东西落你那里了。”
弘昭没有自称儿臣，显得更自然随和些，他抬了下手，指了指被甄嬛拿在手中的竹蜻蜓。
甄嬛回过神来，强打起精神笑了一下：
“五阿哥出去了许久，回来便生分了，你进来便是。”
她说话很虚，像是饿的。
碎玉轩还不至于被内务府的人苛待，只是她没有心情用饭。
弘昭走过来，坐在她旁边，甄嬛将竹蜻蜓还给了他，视线忍不住地追随他的鲜丽。
“听浣碧说你病得厉害，我来看看你。”
甄嬛一愣，是浣碧：“那丫头嘴笨，叨扰阿哥了，我不过是老样子，哪里就病得厉害。”
弘昭闻言，一口气下饺子般将她的病症说了出来，气都不带喘：
“是啊，莞娘娘不过是气血亏虚，肝气郁结，心悸怔忪，痰气交阻，阴阳不和，情志不畅而已，哪儿就是病得厉害。”
甄嬛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么一大堆，听起来，她好像已经病得快死了。
不过五阿哥知道得这么清楚，显然是真的关心过她的病情的。
和那些装装样子笑脸来，哭脸陪，笑脸走的嫔妃不一样。
不过她们本来就没什么交情，能来看望她而不是笑话她的，就已经很好了。
当然，眉姐姐她们除外。
听着弘昭的声音，甄嬛心中很是欢喜感动，又听他问：
“不吃药也不吃饭，莞娘娘是想得道成仙去吗？”
少年平缓的嗓音虽是在数落，但望着那双万物春生的眼眸里却是柔和的包容。
甄嬛心想，她才不想成仙，因为天上找不到弘昭。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成仙有什么好的，不过孤冷千秋罢了。”
“我只愿朝暮与共，行至天光，可这…也不能够了。”
她说这句的时候抬起眼帘，看向弘昭，眸子里明灭着复杂的神色。
而少年没有嘲笑她的愿望狭隘，也没有认为她甄嬛是个离了情爱就活不了的小小妇人。
他只是耐心地听她说话，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很美好的愿望，是皇阿玛窝囊，委屈了莞娘娘……”
这句话一出，把蔫了吧唧的甄嬛都吓得支棱了起来，下意识伸手过去，隔着手帕压住了他的唇。
好软……
甄嬛脑海里一片空白，只余这个念头如缠枝花纹般绣满她的心脏，再回头看，这颗心已经被包围在疯长的枝蔓里，不得出。
指尖是酥麻滚烫的，像是有蚂蚁在爬，她既想抽身离开，又想一直贴着他。
弘昭后退了一些，率先避开：“我说的是实话。”
甄嬛只剩气声了，被自己刚才大胆的行为惊的：“此话怎可说得。”
皇上为了大局，就这么放任了华妃，冰冷地俯视着她和她的孩子。
他的狠心冷情，让从前沉溺在帝王偏爱之中的甄嬛彻底清醒了过来。
虽然骂皇上是个窝囊废这件事，她心里也很爽快，但终究说出来还是太惊世骇俗了。
“他是皇帝，若是被旁人听去了，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幸好是在我这里，五阿哥日后可要谨言慎行些才好。”
甄嬛往四周看了看，这才发现屋里没有一个下人，而她和貌若成男的五阿哥共处一室，这很不妥。
弘昭发现了她的意图：“就是太谨言慎行，你才会伤神至此。”
“怨念埋在心里，心就窒息了。”
“我特地让浣碧叫其他人出去，你有什么伤心愤恨，就吐出来吧，反正我是先骂为敬了。”
甄嬛有些羡慕他的肆意，她就是在无人时，也不敢辱骂皇帝。
“那也要小心隔墙有耳。”
弘昭见她放不开也不强求，那毕竟是她十几年来的教养：
“其实，朝暮与共，也不一定非得是皇阿玛……”
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让甄嬛瞬间睁大了眼睛。
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弘昭出现后，她就逐渐变得鲜活了起来，而此刻，更是生动。
她如死水般平淡的心跳像是被眼前的少年捏着，逐渐变得宛如惊涛骇浪。
不……不一定非得是皇上……
甄嬛嘴唇张开，心中震惊又期待，害怕又兴奋。
她与弘昭那双总是绵绵泛春的丹凤眼对上，只觉得哪处都在勾引她。
纤长的眼睫是煽风点火的扇子，深情的眼瞳是镜台自献的镜子，上翘的眼尾是愿者上钩的钩子……
这样的神韵很难不让甄嬛多想。
五阿哥，是在毛遂自荐吗？
甄嬛的理智和欲望互相撕扯着，让她不由攥紧了手，指甲陷入肉里，留下月牙形的凹痕也不觉痛。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半点非分之想，更何况她刚刚失子没多久，根本无心再想这些，还是和别的男子……
可是…可是弘昭这次从云南回来，变得更好看了，任何拒绝他的话语要说出口都像戒断呼吸一般痛苦，濒死的痛苦。
难怪不论五阿哥怎么冒犯，皇上都不生气。
恐怕就是今儿，弘昭指着皇上的鼻子骂他是窝囊废，皇上也不舍得罚他。
这其实是因为弘昭吸收的情气越来越多，会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好感度光环而已。
而这又是个没有玄幻因素的世界，普通人的意志力很难抵抗。
他是情欲的化身，而人类是欲望的使徒，与自己的欲望割席，与自裁相媲。
甄嬛都快被那个想法诱惑得喘不过气来了，弘昭却突然问道：
“莞娘娘为什么怕猫？”
甄嬛整个人都愣住了，随后心底涨出无限的失落，像是心脏被凭空挖出来又塞了回去。
没有伤痕，却抓心挠肝的痛苦。
一定是她久不回应，五阿哥就礼貌地撇开了话题。
甄嬛垂着眸，有气无力道：
“小时候，被邀去范侍郎家里做。”
“那范小公子与我年岁相当，正是顽皮的年纪，将他的猫直接塞到了我的袄子里。”
“那猫受了惊吓，又寻不到出来的方向，发出瘆人的尖叫，不断抓挠我……自此以后，我就怕猫了。”
甄嬛似乎又回忆起了那天的恐怖，身体微微颤抖，还揪住了自己的领口，似乎怕再有什么猫从这里爬进去。
这不就是简化版猫刑么。
“抱歉，我不该问的，你看这个。”弘昭变戏法般掏出一个机关八卦锁哄她玩儿。
甄嬛接过，注意力转移到这个小东西上。
弘昭给她介绍着玩法，又与她说了些宫外趣事，察觉到甄嬛情绪已经放松，还有了笑后，才道：
“其实，我有一个朋友，虽然它名字里有猫，但它不是猫，你还记得，去年皇阿玛送我的貘吗？我叫它熊猫，你想见见它吗？”
甄嬛立刻想起了那黑白色的小团子，圆头圆脑的，和猫一点都不像。
“确实只得宴中所见，也不知道它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弘昭微微一笑：“我将它也带来了，不过，你要做好准备，它有点大。”
“小滇儿，进来。”弘昭拍了拍手。
甄嬛好奇地看向门口，就见一头毛发蓬松，圆润得像漏了馅的芝麻汤圆啪嗒啪嗒甩着蹄子，晃着脑袋，跑了进来。
的确比寻常猫狗都大得多。
甄嬛稍微捂了捂胸口，见熊猫张开手要弘昭抱，就和个大号胖宝宝一样，便褪去了许多恐惧。
白滇浑身都圆圆嘟嘟的，顿感十足，除了体型，看起来毫无杀伤力，分明是个只会撒娇的嘤嘤怪。
弘昭从荷包里拿出了些笋片给甄嬛：
“它叫白滇，吃竹笋，胡萝卜，牛奶，不把它饿得皮包骨头，是不会吃肉的，你试试？”
“他竟然是吃素的！”甄嬛惊讶不已，突然就觉得完全不怕了。
面对素食动物，人类总容易放松警惕，
她拿来一块笋片，兴致冲冲地递过去，白滇双爪抱住啃，还晃尾巴和脚，憨态可掬。
光是看着它进食，就十分治愈，难怪五阿哥到处寻这大宝贝。
“好可爱，小滇儿，跑起来也一颠一颠的，我还怕它把自己摔成芝麻饼呢。”甄嬛再次展露出笑颜。
弘昭赞同地点点头：“我之前说的，朝暮与共不一定得是和皇阿玛，宠物也行。”
“他们也是家人，而且它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要你对它好，它就一辈子爱你。”
“若你不想再争宠，那就让小滇儿陪着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