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城下。

    战斗已至白热化阶段。

    从早上一直打到中午……

    无论唐军还是晋军,所有人的眼睛都是越杀越红。

    人类仿佛释放出了隐藏在心底的,那最最原始的杀戮兽性。

    北有黄河阻隔,南有秦岭山脉。

    在如此地形之下,只需堵住这个隘口,李嗣源三十万大军根本施展不开。

    同时也杜绝了唐军被围拢包抄的风险。

    此刻,李昌平亦是血染征袍,只顾手起枪落收割着一条条性命,根本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

    暗红色血水自脚下凝集成一条小溪。

    又缓缓流淌着汇聚成一条小河。

    潼关城下的草木被其冲刷着,变的娇艳欲滴。

    但他仍不知疲倦。

    将头上碍事的金盔丢掉,连同身上的重甲也一并扔出去。

    腰中的紫霄剑也被抽了出来。

    枪剑交夹,每每扫过一处,便是十数颗人头飞起。

    “咔吧!”

    又不知打了多久……

    李昌平手中这杆大枪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他汹涌的内力,应声而断。

    原本远离他的晋军见此。

    纷纷是双眼一亮,竟一窝蜂似的扑上来。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用他身上的每一处零件去请功受赏。

    李昌平哑然失笑。

    将手中断裂的枪把狠狠一掷,这件钝器便化作一道紫色光束,从前方十几名晋军身体中透体而过。

    又血光一闪,紫霄剑被交换至右手。

    下一刻,便有无边杀意凌空而起,携带着满天剑影向前方十余丈内倾泻而下。

    晋军那厚重的铠甲碰上这剑影时,竟彷如蝉翼,被摧枯拉朽的破开,而后将里面人拦腰斩断。

    李昌平面前这一小片地域,就被瞬间清空。

    一时间,晋军皆是一寂。

    此时再看那马上的身影,只觉平白无故变的高大。

    一股浓郁的威压,更是令人几乎无法直视。

    与此同时。

    晋军的中央帅旗处。

    萤勾已经彻底爆发。

    猩红双眼扫过通文馆一众门徒。配合上略带些婴儿肥的小脸,竟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而李嗣源脸色,则是无比难看。

    做梦都没想到,李昌平手下居然还有投掷型选手,以及充当人形炮弹的萤勾。

    血屠千里,只用损耗一碗饭。

    光是看她周身萦绕的血气,就知道这家伙不是什么好惹的,手里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

    “六弟,杀了她!”

    几乎不待李嗣源说完,李存礼已经是收起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姿态。

    下一瞬。

    便右足轻点地面,身形由极静转为极动,化作了一道仿佛可以穿破一切的流光,朝萤勾冲去。

    另一边,萤勾小小的拳头也一同砸出。

    拳还未至,炽烈的劲风便吹动了李存礼鬓边白发。

    随着几根银丝落下,一拳一剑,也在空中相碰。

    轰~

    但这一次,飞出去的不是交战两人。

    而是周边正围拢着,意图时刻准备应对突发情况的通文馆一众门徒。

    萤勾和李存礼的交手,根本不是这些门徒所能承受的。

    甚至连散落出来,一丝一毫的劲风和剑气都能够要了他们性命。

    李存礼脸色缓缓凝重下来,倒提着的素心剑的右手止不住颤抖着。

    只有他知道,巴也死的不冤……

    在刚才那一次碰撞下。

    两人胜负已分,自己不可能是眼前这小女娃的对手!

    萤勾却不在乎这些。

    再次握紧蒸腾着血色真气的拳头,猛的一踏地面,像颗炮弹一样朝李存礼冲来。

    “巴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存礼怒吼一声,身形猛然后退。

    而在两人当中,则有一道红光闪烁。

    灵活的绕开萤勾拳风,缠绕在她的腰身上。

    而后是张开猩红蛇口,狠狠对着那身体咬了下去。

    “成了……”

    李存礼和李嗣源目光微亮,有些期待的看着萤勾反应。

    同时,亦有个冷酷如冰的女子出现。

    两臂卷着长蛇样的金属挂件,头上简单盘有一条绳子,一缕黄发自额边飘摆,却是赤裸着双足,每一根玉趾上,都涂有寇丹。

    但最显眼的……

    还是她背后盘丝卷。

    每一根卷上,都有银丝探出,绑定着一个脸色漆黑的活死人。

    却是空着一根卷,那银丝正被女人擒在手中晃荡,一脸戏谑的看向萤勾。

    “这是我沙陀族秘法养殖的毒蛇,被其咬过,你只能变成活死人受我摆布。”

    “看来,一会儿就能见到你和李昌平的战斗了呢……”

    说着话,巴戈轻轻将银丝转动起来。

    包括周围的所有人,都是长出一口气。随即便静静等待着萤勾脸色变黑。

    而跟他们预想中一样,萤勾缓慢的闭上了眼睛。

    但就在人们期待目光中,又猛的睁开。

    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同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哇……疼疼疼疼疼……”

    此时,她才更像这个年龄的小女娃。

    但这一举动,却把巴戈和李存礼都搞懵了。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再次把目光凝聚到萤勾身上。

    就见她又一闭眼,睁开时,周身再次缭绕起杀气,同时愤怒一吼:

    “闭嘴!”

    “呜……不打了不打了……痛痛痛痛痛痛……”

    仿佛是在表演变脸一样。

    萤勾满脸的鼻涕泪水,却是自己在跟自己吵架……

    “这是……怎么回事?”

    自炼出毒蛇来,巴戈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

    刚才那一口,好像没把萤勾咬成活死人。

    反而给她咬出个第二人格来。

    这两人还截然相反。

    一个杀伐果决不类生人。一个天真烂漫,被针扎一下就痛哭流涕。

    而且好像还互拿对方没有办法。

    此时还在对骂着:

    “不要打嘞不要打嘞……痛痛痛……”

    “闭嘴,阿姐你个废物,滚出额身体去!”

    “额不想死啊,别别别……别咬嘞……”

    对骂中,那腰间的毒蛇也被取了下来。

    “好可怕……”

    喊痛的小女娃说着就要扔掉跑路。

    可下一秒,身体又被萤勾占据,愤怒的拽住蛇头,用力一扯。

    “刚才得是你咬的额,看额撕烂你……”

    那沙陀族的毒蛇,便就这么被生生撕碎。

    “这……”

    见到此幕的巴戈几乎要痛断肝肠,手中银线毫无保留的飞射向萤勾。

    她背后盘丝卷转动,受其操控的一众傀儡也同时出手。

    而与此同时。

    察觉到事态紧急的阿姐,立刻退回深处,这具身体完全被萤勾掌控。

    “得是你,让它咬的额……”

    脸上挂着鼻涕和眼泪,语气和出手却冰冷狠辣。

    这相当违和的一幕出现在小女娃身上。

    虽然显得那么别扭,但毫不妨碍空气中陡然下降的温度。

    轰~

    又是一声巨响传来。

    巴戈却呆立在了原地。

    在她眼前,自己那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傀儡,被这一拳砸了个稀巴烂。

    甚至连血都没来得及流,就在炽烈的拳风中化作虚无。

    “恐怕是九幽玄天神功!”

    李嗣源猛的惊叫出声。

    脑海中忽然想起了有一日,石敬瑭对自己说过的话:

    “如章五郎六郎……九幽玄天,可将一人所有全数灌注至另一人体内,凭此法可得永生……”

    “一群瓜怂!”

    正愣神之间,只见萤勾已经再次暴起,将凶猛的小拳头砸来。

    巴戈不敢有丝毫怠慢,闪身躲过。

    那拳头去势不减,又砸向后面的李存礼。

    李存礼同样不敢涉其锋芒,护住李嗣源往后撤。

    最终,这一拳砸在了李嗣源身后,晋国的大旗旗杆上。

    大象腿粗细的铜铸旗杆,就这么被生生砸断。

    萤勾犹不解气,用小手环抱住那地上的旗杆,就将其抄了起来。

    而后对着两边的通文馆门徒扫了过去。

    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伴随着晋字号军旗的跌落。

    整个晋军大阵都慌乱起来。

    两军阵前,斩将夺旗视为一等功。

    无论是主将的陨落,还是中央帅旗的跌倒。

    都标志着军心的溃败。

    此时即便是李嗣源也无法挽回那动乱的军心。

    而他也没机会挽回……

    被萤勾那小手抱着的铜柱,已经拍死了无数通文馆门徒,下一刻就要拍到他脑袋上。

    与此同时。

    自黄河对岸的高坡处,也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擂鼓声。

    咚咚咚……

    漫天黄沙和尘土飞扬而起。

    离着老远,依然能看到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旌旗。

    光从气势和旗数量来判断,这至少有着十万人马!

    晋军变的更乱了……

    ————

    太原府。

    古朴端庄的寺庙缭绕出香火之气。

    而在中央正殿的台前,此时却站着一紫一红两道身影。

    “师妹,你不该来找我……”

    将一整张脸隐藏在蓑笠的阴暗中,李星云淡淡开口。

    陆林轩则是满脸担忧之色:

    “师哥,李嗣源借你的名字强征暴敛,现在天下百姓都对你怨声载道,我知道你有难处……”

    “难处么?呵呵……”

    李星云自嘲一笑,将头上斗笠取下。

    那下面,却是一双沧桑中又带些浑浊的眼睛。

    仿佛是经历了世间百态,看透了一切,又仿佛是浑浑噩噩,什么都没有看透。

    见到他这个样子,陆林轩有些急了:

    “师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事情还远远没到那一步……”

    “不,我变成这样,不是因为李嗣源,也不是因为我那兄长。是我心中还有疑惑未解……”

    “什……什么疑惑?”

    听到这话,陆林轩心中猛的闪过不好预感。

    再次看向李星云,却见他已缓缓迈步,走进了大雄宝殿。

    率先入眼的,是一尊巨大的佛门塑像。

    金光灿灿几乎要闪瞎陆林轩的双眼。

    而在那佛像之下,却是一个双手合十,正虔诚参拜的熟悉背影。

    “你是……慧觉大师?”

    陆林轩有些犹豫的开口问道。

    学习乌柳心诀时,她在迦叶寺待过好长一段时间。

    因此对寺庙里的人都很熟。

    眼前这人的背影,和那达摩院的长老有几分相似,但光看背影也不太敢确定。

    却在这时。

    背对着两人的和尚终于转了过来,面容清秀,却带着几分看破世俗的清澈:

    “李施主,贫僧在此等候多时了……”

    “你,知道我要来?”李星云有些懵。

    “不光知道,还知道施主为何而来……”

    略做行礼之后,和尚又把目光转向陆林轩:“陆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果然是慧觉大师!”

    陆林轩不敢有丝毫怠慢,同样还礼。

    在迦叶寺待过以后。

    她明白这个和尚是真正有大本事的人。只略微指点,自己便能将乌柳心诀入门。

    他出现在这,一定有他的深意……

    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师怎么会来这里?”

    “唉……”

    或许是勾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慧觉无奈一笑:

    “一来,是为李施主解惑。二来,是迦叶寺遭劫,无有容身之所,因此来这里暂住几日。”

    “哦?”

    陆林轩点了点头。

    也没再多问,只是站到一旁,静静的看着师哥。

    却听慧觉和尚继续说道:“施主来意,贫僧已经知晓,那件东西,施主可以尽管拿走!”

    “大师,你觉的,那件东西是毁了好,还是把他交给真正的天子为好?”

    “是非曲直,施主遵循本心便好!”

    模棱两可的话语让李星云更加迷茫,干脆随地找了个蒲团,坐了上去:

    “本心?什么是本心?”

    “你心中怎么想,手上怎么做便是!就如那李元吉的头骨,你认为它是大唐龙脉,它便是。你认为它不是,它便一文不值!”

    “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李淳风和袁天罡的失败告诉我,天道不可逆,大唐不可复!但我那兄长又告诉我,天道是错的。”

    “那是因为你还没找到自己的本心!”

    慧觉摇着头说道:

    “就如李淳风,他认为天定胜人!又如袁天罡,他觉的人定兮胜天!还有你那位兄长,他将民意当做天意!他们都不认为自己是错的。有时候,只要找到了自己的本心,拼尽全力去做,那么输赢就不重要了……”

    “是么?那我的本心又是什么呢?”

    像是再问慧觉,又像是再问自己,李星云喃喃道:

    “难道是闲云野鹤?不是!或者光复大唐?也不是!是让天下百姓都免受离乱之苦……”

    说着说着,李星云双眼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