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瑜眼睁睁看着那鹤嘴如利箭般向自己身躯射去。
他大喊大叫,他手舞足蹈,他尝试召唤机甲,他尝试使出异能,然而,他的身体却并无反应。他像个旁观者,无能为力的旁观者,只能目睹一切发生。
何青的妖术远超范子瑜的想象:
当他发动死牢大阵镇压刚刚脱离囧境的何青时,明显达成预期目标。当如释重负的何青脸上还挂着舒畅的微笑,便被突然变脸的“孙喜花”迎头一击。
天地为牢,万物为针,一道恐怖威压倾泻而下,如泰山压顶般将毫无防备的何青压倒在地,无法挣扎。
但意外也就此而生。何青腰间一枚金色令牌甫一坠地,便生出无数青光。青光暴涨时,一个刻着“如吾亲临”的光球将其笼罩。华光流转间,牢房上空缓缓睁开一只布满血丝的狭长巨眼,威压所至,死牢大阵的运转骤然凝滞。
何青的身躯不受控制地飘向巨眼,眼神空洞如傀儡一般。
范子瑜一颗心沉到谷底,这通海王的令牌固然是扭转战局的关键,而他也明显低估了这异世妖法的神秘和强大。
他狠狠一咬牙,将那一层蛤蟆皮甲脱下,露出泛着金属光泽的战甲,准备与这诡异力量拼死一搏。他不知道召唤而来的妖王分身能有多强,但是此刻的他不能后退。
就在此时,他的耳边响起一句轻声叹息。那声音温柔恬静,好像很久以前就听过一般,如同仙音。然后便是席卷全身的凉意,似乎是原本覆盖在他身上的什么东西离他而去。
范子瑜心中泛起一道明悟,那是来自天地的祝福。
一股清风随着叹息无根而生,轻轻拂过这死牢大阵中的一切。半空中何青的金色令牌迎风而碎,神秘的巨眼也被这股温柔的风轻轻吹散,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一切如故。一切如昨。
死牢大阵重新链接至范子瑜所掌握的钥匙之上,磅礴威压再次倾泻。
自那叹息声响起,何青脸上便现出惊恐至极的神色,清风粉碎令牌也就粉碎了他所有的希望。这鹤妖面如死灰,当大阵威压又至时,他竟咬碎牙齿,第一时间现出妖身,撑起妖丹护住自己。他要逃,他必须逃,哪怕只是逃出一丝残魂,就凭刚才目睹的一切,他也有希望获救重生。
范子瑜还未回神,就发现大阵之权已被夺回,那股翻天覆地的压力又向何青倾泻而出。却见一只赤颈白鹤挥舞着双翅立在原地,双翅上闪现青色光华,堪堪挡住大阵金针。
然后这妖鹤嘴一张,一道怪异的鹤唳响起。
范子瑜身上的双鱼玉佩迎风而起,挡在这道神识攻击之前。却没料到,这鹤唳神通竟无任何伤害之意,只是轻轻将他的魂魄推出体外。
一道透明人影飘在半空,自己的身体呆立在前方地上。范子瑜从未遇到如此诡异情况,大惊之下,异于常人的神识疯狂涌动,妄图把魂魄送回体内。
其实何青的这一妖术,本来就没有伤人的能力,因此才会被双鱼玉佩轻轻放过。他所求的不过是拖延大阵一秒,好方便自己施展逃生之术。对于寻常修士而言,魂魄离体只需正念入静便可返回。而此时的对手,竟然出乎意料的没有丝毫魂魄出窍的经验。大喜之后,何青悄悄捏诀向四面放出几道法术,令其潜伏于大阵角落。
就在此时,林有希解决完外边众妖,返回大牢。局势再一次发生逆转,何青大惊之下,索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以自爆妖丹为烟雾,以鹤嘴刺杀范子瑜吸引林有希注意,然后趁乱舍弃肉身,逃出神魂。
这几步走得异常巧妙,犹如在钢丝上跳出一段华尔兹。
那鹤嘴转眼飞到范子瑜身前三尺,他的魂魄却仍然未能回归。
死神张开翅膀,命运之轮停止运转。
情急之下,范子瑜只能发出无声呐喊:“乔前辈!林大哥!杜萌萌!救我!”透明人影徒劳地张大嘴巴狂呼,却没有丝毫的动静传出。
灵魂闭上双眼,恍惚间回到那个夜晚。命运的齿轮被轻轻拨动,清晰的呼唤从零到一。在时间和空间的黑洞里,最底层的代码被轻轻激活。
“mengmeng!”
万籁俱寂。绝望之中——
“在呢。”奶声奶气的回答自机甲体内发出,逐渐声震寰宇。
死神收回目光,命运之钟轰然作响。
别怕。
一股似曾相识的温暖轻轻拥他入怀,带着命运初始的温柔。鬼使神差的,他平静下来,六识自闭。一道玄奥的力量将他轻轻拉回体内。
待他睁眼,只看到停留在眼睫毛处的鹤嘴尖端,只差分毫,就将透目而出。
一股熟悉的神魂震动传来,那是萌萌在响应同时便启动的杀手锏。
来自此方世界的先天真炁再现,从机甲后背的能源舱中,射出一道手指粗细的白色光芒。
这道白色光芒像是有生命一般,缓缓在空中盛放成一朵白玉兰花,带着说不清的尊贵和自然。
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这世间的一切本就该向她臣服。
这朵兰花慢慢迎向鹤嘴,整个空间之内所有的能量、法术都被它从根源上死死压制。大阵里的一切都突然凝固,化作一幅神秘的油画。
阵法演化的金针停在半空,何青妖丹自爆引发的气流凝结原地,林有希伸长臂膀飞在空中。而大阵各个角落,不知何时停驻着十只纸鹤振翅欲飞。
范子瑜双目睁开,看到的就是慢慢消融在眼前的鹤嘴以及这幅神秘画卷。
不对,这先天真炁怎么如此厉害!
叽叽喳喳的童音从腕间响起,恍如隔世:“呼——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无法跟你通讯啦?”
然后这声音不等他回复,便迅速傲娇起来,语气中满满的得意:“这是我从那本一念天地法里领悟的一种先天真炁运用方式,怎么样?我厉害吧!”
范子瑜盯着这仿佛被凝固的时空,暗暗心惊。然后便看到那朵白花吞噬鹤嘴之后,又吐出十道白芒,向那十只纸鹤飞去。
牢房里响起一声绝望鹤唳,然后一切归于平静。何青分出的三魂七魄都没有逃出,全数被杜萌萌使用先天真炁吞噬干净。
那朵真炁兰花缓缓消失在空中,但它带来的震撼却迟迟未消。
林有希目睹着发生的一切,面上露出深思,刚才这一瞬间,这人族青年和他的古怪法宝竟然让他生出一丝恐惧。什么法宝真灵可以在一夜之间自学法术,哪怕运用方式仍有不足,但这真是一个器灵能做到的?
殊不知,范子瑜的后背此时也有冷汗冒出,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腕上张牙舞爪的手表。两道截然不同的感受从心中涌起,彼此交织又相互排斥。
一道是那么亲切,像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温柔坚定,将他轻轻拉回母亲的怀抱。
一道却是那么冰冷,像是那夜熄灭的灯光星光,将他推入无边的黑暗。
过去,会改变吗?
范子瑜微微闭眼,努力消化此时不该产生的种种念头。
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现在前厅中。乔千宇缓缓环视四周,脸上神色异常严肃。他看看额间有汗的林有希,慢慢将目光移向微微发抖的范子瑜,涩声问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为何我感受到异常的能量波动。”说着,他又正色补充道:“你启动大阵之后,我神识便无法察知阵内动向。可是刚才,先后三道异常的能量波动在此发生,我担心瞒不过通海的感知。”
范子瑜缓缓点头,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突兀不合常理。何青的隐疾、金色的令牌、睁开的巨眼、那声叹息,当然还有杜萌萌的突然发威。所有的走向充满各种意外和幸运,透出一种不真实感。
他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慢慢说出,没有漏掉任何细节,甚至回溯到自己的第六感曾感受到异常的时刻。
林有希听得眉头紧皱,何青的种种表现像是一种试探,充满刻意为之的生硬。其后那令牌召唤的巨眼和神秘的叹息他也毫无头绪。唯一看明白的是自己目睹的一幕,范子瑜的神魂不知用什么办法唤醒了器灵,将他解救。
乔千宇则是沉默不语,脸上神色变幻,双目紧闭,单手掐诀不停。
好半晌,他才挥拳击掌,发出一声惊叹:“要不是娘娘提醒,我们今天都着了道儿。”然后,神色间露出几分忌惮,颤声道:“好个白泽老祖,好个趋吉避凶之法。”
说罢,乔千宇便将心中推演一一说出:沧澜森林地界,一直是白泽老祖的势力范围,通海更是他钟爱的弟子。因此这里发生的种种变化,他冥冥之中会有所感应。发现这边的异常后,他便用自己的趋吉避凶神通,调动身在局中的棋子推动天机。这何青的突然不适就是白泽的法术推动,前来顺应天机予以试探。当何青面临死劫时,他那块令牌就会召唤出白泽分身。
“白泽分身?你确定那不是通海的令牌?”范子瑜惊讶开口。
乔千宇郑重点头,解释一句,“分出一丝神念分身长期寄身法宝的手段,只有圣祖能做到。”然后他看着范子瑜的眼睛,诚恳开口:“那声消弥危机的叹息,来自于建舟娘娘。”然后顿了一下,思考几秒,又道:“娘娘应是赐福与你时留了一道神念在你身上。当你遇到危机时,她才能及时出手相救。”
说罢,乔千宇脸上浮出几分懊恼,“是我太粗心,根本没想着白泽会掺和此事。这下娘娘出手惹下的因果,我得担在身上。”说着,又对范子瑜补充一句:“娘娘是好意,你别多心。”这鸟怪确实是个心思细腻之人,林有希就并未察觉到范子瑜的不快。
可是对于来自地球的范子瑜来说,被人安装随身摄像头的事情,的确有些不能接受。以至于他对那原本充满好感的建舟娘娘,此刻也充满警惕。
他淡淡笑笑,“这些大人物以我们为棋子,下的一手好棋啊。”
乔千宇听出他的不快,仍是继续解释一句:“娘娘只是见招拆招,借此提醒我要小心白泽罢了。”说着,话锋一转:“如今局面已被蒙上一层阴影。范小子,你们须尽快出发,我用法术为你们遮掩一二。片刻之后,我就得赶去白泽洞府逛上一圈,让他无暇插手这边的局面。此后进展,就得你们自凭本事拼出那一线生机了。”
范子瑜和林有希闻言,心中一沉,知道乔千宇说得轻松,其实是将此行中最大的危机担在身上。范子瑜见林有希神情之中并无担忧,心知自己对于乔千宇的身份能力,还是有所低估。
乔千宇见众人沉默,方才笑着对杜萌萌说道,“小丫头,学得不错。但这招式别对着通海用,王族之上,自有同源真炁。”
杜萌萌听得似懂非懂,但见乔千宇神情,便飞在空中向他点头。
当下几位也不再多话,三人一表又将计划匆匆梳理一遍,分头准备。
范子瑜将狱中事务交托于奇门镇李言智李老,并将阵法中枢和简易调动方式一并交到他手中。
林有希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些木料,随随便便制作出几具木人傀儡。
乔千宇则突然消失,片刻后才回到大牢门口,胸膛起伏不停,满头大汗,显然也是匆匆忙忙。也不知做下什么大事,对此他闭口不谈。
见范、林二人就绪,乔千宇只是轻轻点头,口中念念有词。一阵妖风吹过,林有希仓促制作的木人竟然一变二、二变四,转眼变成那队已经消失的祭礼队伍,脸上神情灵动,与真妖无异。
林有希则变成那位“何青”大人,走在最前。而范子瑜则是依旧化身“孙喜花”,站在何青身侧。
乔千宇又追问道,“真不用我把你变作狼大的样子?”见范子瑜点头,便不再提。然后便对着二人一拱手,笑道,“那我便走了,此去风波重重,希望你们两个逢凶化吉,将来定有重逢之时。”
范子瑜听出乔千宇话中的真诚,也被触动,郑重向他行了个军礼。
林有希则是半跪在地,恭恭敬敬向乔千宇俯身行后辈之礼。
乔千宇哈哈大笑,冲天而起,转眼消失不见。
范子瑜和林有希四目相交,两人与乔千宇都是第一次相处,但这大妖待人真诚,又很豪爽,尤其是对人族那种发自肺腑的平等相看,让二人都心生喜爱。此时这大妖匆匆而去,又将替他们挡住来自妖族圣祖的风风雨雨,更是让二人感动之余心折不已。
“走吧,我们也出发。”范子瑜扭转庞大身躯,蹦蹦跳跳地按照乔千宇标识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