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章文龙抬起满是病容的脸,“你记不记得,1998年的早春,我在听风山庄说过什么?”
“记得。
章老师说过,以我的天赋和资质,只要愿意努力,您会让我在十年内,成为享誉世界的弹奏家。”
“对,我是这样说得。”章文龙笑了起来,“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答的?”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时的她,将将重生,有一肚子的踌躇满志.
她不惧年仅十一岁的现实,一个人坐着火车来到海城。
她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相信只要不放弃,不管什么样的困难都会碎在她的决心下。
她以为只要她足够努力,一定能走向鹏程万里。
过去的她,真是天真到了愚蠢。
“不记得了。”
“小凤!”
章文龙怒了。
“你怎么能不记得?你拥有得天独厚的天赋,你用天赋让我看到了你,也让整个世界看到了你。”
天赋吗?
读书的时候,老师常常用一句话鞭策他们,老师说,丰盛的物质是可以被夺走的,但才能不会。
其实,才能也会。
这个世上,没有不会被夺走的东西,只要对峙的双方势力足够悬殊,势弱的一方必将失去一切。
何况,她并没有得天独厚的天赋。
“章老师,1998年的春天,让您看见我的,究竟是我的天赋,还是一个让您无法抗拒的人?”
“……”
章文龙抿着嘴唇,眼睛极快地瞥向薄景言,安静循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薄景言。
“小凤凰,不是我。”
别的女生答应男生,做他女朋友的时候,提的要求都是永远爱她,她提得要求是,永远别骗她。
那时,薄景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
八年来,她怀疑过他对她的爱,却从来没想过他会骗她,然而承诺的存在,本来是为了被打破。
“薄总,您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我,永远不会欺骗我吗?”
“当然。”
“所以当年在听风山庄,章老师是不是因为你,才会收我为徒?”
“……”
薄景言没有回答,可沉默就是答案。
她早该知道的。
章文龙是国乐大师,章家是京北名门,他凭什么大发善心给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丫头机会?
他不想给的,是薄景言说动了他,或者,逼迫了他。
她低下头,看着微麻的手腕,勾出一个悲哀的浅笑。
原来,即便是那一段她引以为傲的“奋斗”史,也不过是权贵好心之余,施舍给她的一点雨露。
她的重生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可怜又可悲的笑话。
“章老师,您好好养病,我有空再来看您。”
安静欠了欠身,转头离开。
“等等。”章文龙喊住安静,“南州,把凤心交给小凤。”
“好的。”
沈南州拿起凤心,递给安静。
“小师妹,快拿着。”
两千多万的凤心,哪里是她有资格碰得?
“不用了,沈师兄,我早就不弹琴了。”
“为什么?”
“没时间。”
安静笑笑,错身而去。
“小凤,等等。”
章文龙又一次喊住安静。
“就算当初我收你为徒是因为景言,但你后来获得的成就都是真实的,你怎么能放弃弹琴呢?”
她不想放弃的。
所以她才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拿着仅有的一块钱,走进公共电话亭,给偏爱她的老师打电话。
她想求他帮帮她,可是,他连让她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章老师,是我让您失望了,您就当从来没有收过我吧。”
安静走出病房,在过道站了一分钟,然后,她抬起脚步,想要离开医院,这时,薄景言拦住她。
“小凤凰,当初我是帮了一点忙,但章伯伯收你为徒,真得是因为你足够优秀。”
其实真相是什么,她是有才,还是走了大运,早在她的手腕被人踩成粉碎时,就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地是,她再也弹不了古筝了。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没有帮忙,知道章老师是因为我有天赋才收下我。”
这算是敷衍吗?
现如今的他,对于小凤凰来说,也变成一个可以随便敷衍的人了吗?
薄景言的心,忽然间很痛。
“我送你。”
“不用了。”安静昂起头“薄总,我知道没有您的允许,我走不出京北,所以您不用一直盯着我。”
“我不是盯着你,我是想照顾你。”
她曾经非常需要一个人来照顾她,因为那时,她躺在床上,吃不了饭,喝不了水,上不了厕所。
然而,她最渴望被照顾的时候,她的身边找不到一个人。
她每一天最害怕的事,是闭上眼睛,因为每一次闭眼,都像是在和人间的诀别。
即便,这个人间早已不值得她眷恋。
现在的她,不需要人照顾了,有些人却说想要照顾她,真是荒唐到令人愤怒。
“如果薄总不是盯着我,那么能放我离开吗?”
“你想去哪里?”
“除了京北,哪里都好。”
“安小凤!”薄景言再也绷不住,“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你知不知道,我的心也会痛?”
“薄总觉得痛,可以选择放手。”
难道他不想放吗?
过去的八年,他每一次被思念吞噬,难受地痛不欲生的时候,他都想过放弃,可是,他怎么放?
她是第一个期盼他活着的人,她是第一个给过他希望的人,她是第一个告诉他该痛击命运的人。
她是他黯淡人生里最初,也是唯一的光。
他习惯了有光的日子,他再也回不去黑暗了。
“小凤凰,我不能,真得不能。”
哪有什么不能?
他不能,是因为他在云端,没有人能让他不能,不像她,爬得再高,还是一只软弱可欺的蝼蚁。
“薄总,我先走了。”
薄景言瞪着安静,又一次吞下痛楚:“好,你不想我送,我就不送,但你得答应,让小钟送你。”
“好,谢谢薄总。”
安静绕过薄景言,走向楼道尽头的电梯。
她走得非常急,差点撞上来查房的副院长,郑世奇。
“抱歉。”
“没关系。”郑世奇和善地笑了笑,笑到一半,他露出一点疑虑,“这位小姐,我们是不是见过?”
“没有。”
安静错身而去。
郑世奇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咕哝:“真没见过吗?我怎么觉得好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