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侵入海绵的墨汁,慢慢洇没了腊月里的海滨市。
泰山路的国营煤店要关门了,一些老太太和小孩子挎着铁皮簸箕到路上来扫煤渣,蜂窝煤渣子回去兑上黄土一样烧火。
不知谁家窗台晾的咸鱼忘了收,让海风掀得啪嗒啪嗒拍在墙上,有猫舔着嘴等在下面。
老式铸铁灯柱次第亮起,灯罩积着冰棱,在泰山路的路面上照出一个个暖黄的大光影。
雪地上跳房子的粉笔记号有些模糊了,几个小姑娘还是跳的不亦乐乎。
裹着头巾的妇女赶来,抓起一个小姑娘一边拍打她裤脚的雪泥一边骂:
“炉火烧塌了都不知道回家,非得烧了炉子才行!”
有临街筒子楼的二楼木窗推开,一搪瓷盆的脏水泼在路面上迅速结冰。
下班路上的工人骂声一片:“有没有公德心!有没有素质!”
慢慢的道路上下班的自行车少了,筒子楼、小洋楼和家属院的房子里亮起零星灯火。
钱进等在学习室门口抬头看,屋檐上挂满冰凌,像一柄柄倒悬的水晶锥。
邱大勇在路口往前后张望,张家的炖土豆、李家的炒白菜,左右住户家的窗户打开,饭香味往他鼻子里猛钻。
他陡然高兴起来,挥手喊:“卫国、卫国,就等你了,你可回来的真晚!”
穿着军棉袄的男人奋力蹬自行车,挎包里的工具、车把上的铁盆和铝水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两人一起来到学习室,赵卫国摘下劳保手套将手放在炉子上。
他指缝里嵌着洗不干净的黑油,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准备回程了,结果碰上个大活,城东一个伙计二八大杠断了大梁,好悬给他折腾起来。”
“确实大活,也就比我整修一辆老车子差点。”宋守仁更得意的说。
邱大勇招呼他:“钱呢钱呢?赶紧给钱总队拿出来。”
钱进坐在条凳上跷二郎腿:“什么叫给我拿出来?这是我们小集体企业的营业额。”
邱大勇嘿嘿笑:“对,把你们的营业额交出来。”
赵卫国愉快的开起了玩笑:“大勇哥你现在成劫道的了啊。”
他将用皮筋扎着的毛票和钢镚一起拿出来,钱进就着灯光开始清点。
钞票从一分钱到一块钱的票值不等,上面都有股链条油的铁腥味。
赵卫国问已经回来的人:“你们今天营业额多少钱?”
宋守仁将脚往旁边课桌一搭,倚靠在椅子背上说:“不多,四十来块钱吧。”
“嘿哟!”赵卫国当场惊叹。
这肯定是干大活才有的营业额,如果只是补胎,那得补二百个胎才行,他们四个一天都补不出来。
钱进迅速数清开始记账:“二十一块五毛钱,行啊,卫国,今天收入不错。”
赵卫国嬉皮笑脸摸出几张蓝边券递给他:“还有这个呢。”
钱进一看挺吃惊:“副食品券?还有用这个结算的?”
赵卫国解释说:“我去找商铺询问他们要不要服务,普陀山路的副食品店的送货三轮车出问题了,我给修好以后人家很感谢,特意奖励我这十斤副食品券。”
其他人凑上去:“还有这回事?普陀山路的副食品店真讲究呀。”
“今天卫国可是发了。”
“就我最少?那我明天得加把劲了。”
曲东方急了:“嘿,你们要加把劲没问题,反正明天我不在这里看老窝了,我也得去出工。”
赵卫国问道:“泰山路这么多住户,没人过来找你维修车子?”
曲东方沮丧:
“来了一个老太太让我修收音机,结果只是电池弹簧生锈了,我给打磨以后没事了,你说这情况我能收钱吗?”
“老太太过意不去,回家给我拿了几个苹果,待会咱倒是有苹果吃。”
宋守仁嘲笑他:“我们都在赚钱,你在赚苹果?老曲,你可出息了。”
曲东方生气:“瞧你们赚的这几个钱,瞧把你们臭美的。”
“我可打听过了,人家流动人民食堂一天三四百的营业额,人家可没跟你们似的,坐在飞机上吹喇叭——真能起高调。”
其他人顿时没脾气了。
钱进笑道:“好了,别急眼,今天老曲坐镇大营一样立功,这军功章上有他们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钱总队,还得有你的一半呢。”几人熙熙攘攘的说。
钱进说道:“反正咱都弄的挺好,你们今天收入真不少呢。”
这超出他预料了,他寻思四个人四辆车,一个下午能捣腾两块三块就了不得了。
毕竟补胎一个点才两毛钱,一下午补上十个胎可不算少了。
结果人民流动修理铺给了他惊喜,四个人的收入动辄是他预期的十倍。
宋守仁说了实话:“主要是钱总队你搞到的这个胶水好,抹一下上胶皮,五秒钟修好,结结实实!”
其他三人纷纷赞叹。
邱大勇叮嘱他们:“这都是钱总队从别的地方捣鼓出来的秘密产品,用的时候小心点,别他妈炫耀,让人查到咱这买卖可就得黄了!”
五个修理工急忙点头。
钱进准备带他们回家吃饭了,门外突然传来叮铃哐啷的响动。
老工人方二叔推着辆二八大杠找来,后轮辐条扭成麻花:“钱队长,你们这里能修自行车了?给我看看呗。”
钱进皱眉:“二叔这都吃饭了你怎么才来?”
方二叔无奈的说:“你说我扛着这么个东西,回来的能快的了?”
“确实,叔你能把它扛回来算你体格好。”邱大勇调侃。
钱进看向五个修理工,他们纷纷拍胸脯:“不是大问题,费点时间,来,拆下来换辐条。”
蜂窝煤烧得正旺,宋守仁抄起鲤鱼钳卸飞轮,锈死的螺丝在煤油里泡出褐色的锈迹。
随后赵卫国举着电筒哼小调往下拧辐条,光束里翻飞的铁锈像小虫子。
这边正修着,门外涌进个黑影来。
街道邮递员扛着辆绿漆斑驳的邮电自行车过来说:“你们下班了没有?没下班无论如何帮我修一下啊。”
钱进帮他扛进车子来。
车链子绞了,这得截断补新链子。
曲东方赶紧招呼:“我来,这个我拿手。”
他也纳闷:“下午没人来,这到了晚上人不少。”
邮递员说道:“我下午不知道,还是晚上回家听人说咱街道也有了个修理铺。”
“这可方便多了,本来我寻思明天请假去沂蒙山路的国营修车店去维修来着,这下可好,人民不让我休息,我明天还得送《人民日报》。”
大家笑起来。
宋守仁问:“师傅,沂蒙山路的修车店口碑怎么样?”
邮递员说道:“白几把拉倒,不过隔着咱泰山路近,所以我经常过去。”
宋守仁把今天在沂蒙山路上碰到的第一位被钉子扎车胎的情况说了出来:
“我当时在那边扫了扫,扫出来十几个图钉,我觉得是被人故意放那的。”
众人顿时猜到真相,纷纷骂起了沂蒙山路的修车店。
这样学习室成了交响乐团。
扳手敲击车架是定音鼓,打气筒噗嗤声当和声,飞轮旋转带起金属颤音,时不时还有人摁一下车铃叮叮当当。
钱进说道:“今晚都在我这里吃,给你们弄一顿开业酒,说吧,你们爱吃什么?”
大家伙精神振奋,却不太好意思。
邱大勇踹了宋守仁一脚:“平日里就你嘚瑟,这会倒是学会气了?”
“钱总队是大哥,大哥问了你们吃什么别气,说吧。”
赵卫国哼哧哼哧的说:“钱总队,能不能给弄点猪头肉吃?”
“我说实在话,今天拿到副食品券后我看见他们店里有猪头肉,真馋人啊。”
其他人纷纷附和:
“猪头肉最好不过了,冬天猪头肉不怕坏,吃不坏肚子。”
“上次吃猪头肉还得是去年过年了,一年没吃真想这口。”
“这点不知道副食品店关门没有,要是还有猪头肉可太好了。”
钱进收拾钱票走人:“那决定了,就吃这个。”
已经是饭点时分,家家户户的饭香味满溢。
副食品店里飘出炝锅的葱香,钱进推开门进去一问,没有猪头肉了。
他出门后碰上治安突击队开始巡街,一队三个青年敲着铜盆沿街走,铁勺刮过盆底的刺啦声很刺耳:
“各家各户注意——防火防盗——关好门窗!”
钱进估摸着以后得买个铜锣换掉铜盆,这声音不对头。
他骑上自行车又去临沂路的副食品店。
途经百货大楼橱窗亮起彩灯,三色玻璃纸映着缝纫机与永久自行车,引得好几个姑娘驻足看。
这让钱进想起百货大楼秋冬也有卖熟食的时候,便进去问了问。
猪头肉是紧俏货,基本上工人下班时候就被抢购一空,现在根本买不着。
钱进便不去沂蒙山路浪费时间,回家去商城里买几斤得了。
他跟魏清欢说了一声请的事,魏清欢着急:“现在才说?家里倒是还有你从红星刘家带回来的猪肉,可现在炖上来不及了。”
钱进说:“不炖猪肉,你做个臊子面吧,做你的拿手菜。”
魏清欢蹙眉:“你的精兵悍将们头一次来家里吃饭就吃面?钱进同志,不是那么回事。”
钱进说道:“还有别的,我这就去买,买现成的。”
魏清欢习惯性的挽起袖子,银镯和手表在灯光下闪着漂亮的光:“去吧。”
钱进去了205,锁上门买了猪头肉他顺便买了点卤蛋留着当早餐。
现在他把之前得到檀木盒卖掉了,累积前些日子的集赞,总额已经冲破两百万!
从没有得到过这么多钱!
真正值钱的应该是周朝那个五孔陶埙,这玩意儿送去海滨市博物馆能当镇馆之宝。
这是以后不允许出现在市场上、更不准带出国的宝贝。
钱进没打算卖掉它,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会去捐赠它,他准备留着当传家宝。
他查过了,周桓王那是东周第二任君王,这陶埙距今怕是得两千五六百年的历史。
有时候他吹响陶埙会感觉很不可思议。
二千五百多年前的声音呀。
很可能他和两千五百多年前的一位君王听过共同的声音,这是多让人感叹的事情。
存款在手他不打算停留,买金条、造大金箱子!
他去隔壁,煤球炉子窜着火苗,魏清欢正挽着袖子揉面。
面疙瘩在她手底下翻飞,沾着面粉的腕子像揉着一团云:“着急吃饭吗?这面得醒一刻钟。”
钱进说道:“不着急,我还没去买东西呢。”
他溜达着出门,又去了学习室。
结果他去了一看,炉子上放了几个铝饭盒,里面是掰碎的玉米饼。
钱进疑惑:“你们饿的受不了啦?”
邱大勇实话实说:“这五个家伙全是属垃圾桶的,肚子特别能装……”
“你们!”钱进无语,然后一挥手,“我请你们吃饭你们就放心的吃,今晚吃臊子面配猪头肉!”
空闲下来的赵卫国用油渍麻花的劳动布前襟擦擦手,他端下冒热气的铝饭盒用筷子将玉米饼子搅成糊糊:
“嘿嘿,钱总队你看着吧,待会我还得干两大碗臊子面。”
他喉结上下滚动两回,就把玉米糊糊给对付掉了。
钱进很无语。
邱大勇上来没话找话:“钱哥,刚才有同志来建议我们把铺子搬去电影院门口,说那里活好。”
宋守仁回过头来,手里拎着一串自行车链条:“这地方是教室,以后迟早还得还给学生,咱去电影院门口搭个帆布棚子,我寻思挺好。”
钱进沉吟:“这事不着急,你们先在这里用着,回头的事回头说。”
后面继续有人推着自行车来,穿蓝布工装的姑娘进门着急的问:“师傅能给瞧瞧吗?我赶着去国棉二厂上夜班。”
钱进解释说:“师傅们得下班了。”
姑娘叹气:“钱总队帮帮忙吧,现在其他修理店都下班了,我是打听着过来的。”
不等钱进说话,曲东方已经拎着辐条扳手过来了。
他半跪在地上查看轮胎情况:“撞什么上了?得纠正轮毂,这边两根辐条用不了了,还得换辐条,一根两毛五分钱。”
姑娘欣喜:“好的。”
曲东方蹲在地上开始忙活:“钱总队,要不然你们去吃饭吧,看来我的战役刚刚打响!”
钱进现在才切身的感受到当下社会对修理工的需求量。
难怪都说八十年代是捡钱的时代,只要一个人有胆量有技术,财源滚滚来。
21世纪修车厂的流动补胎业务是刚需,这年代给自行车流动维修也是刚需。
被动等待都有这么多生意上门,主动出击自然更多。
曲东方扭头看到姑娘手腕贴着小绷带,试了试车把说:“你手腕怎么了?”
“我是挡车工,让飞梭划的。”姑娘无奈的笑。
曲东方说道:“那我给你车把手卸下来点上机油,这样你拧车把会轻松一些。”
“不过你可得尝试着来,不要还是用以往那样的力气去拧车把,否则怕是会摔跟头。”
姑娘连连道谢,看向曲东方的眼神比看其他人温和一些。
钱进用脚踢了踢曲东方:“东方哥,那我们先去吃饭了,你自己忙活吧。”
曲东方摆摆手:“去吧,我自己能成。”
钱进叹气:“那你辛苦了,中午没怎么吃饭晚上又得吃的晚。”
然后他又低声说:“帮姑娘检查一下自行车,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有问题。”
曲东方没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执行命令:“女同志你这闸皮子都快磨没了,换新的是三毛钱……”
钱进咳嗽一声说道:“你不是擅长以旧替新吗?”
曲东方眨眨眼,说道:“嗯,我用旧皮子替换一下,打磨过了一样能用,省下的钱买点别的。”
姑娘更是欣喜:“谢谢你,大哥。”
钱进带其他人离开:“我们先走,待会你忙完了必须过来。”
家里已经备好了洗手盆和热水,旁边放了肥皂。
魏清欢准备很齐全。
宋守仁四人第一次来不好意思,看到艳光四射的魏清欢后更是尴尬。
他们低着头一个劲的瞅冬储白菜,菜帮子冻得透亮,几乎能映照出他们的大红脸。
邱大勇招呼他们:“洗手、洗手啊,都愣着干嘛?”
魏清欢将面条端上桌,笑道:“五香味臊子出锅了,我再做个辣的。”
“大勇,你们兄弟能吃辣吗?”
邱大勇说:“无辣不欢!”
魏清欢回去忙活,开始炝锅。
铁勺舀一坨雪白的猪油,滋啦一声化在锅底。
葱花爆香的瞬间,赵卫国下意识吸了吸鼻子:“香,这用的是猪油,真香。”
案板上堆着切小块的土豆、胡萝卜,还有魏清欢不知从哪搞来的干黄花菜。
魏清欢娴熟处理,臊子在铁锅里咕嘟起来。
钱进把锅子端下来,酱色的猪头肉颤巍巍的,蒸过之后香味十足。
猪耳朵没蒸,胶冻裹着耳尖脆骨,魏清欢见此说:“能吃辣我拌一下。”
菜刀背拍蒜,蒜末混着辣椒面泼上热油,刺啦一声激得几个人直咽唾沫。
铝盆盛着手擀面,一人一碗面,舀上橙红的臊子,油花里沉着黑木耳、胡萝卜块和土豆块,再撒上小葱花,色香味俱全。
猪头肉切得挺厚,猪耳朵则淋着油泼蒜泥辣子,宋守仁偷摸用手指蘸汤汁,被邱大勇用筷子敲手背。
赵卫国问道:“等不到老曲?”
钱进说:“咱们先吃,一人一碗面垫肚子,然后喝点酒,待会等老曲来了继续吃。”
“放心,面条管够。”
大家伙各自一个蓝边海碗,面条吸得呼噜响。
辣味顺着喉管往下蹿,额角开始沁出细汗,吃的他们拍案叫绝:“爽!”
散装白酒在众人手里转圈,一人一茶杯。
魏清欢解了围裙坐下,照顾着汤圆吃面。
钱进把他在学习室里的发现告诉几人,几人却没注意这细节,如今听闻后大感兴趣,纷纷八卦起来。
曲东方长的魁梧硬朗很有男人味,虽然帅气不如钱进,却已经是邱大勇一行人里的拔尖帅哥。
所以钱进觉得他和那姑娘真有可能更进一步。
当然社会风气的原因,今晚是不可能更进一步了。
曲东方到来后,他们立马问起来。
事实证明钱进没有看走眼,曲东方说:“她叫邓慧慧,跟钱总队一样住泰山路的,我俩的姥姥竟然是一个公社的,你们说多巧。”
众人纷纷开始不怀好意的笑起来。
邱大勇诧异的问钱进:“钱总队你怎么看出来她对老曲有意思的?”
钱进更诧异。
老子是钢铁直男,你们是钛合金直男吗?
魏清欢帮他说答案,冷笑道:“他们XX家子弟就是这样子的。”
钱进寻思我臭显摆什么?这下好了,今晚炮火怕是得停。
有酒有肉有面条,一行人要走的时候摸摸肚子,滚圆。
海风穿过泰山路。
崭新的自行车停在月光里。
六个人你追我赶的打嗝,扭头看看彼此,这就是幸福生活的样子了。
钱进把张爱军打发了去刷锅洗碗,从后面环抱媳妇也想幸福。
魏清欢唉声叹气:“让我歇歇吧,你李白呀?铁杵磨成针?”
钱进嬉皮笑脸:“我跟你说媳妇,说正经事,我发现现在大家伙特别喜欢吃猪头肉。”
“这样人民流动食堂可以扩大经营规模卖猪头肉,肯定能赚到钱。”
魏清欢趴在床上让他按摩因为擀面条而酸软的肩膀,说:“当然了,猪头肉那么肥那么香,谁不愿意吃?”
“可卤猪头肉很麻烦,猪头哪里来?卤料怎么办?”
钱进在她翘臀上使劲:“都好办,猪头去找屠宰场,卤料去找我管大哥啊。”
管大哥未必擅长卤猪头,也没法帮他买到卤料。
可商城能!
他的竞争对手不是28年那些卤肉摊,是78年副食品店。
这就很轻松了。
魏清欢懒洋洋的说:“那你能解决猪头来源再说吧,实话告诉你,很难。”
钱进知道这事很难。
可事在人为。
他在单位里打听了两天,打听到海滨市好几家屠宰场场长们的信息。
其中长征屠宰场很适合他下手。
这家屠宰场在城北区,属于城郊结合部地带,他要是搭上关系后,每天去取猪头比较方便。
同时长征屠宰场场长郝文峰的儿子正要结婚,他已经给供销总社里关系不错的领导发了请帖。
最重要的是郝文峰家住国棉六厂工人新村,两人同住一个小区!
原来郝文峰妻子在国棉六厂财务科上班,于是工人新村分房子的时候,他家和钱忠国一样同属第一批分到了房子的家庭。
钱进住的是二号楼,郝文峰分到了25号楼,这栋楼属于楼王之一。
工人新村小区中央有个人工湖,25号楼在湖泊北边,属于湖景房。
钱进摸黑数到5单元的301室,干干净净的门框上贴着褪色的‘光荣之家’奖状。
走到门口,屋里传来《红梅赞》的歌唱声,他轻轻敲门。
很快音乐停下,有人打开一条门缝问:“谁呀?”
钱进做了自我介绍,包括在市供销总社的职务和在小区的居住楼号。
“噢,你是钱进钱大队长?”郝文峰披着大衣过来开门。
这房子和钱进家的格局是一样的,套三厅,当下的奢侈户型。
钱进进门是刷着浅绿色墙裙的白灰墙,墙壁上挂了相框,里面是‘先进工作者’和‘三八红旗手’之类的奖状。
水泥地擦得发亮,五斗橱上一座三五牌座钟的黄铜钟摆在有节奏的摇晃。
他估摸郝场长家住的人口应该挺多,因为厅就有一些应该摆放在卧室的家具,比如占去半面墙的双开门衣柜。
进门后钱进先气的轻鞠躬行礼:“郝场长,这么晚打扰你们了。”
郝文峰笑着招呼他落座:“不打扰,原来咱俩是邻居,我还不知道呢。”
屠宰场虽然不属于市供销总社管辖,可它的产品分配工作与供销总社有关。
所以郝文峰跟他们单位很多领导熟悉,也听说过钱进的名字:“仓储运输部里升大队长最快的年轻同志,你是后生可畏,国家希望啊。”
钱进连连气。
厅正中央摆着漆色斑驳的方桌,四条长凳腿脚裹着防磨的自行车内胎。
桌上盖着钩针蕾丝桌布,搪瓷茶盘里倒扣着印有“劳动光荣”的玻璃杯,热水瓶的红双喜在灯光下闪着光,最惹眼的是窗边有一台9寸黑白电视机。
显然,郝场长的家庭情况还是比较好的。
钱进落座后先注意到几张红底金字的请柬,于是他顺势将带来的礼物放到了桌子上。
郝文峰注意到他的目光,介绍了一下:
“我家二小子过两天要结婚,听说钱大队还未婚?你这样的好小伙子竟然单身,这可不行……”
钱进明白他是要扯介绍对象的话题,便急忙解释:“郝场长,我已经结婚了,不过我们是刚领了证,还没有办婚礼呢。”
“我正是听说您家的二哥要结婚,特意过来想请教一下呢。”
郝文峰把二儿子叫来:“小雷,过来认识一下咱们市供销总社的青年俊杰钱进钱大队长。”
钱进跟郝雷握手。
郝雷更是直接说:“闻名不如见面,钱总队风采非凡,比传闻中更是文秀英俊。”
原来郝雷在街道居委会上班,他听说过钱进在泰山路的操作。
毕竟能以劳动突击队队长的身份将街道居委会主任送去大西北治理风沙,这可是全海滨市蝎子粑粑——独一份。
钱进开了个玩笑,顺势从提包里掏出个红绸包裹:
“上门请教工作,赤手空拳可不好意思,正好我有好友得知我新婚送我一套礼物。”
“郝场长和二哥你们不要嫌弃,我借花献佛,送给我二嫂了。”
借礼送礼在当下这个物资稀缺的年代是常事,钱进坦诚说出来,没人在意。
特别是他送出了好东西:
红绸滑落是锦盒,打开后一套纯银首饰在灯下泛起柔光。
它有镯子有耳环有项链有戒指,是一个风格的全套。
其中镯子上錾刻的并蒂莲枝蔓交缠,花心嵌着米粒大的红珊瑚,最绝的是莲瓣下藏着弹簧簧片,轻轻一碰就颤巍巍地抖。
项链上同样是莲花。
他介绍说:“莲生吉祥,福运安康。莲花高雅圣洁、卓尔不群,它能象征女同志的娴静多姿,也有爱情纯洁、脸面永久的寓意。”
跟手镯的莲花不同,这项链的挂坠莲花更大,层层绽放,栩栩灵动,还喷了香水有花香味。
这套银饰做过精细抛光了,在灯光下光滑细腻,闪耀着华美气息。
郝文峰的小女儿看到后顿时心动了,跑过来摇晃哥哥胳膊说:
“二哥二哥,你别送嫂子了,你送给我吧,我什么首饰都没有呢。”
这年代讲究清爽干净干革命,不爱红妆爱武装。
可是姑娘家哪有真不爱红妆的呢?
郝雷宠溺妹妹却更对媳妇上心,赶紧抱住锦盒摇头。
郝文峰知道钱进不是为了什么咨询婚礼来的,如今看到这套银饰更是喉结微动,面有动容。
这小子所谋甚大!
他媳妇好奇走出来看,说道:“哎哟,这做工不一般,我还是女伢子的时候,在老凤祥看老师傅打出过这么漂亮的首饰。”
“太贵重了,小钱你邻居上门来玩可不能这样,拿回去,一定拿回去。”
钱进坚决拒绝:“送给新婚夫妇的礼物哪有往回拿的?那不是把人家夫妻的福气都拿走了?”
妇女闻言笑了,不再拒绝。
郝文峰给他添茶,示意孩子们去一边闹腾,两人逐渐聊到了主题。
钱进提到了自己主持办起来的小集体企业,郝文峰点头:“人民流动食堂,我吃过你们的麻辣烫,真过瘾啊,大冷天吃出一身汗来。”
这是不出意外的事。
人民流动食堂的营业模式和经营主体都是这年代海滨市前所未有的东西,大众对他们的新奇感很强烈,舆论早就发酵到全城了。
钱进再度气,然后说:“其实麻辣烫和鲜汤煮都是简单东西,无非从外地学一下配方。”
“我们单位的师傅真正厉害的是卤猪头肉、卤猪下水和卤猪脚。”
“你们单位需要杀猪的下脚料。”郝文峰点点头。
钱进也点点头。
窗外开始下雪,又是一场雪来了。
郝文峰先松了口气。
他担心的是钱进想来搞猪肉,猪肉的出货量是非常严格的,他这个场长能动的手脚也不多。
但作为场长他不可能没有权限,猪下水由他控制。
他思索了一下,问道:“你们需要多少猪头肉和猪下水之类?”
钱进说道:“这个还请您指点,我们这边口子比较宽松。”
郝文峰迟疑的说:“每天四个猪头、四副下水,这已经是能给你们的极限了。”
“而且这还得特殊审批,让你们街道给我递交一份‘新企业接受老单位扶持发展申请书’,我得给领导签字。”
钱进没有讨价还价,痛快接受了这份礼物。
正事办完就是喝茶。
两人聊起了供销总社的一些工作,郝雷过来添茶倒水,又跟他聊上了居委会工作。
聊的还挺开心。
钱进装了一肚子茶离开,临出门的时候指了指留在桌子上的红绸缎:
“我二哥要办革命婚礼,这是单位的同事凑了个份子,请你们务必收下,务必让我能把同事们的心意带到。”
郝文峰急忙去找红包要递给他,他已经快步下楼了。
拆开红包,里面是两张大团结,在此之间还夹着几张淡绿色的外汇兑换券。
郝场长的瞳孔猛地收缩。
郝雷拿出兑换券借着灯光看,一眼看到了“凭此券可于友谊商店购买进口商品”的铅字。
他咂咂嘴说:“爸,人家可是下血本了。”
郝场长叹了口气:“五个猪头、五副猪下水,这是我的极限了。”
“这个钱进难怪升的那么快,他手腕真厉害,换你小子,你舍得这么送礼吗?”
郝雷摇头:“我一辈子就待在街道居委会,不想升职也不想去别的单位,所以我不给谁送礼。”
郝文峰更是摇头。
犬子!
钱进哼着歌下楼,楼梯口一声询问:“心情这么好,办妥了?”
这吓了他一跳:“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
魏清欢撑起雨伞:“我刚才看到雪下大了,怕你顶风冒雪的回去感冒。”
“最近感冒可凶了,我们学校好几位老师感冒了,上次你感冒那么厉害,我怕你这次再出事。”
钱进感动的搂住她肩膀:“我没那么虚。”
回应这句话的是一声冷笑。
钱进明白这声冷笑的含义后有些心里发虚。
最近身子骨好像确实被榨的挺厉害。
两人走出去,鹅毛大雪呼啦呼啦的往下飘。
小区里没有路灯,一片漆黑,魏清欢打起手电、钱进撑起伞,踩着积雪嘎吱响。
突然之间伞被挪开。
魏清欢惊呼一声,钱进抬头笑:“我想到了一句诗,你细品一下。”
“今朝你我同淋雪,已算此生共白头。”
魏清欢听后笑出声来:“第一句是平平仄仄平平仄,倒是符合七言律句平起式标准的变体。”
“可第二句仄平仄仄仄平平存在明显失律,尤其是第三字‘也’和第四字‘算’连续两仄,形成仄仄连用,不符合传统对仗联的平仄交替规则。”
钱进当场一个我草。
还好魏清欢接着就是一个拉长音的:“但是!”
“凭借同淋雪与共白头的意象对比,什么平仄都不重要了,情感表达永远大于形式规训。”
她抬头捏了捏钱进的下巴:“我喜欢这句诗。”
钱进立马柔情蜜意的回了一句:“而我喜欢你。”
魏清欢嘻嘻笑着回家。
绝口不提回泰山路筒子楼的事。
进门后她扫掉钱进身上的雪后转身走。
钱进问她:“干嘛去?”
魏清欢轻声细语的回了一句:“洗呀。”
钱进从劳保棉袄内兜掏出个天鹅绒盒子打开,水晶坠子碰着盒盖发出叮铃一声响。
魏清欢下意识回过头来。
钱进将盒子递给她:“我托陈井底的哥哥又给打了一套银饰送了郝场长二儿子当礼物,人家得知咱们刚结婚,托我转送给你这个。”
这是个玫瑰金链子挂粉色水晶项链,价格不贵,主打一个奢华漂亮。
它的挂坠是绽放的桃花,花瓣颜色真实,精雕花蕊栩栩如生,花瓣之间采用了磁吸设计,总有两片桃花交映生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魏清欢吃惊的问:“这么美呀,得多少钱?去哪里才能买到?”
钱进笑道:“这是一种水晶,不是什么宝石,郝场长说并不贵。”
“但想要买还真是困难,他是托一个侨胞亲戚带回来的。”
“那咱们的银首饰恐怕还比不上人家的回礼呢。”魏清欢弱弱的说。
钱进说道:“你以为我光送他银首饰?我以人民流动食堂的集体名义,给他送了二十块钱红包和凑出来的一套侨汇劵!”
魏清欢咋舌。
钱进说道:“我没骗你,真送了这些东西。”
“不过你可谁都别说,这链子你戴着别人看不到,你自己喜欢好了,也别跟人家提起,否则人家会怀疑咱们非亲非故,郝场长怎么会送这么重的礼物。”
“来,我给你戴上。”
魏清欢开心点头,褪下外套,露出光洁的肩膀。
钱进解下了银链子换上了这条水晶链。
彩金链子落下,肌肤上荡起微凉的涟漪。
魏清欢偏头,让水晶坠子晃悠悠钻进领口,森寒触感让她在钱进怀里忍不住颤栗。
钱进的手掌还停在她颈后,顺着肩头轻轻滑落。
窗外雪花扑簌扑簌的落下。
寒冬凛然。
室内有好春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