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亚男从老关那里找回了归属感,获取了一份难得的内心平静。这天办公室主任老梁叫她去谈话,她已猜到了谈话内容,便显出一种与往日不同的从容不迫,拢拢鬓发,落落大方地坐在主任的面前。
“于亚男,你今年五十六岁了吧?你这个人呀,不显山不露水,平常难得记起你来。按照规定,该办理退休手续了嘛!”老粱说。
“我现在身体状况很好,多工作几年完全没有问题,能不能考虑推迟几年再退?”
老梁不悦,斜瞟着她:“你的意思,是要我修改规定?”
于亚男道:“不,我的意思是,我退后又得再找一个勤务员,县委多一份开支,国家多一分负担,完全没有必要。”
老梁问:“你当真舍不得你的扫把撮箕?”
于亚男道:“我是舍不得为党工作的机会,虽然这份工作微不足道。能不能这样:我的退休手续还是办,勤务员的工作还是留给我。除了退休金以外,我不多领一分钱的报酬。”
老梁想想说:“你是个特殊人物,须控制使用,也就是说,使用你我就得加以控制,这得增加多少麻烦?出了事,我这个主任是要负责任的。不过,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没有工作,心里就空虚,就找不到自己,也是人之常情嘛,退休不退职的事,我看可以考虑……”
于亚男就说:“那就请梁主任帮忙了。”
老梁忽然话题一转:“哎,听档案科的同志说,你父亲陈梦园先生去世前写过一副字,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和艺术价值,可现在下落不明。我这个人,对古字画比较爱好,你能不能把它找回来,让我鉴赏鉴赏,再交档案科保存?”
于亚男立即从老梁闪烁不定的目光中弄懂这是一种交换。老梁搜罗民间古字画的癖好早已众所周知。解放前夕她听蔡如廉说过,父亲的绝笔保存在他处,她出马索回应不成问题,但经老梁“鉴赏”之后,是不会拿出来了的。但是,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好吧,我试试看。”她压抑着内心的厌恶,走出了主任办公室。
幸好没有把蔡如廉的来信丢弃,她从信皮上找到了他的具体住址,然后搭了一条机帆船直奔小淹镇。资江春水汤汤,下水船走得飞快,六十里水路似乎还未来得及回味就已走完。她离船上岸,沿街而行,准确地找到了蔡如廉的家,推开了那扇半掩的门。
蔡如廉穿着整洁的中山装,戴着老花眼镜,正在阶基上正襟危坐地看报纸。听到门响,朝外一看竟说不出话来。直到于亚男走进了院子,他才大喜过望地叫声:“秀英!”踉踉跄跄奔到于亚男跟前,欲与她握手。于亚男却将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说:“你不是说,愿意帮我的忙么?”蔡如廉连连点头:“愿意,愿意呵!”于亚男说:“那好,请你将我爹的临终绝笔交给我吧!”蔡如廉随口道:“可以,先进屋里坐吧。”于亚男摇头:“不坐了,我马上要走。”蔡如廉脸上黯然:“这么急干什么?今天也没有回萸江的船了。你这么远到我家来,坐都不肯坐,怕跟我坐到一条板凳上去了?”于亚男想想,就跨上阶基,一屁股坐在靠背椅上。蔡如廉立即吩附儿媳上茶,并去街上砍肉。于亚男大声说:“我首先声明,我决不会在你这里吃饭,请你把东西拿来。”蔡如廉脸色难看了:“到我这里来,饭都不吃,不合情理嘛!你不吃饭,我就不给。”于亚男霍地立起,鼻子里哼一声:“这就是你所谓的帮忙?不给,我立即走,我会去法院告你侵吞他人遗产!”蔡如廉急忙将她拦住:“我服你了行不行?这么多年了,都没听你说要你爹这幅遗墨,怎么今天要得这么急?”于亚男道:“这你无权过问。”“好,我不过问,你稍等,我马上去拿。”蔡如廉转身进书房去了,片刻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细长的绫布盒子出来,边走边吹盒子上的灰尘,表功地道:“我早将它裱好了,还是找益阳的名师裱的,一直小心在意地珍藏它,今天把它给你,也算完壁归赵了。”于亚男接过盒子,敷衍了事地说声谢谢,转身就走。到了门外,她发现蔡如廉紧随在后,就停住脚步:“请你莫跟着我。”蔡如廉解释道:“我熟悉旅店,帮你去登记住宿呵。”于亚男说:“不须你费心,我鼻子下面有嘴。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蔡如廉怔怔说:“秀英,你以为上级的眼里,我和你还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于亚男说:“别人区不区别我不管,我自己要有这种区别。”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汇入街头的人群中。暮色像一只巨大的鸟翅徐徐盖下来。走出很远,她还感到蔡如廉在后面目送,失魂落魄的样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呵!她心里叹息一声,眼角竟莫名地湿了。
回到萸江自己的小屋里,于亚男才心儿颤颤地解开盒子上的红系带,取出父亲的遗物来观看。随着字卷慢慢展开,她的心紧缩了起来,墨迹虽经历了近二十年的岁月,却丝毫没有褪色,遵劲有力跃跃欲出的字体一个个撞击她的眼帘:“锦衣玉食,六十四载,无以报国,须发徒白;烹汤杀寇,涂血壮怀,慷慨赴死,痛哉快哉!”她默念着,胸膛内灼疼难忍,仿佛体验到了父亲临终前的痛苦。纸上那些褐色的渍痕,是父亲的血迹吧?她惊悸不已,凝视良久,才将父亲的珍贵遗物收拾起来。“爹,女儿对不起您了。”她在心里对父亲道了歉,然后捧着盒子,送到了梁主任家。
梁主任得到这幅字之后忽然就道貌岸然起来了:“你的想法我是考虑了的。可如今国际国内阶级斗争非常激烈非常复杂,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得不慎重行事。勤务员经常出入县委办公楼、会议室这些机要重地,你的身份,显然已经不合适此项工作。你硬是闲不住,退而不休,可以去食堂打杂嘛,种菜喂猪嘛,干什么不一样?”
于亚男无话可说,便去了食堂打杂,种菜喂猪,劈柴烧火,或者挑泔水。
陶禄生调到县城工作,任电力公司支部书记,但他并不感到庆幸,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电力公司干部职工统共才三十余人,业务有朱经理管,他这个支部书记只能敲边鼓,除了做做后进职工的思想工作,组织一下政治学习,几乎就无事可做。
这日陶禄生正在办公室看文件,忽听见木楼梯非同一般地响了起来,一个女声泼辣地叫唤:“陶书记!陶书记在吗?”陶禄生端坐着,没有起身相迎。一个胖女人风风火火地跨进门,叫道:“陶书记,你的架子比我家老耿还大呢,叫你都不应!”
陶禄生吃惊地看了她片刻,才把孙晓琼认出来:“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孙晓琼说:“我晓得,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陶禄生欲沏茶,孙晓琼制止他:“歇着吧,我不是来讨茶喝的。”
陶禄生忐忑不安。从她进门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她不是过去那个孙晓琼了,举手投足间,无不显露出安华县第一夫人的颐指气使。
孙晓琼责备地道:“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一直不来看我?”
陶禄生解释说:“我工作忙。我妻子的姑姑于亚男也住县委,我也一次都没看过。”
孙晓琼生气了:“你怎么拿我和她比?她是有历史问题的人,你当然要站稳立场,不能去看她;可我是你的初恋情人,你就这么绝情?”
听到孙晓琼说出情人这样的词,陶禄生很不自在,瞟一眼门外,不知说什么好。
孙晓琼说:“以前你不在萸江,情有可原,可你调萸江这么久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老耿说起,我还不知道呢!”
陶禄生心想,有什么必要告诉你呢?嘴里却说:“对不起,我想等工作理顺一些了,再来拜访你和耿书记的。”
孙晓琼摆摆手:“算了,我晓得你肚里有几条蛔虫,要避嫌嘛,可以理解。”
陶禄生胀红了脸不吱声。
孙晓琼忽然叹口气说:“你生活得比我幸福。陈亦清相貌不错,又有文化,除了家庭出身不好一切都好,你也该知足了。”说着把一只手搭在了陶禄生肩上。
他忙扭身,让她的手滑下去,慌乱地问:“耿书记还好吧?”
“也好也不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看见漂亮女人就流涎水,跟招待所的小妹子都打得火热。其实呢,他已经没有了金刚钻,揽不了那个瓷器活了。”孙晓琼说。
陶禄生怔住,他简直不相信,这些话竟出自孙晓琼之口。时间和生活究竟施展了什么样的魔法,把一个年轻、单纯、热情的女子变成眼前这样一位骄横、轻佻、粗俗的半老徐娘?
孙晓琼拍一下他的手背:“痴看哑看什么,年轻的时候怎不多看几眼?你晓得,我今天来找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么?我来时就想,今天是来讨帐的。”
陶禄生不解:“讨什么帐?”
孙晓琼反问:“你难道真的忘了,你欠我的情么?不想认帐?”
陶禄生说:“你和耿书记不是很好吗?许多人想还想不到呢。”
孙晓琼说:“表面上我们确实很好。可你晓得我是一丘抛荒的田吗?我毫无幸福可言,而对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个人幸福,就等于没有一切。是你把我推给耿永强的,你对我的不幸福要负责任!”
这简直横蛮无理,可陶禄生不敢反驳,喃喃道:“对不起。我没想到……”
孙晓琼逼视着他:“你早该想到!你以为说句对不起,就可以了结?”
陶禄生感到某种危险在迫近,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仰身子:“你要怎么样?”
孙晓琼一笑,脸骤然变宽:“我要你作出补偿!”说着从椅子上站起,忸怩地向他凑过来。他惊慌失色,急忙退了两步。他没料到堂堂县委书记夫人竟会主动投怀送抱,一股寒气顿时从脚心升起,迅速袭遍全身。
孙晓琼怨道:“你怎么这么胆小呵?”
这不是胆子小不小的问题,此刻她在他眼里丑陋到了极点,因此他也厌恶到了极点。他急促地说:“对不起,我到车间有点事,先走了。”说罢匆匆出了门。在门外,他听见孙晓琼在后面嘟哝道:“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陶禄生在车间转了两个小时回到办公室时,孙晓琼已经走了。他松了一口气,祈愿她知趣些,不要再来,这个人他实在不想惹,也惹不起。旁人若看见县委书记夫人与他纠缠不清,后果之可怕,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他的祈愿落了空,三天之后,孙晓琼那趾高气扬的脚步声又沿着木楼梯响了上来。他赶紧关了办公室的门。孙晓琼在外面敲门,他龟缩在藤椅里一声不吭。孙晓琼晓得他在里面,扬言他不开门,她就敲下去,一直敲到天黑。陶禄生怕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只好开了门放她进来。他苦着脸恳求她放过他,来来往往张张扬扬,别人会说闲话,影响不好。孙晓琼却翘起二郎腿说,有闲话日子才有味道呢!他说你不怕我怕呢,这对你、对我、对耿书记都不好,求你别来了!孙晓琼横蛮起来,什么好不好,怕我吃掉你呀?还想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职务太小!陶禄生无奈,只好故伎重演,溜到车间去了。
陶禄生自此便有了一块心病,一听见门外楼梯响就神经过敏,担惊受怕。他生恐闲言碎语传到陈亦清耳朵里去,就想未雨绸缪先给她打个招呼。这天夜里上床之后,他欲向妻子和盘托出,却怕措词不当反生误会,便辗转反侧,欲言又止。陈亦清说:“禄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也正好有事要和你说呢。”陶禄生就道:“那你先说吧。”陈亦清便告诉他,她不想再当家庭妇女了,闲得心里难受。她要回归教师队伍,她已经跟县教育局联系过了,恢复她的教师工作,只是县城学校教师满员,只能把她安排到芦溪镇完小去。芦溪距萸江不过十来里地,周末可以回来,所以她决定去。陶禄生已和她讨论过这件事,没想到她办得这么快,而且事先并没有得到他的明确同意。他心里不快,沉默片刻才说:“两个儿子谁管?”陈亦清说,县委机关幼儿园有个学生班,可以全托,反正都不算小了,正好可以培养他们的独立生活能力,一举两得。费用不多,两个孩子包吃住,每月三十元。他便说:“这差不多花去你一个月工资了,你何必去赚那几个钱呢?”陈亦清说:“我重拿教鞭,不仅仅是为了赚一份工资。你看这样行么?”陶禄生说:“你自己都已经办好了,还问我干什么?”陈亦清顿一顿说:“我是想让你少操一点心。好了,现在我听你说,你有什么事?”陶禄生已经没有说那事的情绪了,闷声道:“没什么事,有也没必要跟你说。”陈亦清不言语了,她感到,那种叫作冷漠与疏远的东西,已经弥漫在夫妻之间。
陶禄生只好硬着头皮对付孙晓琼的骚扰。春节后孙晓琼带着孩子到长沙姑妈家住了三个多月,陶禄生安宁了一段时间。可是她随着夏天热烈的阳光回来了。回萸江的第二天她就打扮得花枝招展来找陶禄生,公司职工见了,暗暗叫她妖怪婆。陶禄生惹又惹不起,躲又躲不开,不胜烦恼之至。如此下去非出事不可,只有把情况委婉地秉告耿书记,请他出面解这个结了。即使解不了这个结,也好让耿书记了解真相,至于是否怪罪于他,那就随他去了。
陶禄生寻找着接近耿永强的适当机会。很快,机会找他来了,县里召开三级干部大会,传达中共中央的“5.16通知”,部署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耿永强在台上慷慨激昂地作报告,他充耳未闻,想的是如何对耿书记措词。小组讨论时,耿书记来到了他所在的组,趁耿书记上厕所的机会,他跟了过去,把孙晓琼的事委婉地汇报给他听。耿永强刚听了两句,就不胜烦恼地摆手:“你别管她,她是个神经病!只要是个年轻男人就粘着不放,像条发情的母狗。我帮你训几句就是。”听耿永强的口气,似乎孙晓琼是个与他无关的人。陶禄生心里的事放下来了,却并不怎么高兴。
第二天散会时,陶禄生在县委门口碰到买菜回来的孙晓琼。孙晓琼不言不语,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于是他晓得她再也不会纠缠他,他以为危机过去了。
炎夏季节,陶禄生头戴草帽,身背挎包,独自出了萸江城,开始了他的徒步考察。到电力公司任职之后,他就有这么一个设想:能否将一条6千伏高压输电线路从县城架设到小淹、青龙镇,给包括家乡在内的地区带去光明?他的设想具有浓厚的理想色彩,却并非凭空幻想,国家在资水中游建成了柘溪水电站,总装机容量44万多千瓦的六台机组已有两台运转发电,高压线已将源源不断的电流送至萸江。他想作点调查研究,搞一个具有说服力的可行性报告呈交上去,以促使条件成熟。
开始两天,他是沿着公路走的。每到一个公社,他就歇下脚,去找公社干部了解情况。人口,田亩,产量,社队企业,自然概况,等等等等。公社干部得知他的来意,非常高兴,给予积极配合,有意无意地夸大某些数字。陶禄生心知肚明,并不说穿扫他们的兴。他花了十天时间,走完了公路沿线的五个公社,包括他的老家庄坪。在庄坪,秦书记和姚主任热情有加,专门为他开了座谈会,整理了有关材料,还打了一条狗招待他。
考察完庄坪后,他回到石蛙溪宿了一夜。几年未回家了,亲人相见,自有一番亲切问候。他是个不拘礼节不太懂人情的人,顺便买了几斤饼干回家,并没有带与他身份相称的礼物。二叔和哥哥都不在乎,唯嫂嫂二姣嘴巴上可以挂住油筒。陶秉坤则对他没把两个曾孙带回来让他看看颇有微词。夜里在禾场里乘凉时,陶秉坤摇着蒲扇说:“我还能活几天?你不带他们来,说不定哪天我就两腿一抻到那边去了。”陶禄生就对祖父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公公你还威武得很呢!我这次回来是搞调查的,怎么好带他们呢?”接着把他此行的意义叙说了一遍。陶秉坤对此并不感兴趣,说:“五八年你们就讲过,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结果搞得劳民伤财饿死人。作田人有口饭吃就烧了高香了,祖祖辈辈都点桐油灯,日子还不照样过?”陶禄生竟然一时反驳不了祖父,心想,还是用事实来教育农民,到时他会心服口服的。只是,祖父能等到这一天么?
第二天陶禄生离开石蛙溪到了小淹镇。小淹的情况他比较熟悉,只须补充一些新材料。李世杰仍在这里任党委书记,见面就问:“哎,禄生,这几天县里的运动情况怎么样了?”陶禄生说:“我出来十来天了,不太清楚,大概还在批判‘三家村’吧。”李世杰说:“你那是老皇历了!你不晓得毛主席都贴出了大字报么?要‘炮打司令部’,揪中国的赫鲁晓夫了,你还在外面悠哉游哉,好清闲哟!”陶禄生于是把他的来意告之。李世杰听后点点头:“嗯,事是件好事,只是有点不合时宜,与当前形势格格不入呢。禄生,我看你政治敏锐力一点没有提高,这么一场反修防修的伟大运动你不积极投身进去,反而在外面搞这些与政治无关的事,不光不符合你的身份,只怕对你也不利呢。你不怕别人说你消极对待文化大革命?”听了这番话,陶禄生不由紧张起来,赶忙向公司经理办公室挂了个长途电话,想问一下情况。电话通了,却令他大吃一惊:接电话的不是经理老朱,而是一个叫金亮夫的电工。“陶禄生,你久出不归,想逃避革命群众的斗争吗?”金亮夫大声喝斥,震得他的耳膜发痒。他忙解释道:“我有事呵!”金亮夫粗声大气:“你的事比文化革命还大吗?告诉你,我现在是电力公司金猴战斗队司令,我勒令你一天之内赶回公司接受造反派的批判,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陶禄生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本来还想去青龙镇,顺便看望一下独居的岳母的,只好作罢了。他急急赶往码头,搭上了去萸江的机帆船。向晚时分船抵萸江,上岸一看,县城几乎认不出来了:满街都是大标语、大字报,一群群的人来来往往,个个兴奋莫名,气宇轩昂。临街的门面几乎全被大字报遮盖,且早早地关了门。他走到县委门口,只见具有革命斗争传统的萸江中学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精神抖擞地开过来,人人左臂上佩戴着红布黄字的“红卫兵”袖章,其中许多人还穿着不知哪里弄来的旧军装。他的这些稚气未脱的校友在县委门口停住,齐崭崭地朗诵毛主席语录:“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然后他们高呼打倒耿永强等县领导人的口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街面上人潮汹涌,一片喧嚣。他从人缝中挤出,往公司走去。借着晚霞的映照,他远远地看见公司大门上方有一条用报纸写的横幅标语,随着距离渐近,标语慢慢清晰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坚决把电力公司走资派陶禄生揪出来示众!
他呆住,只觉四肢发僵,太阳穴阵阵胀疼。标语里他的名字是倒写着的,并且用红笔画了三个大叉。四周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他机械地从标语下穿过,走进公司大门。蓦地,他发现院子里一张钳台上站着一个女人,她深深地躬着腰,散乱的头发掩盖了她的面孔。她颈子里挂着一根铅丝,铅丝上又悬着一块纸牌,纸牌上潦草而醒目地写着:陶禄生的姘妇。他的脸先是一阵火辣,接着就有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全身从上至下渐渐麻木。
这时那女人抬起头来——竟然是孙晓琼!她惊恐而哀怨地望着他,他浑身一软,发出一声不知所云的嘟哝。有人夺走了他的挎包,包里的资料纷纷扬扬抛撤了一地,紧接着,一顶竹篾编的高帽子猛地扣在他头上,帽边的竹刺扎得他眼泪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