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在一片锣鼓声中,庄坪人民公社成立了,姚乡长成了第一届管理委员会主任。石蛙溪农业社成了庄坪公社的一个生产大队,沿溪分布的六个自然村被分成六个生产队,陶秉坤所在的陶家湾上湾,为第四生产队。成了公社社员的陶秉坤忧心忡忡。公社成立之后,原农业社的一切公有财产都交给了公社,社员的自留地和房前屋后的竹木也都归公社所有,只有菜园和养的鸡鸭,暂时还是自己的。
姚主任来到石蛙溪,帮助新上任的大队支书陶有富召开全大队的社员会议。会议开始时,领导还未讲话,陶秉坤就磕磕烟竿从人群中站起来说:“姚主任,你我是老熟人了,我心里有话就不藏起发霉,照直讲,要得么?”姚主任笑容可掬:“你讲你讲。”陶秉坤说:“公社把什么东西都收走了,这日子如何过?”姚主任两眼放光:“告诉大家吧,我们马上要办公共食堂,一个生产队办一个,实行粮食供给制,即全体社员,不管你家里有几个劳力,都按人口免费供粮,一句话,吃饭不要钱!”陶秉坤马上问:“这公共食堂,做不做事都有得饭吃?”姚主任肯定地点头:“这就是公社的优越性呵,像您这么大年纪,在家歇着一样有饭吃,还有,你这个食堂缺什么菜,少什么粮,还可以到别的食堂无偿调拨。”陶秉坤连连摇头:“这么敞开吃,三个月后就会饿肚皮!”
陶秉坤生怕公社把秋莲养的那口猪抓去充公,逼着秋莲把它杀了。那猪刚长成架子,正要上膘,杀了可惜,秋莲舍不得,陶秉坤说:“有什么舍不得的?杀几斤得几斤,要被别人‘共产’共走了,只怕猪鬃都拔不到一根!”猪杀了之后,向来节俭小器的陶秉坤让全家敞开肚子吃了几顿饱肉,弄得福生二姣两口子坏了肠胃,一连屙了三天稀巴巴。虽然已经分家,可在这个屋顶下,一切还是陶秉坤说了算。猪肉大部分卖掉,小部分腌在坛子里,还特意给禄生一家送了一挂去。猪栏空下来之后,陶秉坤也不让秋莲去捉猪崽,说如今不是养猪的时候,没事你就多做点针线活吧。
人民公社果真有气魄,公共食堂说办就办起来了,每人每月发九十张餐票,按时就餐,所有社员不准私自开伙。公社还组织了许多检查小组到处乱窜,一发现谁家冒烟,就砸锅毁灶,没收屋里的所有粮食蔬菜。石蛙溪大队第四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建在陶家院子旁,匆匆搭起的一个屋架,一头是仓库,一头是伙房,人们把整幢房子称作队屋。队屋旁有一棵歪歪扭扭的香樟,树上吊了从公社领来的半截钢管作钟用,出工和开餐,都敲钢管通知。陶秉坤家离队屋较远,隔道山嘴,但那嘹亮激越的钟声迂回而来,总能准确无误地绕到他家屋檐下。玉山被推举为生产队长,所以那钟声大多是老二亲手制造出来的,可能新官上任心劲足的缘故,他敲得特别重。其实若是开餐,根本无须敲,往往饭还未熟,全队老少男女就已在食堂前聚齐了,“吃食堂”一时成为了人们的口头禅。
像陶秉坤这样的古稀之人,人民公社都不给派工,但他闲不下来,才歇了两天,腿就有些浮肿,一按一个白印。于是,他去公共食堂帮忙打杂,烧烧火,洗洗菜,收收餐票什么的。由于社员住得分散,饭开得拖沓,每天开得三餐饭来,用来干活的时间就不多了。陶秉坤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一遇到有人挑剔自己钵里的饭菜比别人少,或者端着饭打打闹闹,忍不住就要呵斥:“有饭就快点吃,还做不做工夫噢?”别人就会反驳他:“你这老倌子好笑得很呵,我们又不是你家请的长工,真是屎不急屁急,吃了咸鱼操闲(咸)心!”
起初,食堂的菜是社员们从自家菜园摘了交来的,既然菜要交公,就没人用工余时间去种菜了,菜园日渐荒芜。玉山只好派人专门种菜。除此之外还要专门派人砍柴,食堂的两眼灶胃口大得很,每日至少要吞掉三担干柴。再加上食堂必需的管理人员,这样一来,全队的劳力就有三分之一用到后勤上去了。由于是集中劳动,上山下田的人看起来多,实际上比往日少。陶秉坤对此也是长吁短叹,有时就忍不住冲玉山叫:“这样下去没日子过的,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你这个队长也不想想办法!”玉山说:“队长有何用?不过是帮公社和大队传话的喇叭筒。你七老八十,该消停几天了,上级操心的事,你用不着去管,地是公社的地,人是公社的人,你急什么喽!”陶秉坤说:“我怎么不急?人是公社的,可肚皮是自己的呢!”
陶秉坤粗茶淡饭一辈子,从不知挑食,但儿媳秋莲的烹调手艺培养了他的味觉,食堂的大锅菜不是没炒透就是煮过了头,常令他皱眉。还有,食堂把吃饭变成了一种集体行为,使它失去了往日那种温馨的家庭气氛,这种众人匆忙咀嚼吞咽味道统一的饭食的场面,与其说是享受劳动成果,不如说是在进行某种劳作。总而言之,陶秉坤对食堂是一百个不顺眼。但是,他又不请自来,每天忙到天黑才回家去,似乎正是食堂的不顺眼吸引了他。
公社成立头一个月,给社员发了工资,全劳力两元,半劳力一元,钱虽不多,这破天荒的举动却让作田人欢呼雀跃了一阵子。可惜好景易逝,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陶秉坤得了一块钱,心里不是味道,这是他织十双草鞋就可赚来的钱,他替公社干了一个月,只值十双草鞋吗?不久以后,他就没有这种想法了,因为后来公社一分钱不给,照样要做工夫。
庄坪公社成立后第一个大举措是千人大开荒。全公社的男女劳力集中在一座叫伏牛岭的山上,伐倒树木,割倒茅草,一把火将整座山烧个精光之后,数千社员便把荒山团团围住,从山脚往上挖。这天陶秉坤去伏牛岭给本队人送茶水,挑着八个茶竹筒晃晃悠悠爬过松树坳,远远地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麇集在山脚,看上去如同一些蚂蚁试图搬动一只三角棕子。山上山下,红旗招展,吆喝喧天,无数扬起的锄尖在阳光里闪烁着点点银光。走到伏牛岭,陶秉坤看到山坡上有座草棚,这是公社的开荒指挥部。草棚前竖着一块黑板,上面是开荒进度表,以大队为单位,前三名插红旗,后三名则插白旗。陶秉坤找到石蛙溪的位置,是倒数第四,若再落后一位,就要插白旗了。陶秉坤心里就有些急,转身匆匆往山上走,不料与姚主任打了个照面。“哟,这不是秉坤老伯吗?来送茶水呀,好、好,是老黄忠、老英雄呵!”姚主任拍拍他的肩,三步两步就窜到前边去了。
陶秉坤找到了本村人,百来个腰背在他面前一屈一伸,奋力挖掘着。男人们大多赤裸着上身,汗珠从酱红色的脊沟里滚落下来,浓郁的土腥气里掺杂了温热的汗酸气。陶秉坤抽抽鼻子,感到十分亲切。他走到大队支书陶有富身后:“有富,茶来了,歇口气吧。”陶有富揩把汗,焦急地看看左右:“歇不得呢,一歇就要插白旗了。你把茶竹筒给他们,一个传一个,打湿打湿嘴巴接着挖吧!”陶秉坤便将竹筒从扁担扎上取下来,隔几个人递一个过去。后生们喝过茶后,劲头更足,嗓门也更亮了,边挖边打吆喝,挖得山坡直颤抖。陶秉坤不禁羡慕地注视着那些肌肉结实曲张有力的身躯,恍惚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茶水很快被人们喝光,陶秉坤把竹筒收集拢来,准备回村。忽然,一个惊世骇俗的场面出现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赤裸着上身,只用一条罗布澡巾捆着两只奶子,扛着锄头款款地走过来。她胀红的脸略带羞赧,两只明亮的眼睛却毫不畏惧地迎接着无数惊讶的目光,她圆滑的脖子、丰腴的肩和胳膊以及平坦白皙的腹部全裸露在外,甚至那圆圆的肚脐和腋下的黑毛都隐约可见!人们震惊过后,呀地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叹。许多目光由不自在变得不老实起来,牢牢地粘在了她那被澡巾缚住的奶子上。她走到人群当中,像是壮自己的胆似的喝了一声:“有什么看的嘛痴看哑看,如今是新社会,男人打得赤膊,女人也打得!有狠的跟我比比,看哪个土挖得多!”说着举起锄头猛挖,她胸前的奶子随着她的动作剧烈地跳荡着。陶秉坤脸上火烧火燎,那澡巾显然不够长,所以捆得也不够紧,他生怕那两只不安份的奶子会从澡巾里跳出来。这简直太不成体统了,陶秉坤转动脑壳寻找陶玉财。他已认出,女子是陶玉财刚过门的儿媳,陶寿生的堂肖云娣。他看到了陶玉财那张气得铁青的脸,颤颤巍巍地过去说:“玉财,你当家爹的也不管管?女子家赤身露体成何体统,把陶家的脸都丢尽了!”
陶玉财冲他瞪眼吼道:“你不把我搞下台,我还可以管一管,如今我撤职了,还管得了么?人家是跟男人比赛,争上游夺红旗,为人民公社流汗打赤膊,我敢管么?”
陶秉坤抢白道:“是我把你搞下台的么?跟男人比赛也不要比打赤膊呀,你脸上有光?”
说着,他扭头去找陶寿生。但见陶寿生满脸通红,眼里噙着泪,握锄的双手打摆子一样乱抖。陶秉坤心知找他也是枉然,叹息一声作罢。寿生虽是玉财的崽,却生来腼腆老实,重话都不轻易说一句的,一看就是个管不住堂的角色。挖土的后生们愈来愈来劲了,他们不由自主地往肖云娣身边靠拢,猛挖猛喊,还故意扬起一些泥土洒在她的赤膊上。突然,陶秉坤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捆在肖云娣胸前的澡巾终于被那两只呼之欲出的奶子胀脱,落到了地上。她惊呼一声,立即蹲下身子,慌乱地抓起澡巾重新往胸前捆。在她护住胸部之前,陶秉坤已看到了那两只白里透红的奶子。他像是被那奶子拍打了一下脸颊,脸上火辣辣的。立时,有后生向云娣调笑:“寿生嫂,要比就跟我们一样,还捆什么啰!”
肖云娣将胸部重新捆好,啐后生一口道:“你尽想好事,占便宜也不看时候!”
后生涎着脸笑道:“那你给一个时候罗。”
她埋头挖起土来:“没你的时候!”
后生不甘心,斜乜着她的胸,目光恨不能钻进那起伏着的澡巾里边去:“哎,寿生嫂,你莫留一半在外头啰,让别人看见,长出三条腿来哒!”
云娣顺手抓一把土朝那后生掷过去。后生手捂着脸哇哇乱叫,正要还手,一阵热烈铿锵的锣鼓声从坡下升了起来。众人便停止了嬉笑,一齐回头去看。只见公社姚主任手里捧着一朵红绸做的大红花,领着一帮人敲敲打打地过来,径直走到肖云娣面前。在云娣手足无措激动不安之时,姚主任已将大红花系在了她的胸前,然后与她亲切握手。接着,姚主任领着人们大呼口号:“向穆桂英学习!向穆桂英致敬!向荒山宣战!向共产主义进军!”
趁着口号未停,陶秉坤挑着茶筒悄悄下了山。那朵鲜红夺目硕大无朋的绸花将云娣高耸的胸部遮盖之后,他心里就平静下来了。他的羞耻心得到了某种安慰。
大开荒还没搞完,人民公社忽然又搞起了大炼钢铁运动,到处建起了土高炉,每天都将伐来的木头、少量的铁矿和不知哪里搜罗来的废旧铁器一齐往里填。那土高炉里能炼出多少铁,只有天晓得。陶秉坤不明白,作田人不种田,参加这个大炼钢铁的运动是为了什么。社员们大多被派到山上砍树,每天都听到丁丁邦邦的砍树声,那声音令陶秉坤心中阵阵钝疼。
这日本该在食堂里帮厨的陶秉坤丢下手中的事,一步一挨进了牛角冲。他不晓得自己要干什么,也许什么也不干,只是来看看久违了的土地和山林罢。时值初冬,霜白露重,枫叶飘零,茅草萧瑟,蓬间鸟雀啁啾,沟里细水无声,大片尚未收获的红薯地里,薯藤枯黑溶烂,一股带酒味的气息随风飘散,那是土里的红薯在腐烂、发酵。陶秉坤抽了抽鼻子,抬腿用力踢一道红薯垄埂,踢了四五六下,终于踢出一个红薯来。他拾起一看,已烂了半截,稀糊糊的像一筒屎。他心里疼得一缩,将它扔了。
忽然,陶秉坤看见陶秉贵像一只豪猪一样蜷缩在地边,倚着一块岩石,大口地啮啃一只揩去泥土的红薯。陶秉贵病体孱弱,苟延残喘,已有几年足不出户,没想到他竟还能爬上山来,不能不令陶秉坤瞠目。
“秉坤,你这样看我,以为我早死了是啵?”陶秉贵瘦削的腮帮被生红薯撑圆了,用半张嘴说出一句话来。
陶秉坤不安地道:“秉贵,山上怕出意外呢,快回去吧。要不要我扶你?”说着他抓住陶秉贵瘦硬如柴的手,那手的冰凉令他一怔。
陶秉贵笑得如一只阴险的挖孔鸟:“不要假装善人,秉坤,我晓得你望我死呢。那年农会垮台时我要你舔我的鸡巴,还把你吊起来打,气一直没消吧?嘿嘿嘿。”
都是哪一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他还记得!陶秉坤忿然转身,撇下他走了。
就在这一刻,陶秉贵大限已至。在山上,陶寿生奋力挥着斧头,欲将一棵伐倒的树断为三截。陶寿生不知道祖父坐在下面的红薯地里。他将树干砍断了。那一段仅一庹多长的松木自动地往山下滑动,接着,它就越滑越快,后来就滚动起来,弹跳起来。湿重的松木在岩石上不断地碰撞出钝沉的闷响,并且不断地改变方向。它所向披靡,凡触及之物无不被它击倒。它的声响惊动了往回走的陶秉坤,他回头去看时,它正好顺着山坡一阵斜走,照着红薯地里的陶秉贵滚过去。陶秉坤屁眼一紧,扯开喉咙嘶吼:“秉贵快躲开!”可陶秉贵倚着岩石没有动,那段松木腾跳起来从他身上掠了过去。看上去松木仿佛并没有砸着他,只是轻轻擦了一下,但陶秉贵倒下了,瘦长的颈子正好梗在岩石尖利的边缘上,颈骨发出喀嚓的声响。
陶秉坤跑回堂弟身边,只瞥了一眼,就背过身干呕起来。从未目睹过的恐怖景象令他不寒而栗:秉贵的颈子断为两截,只剩下一点皮还连在一起,断颈里的血鼓着泡汹涌而出,四肢不停地抽搐着,头颅歪歪地望着脱离了它的躯体,两只眼珠子暴突得老高,仿佛即刻将从眼眶里弹跳而出。
陶秉坤呕得眼前发黑,冲着山上喊:“来人呵,秉贵死了!”
山上的砍伐声倏然而止,人们匆匆地下山来了。玉山和玉财跌跌撞撞跑在最前边,但他们远远地看了尸体一眼,就不敢上前了。陶玉财凄凄惶惶地叫了一声:“爹——”蹲在地上呜咽不止。陶秉坤犹豫了半天,胆战心惊地捧起陶秉贵的头颅对准颈子上的楂口,然后取下腰间的蓝布围裙,将那断裂的颈子包裹好。玉山马上命人到队屋里卸了一块门板来,把遗体抬回陶家院子。两天后,陶秉贵被装进一口杉木棺材里,埋进了陶家坟山。
堂弟的死让陶秉坤做了几夜恶梦。他想秉贵前世定是做了恶事,否则光凭他生前作的孽还不足以遭到如此惨不忍睹的报应。这天阴云惨淡,陶秉坤叭着烟,坐在阶基上想着与伯父一家几十年来的恩恩怨怨,陶玉财慌慌张张地走进了院门:“坤伯,寿生不见了!”陶秉坤想想说:“你爹的死,你是不是怪他了?”陶玉财说:“没有怪他呵,他要是不跑,我还不晓得那根木头是他放下山来的呢!”陶秉坤说:“确实不能怪他,我亲眼看见,那木头在山坡上横着走,你爹怕是碰到鬼了。唉,寿生这伢子心眼实,怕是躲起来了。”陶玉财说:“亲戚家,他岳母娘屋里,都找遍了,都没见到他。他会躲到哪个树蔸里去呢?”陶秉坤眯眼吐出一口烟:“还记得,当年农会要斗你公公,你公公躲在哪里么?”陶玉财眼里一亮:“你是说双幅崖洞窟里?对,只怕就躲在那里。”陶秉坤交待说:“要是找到他,莫打也莫骂,这是天灾,怪不得他。你们屋里就出了这么个老实人。你要是怪他,找回来了他还会跑。”
陶玉财屁股颠颠地走了,半个时辰后,他果然在双幅崖的洞窟里找到了寿生。寿生躺在洞里不吃不喝有三天,已经奄奄一息,再迟一天找到他,恐怕他已追随祖父而去了。陶玉财对儿子的赎罪行为并不领情,待他身体恢复之后,关起门来揍了他一顿,将扫帚把都打断了。寿生也不反抗,只是一声不吭地闭着眼睛,堂过去保护他,反被他一把推开。他以皮肉迎合着父亲的每一下抽打,呻吟声如痴如醉,仿佛那是一种极好的享受。
食堂的米缸不知不觉见了底。谷仓里已无稻谷可以碾米。年初估产时,根据上面要求估得很高,于是国家征购粮就定得高,全队二十几亩水田产的稻谷交完征购后便所剩无几。由于大炼钢铁去了,红薯没来得及收完,大部分烂在土里。陈年的霉薯米倒还有一些,但光吃这个,不能长力气,只能撑肚子,而且也撑不了很久了。全队六十几张嘴巴等着食堂喂,一百二十几只眼睛齐刷刷瞪着队长陶玉山。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怎么办?玉山愁肠百结,向父亲讨主意。陶秉坤没好气地说;“问我碰鬼呀,我又不是队长。”玉山说:“你是队长的爹呀,我不问你问哪个?”陶秉坤眼睛一鼓:“炒菜都没油,你的嘴巴倒油起来了。你找公社想主意去嘛,不是讲人民公社是金桥,金桥那一头是共产主义天堂么,搞不好天堂还没到,就饿死在金桥上了。”玉山说:“公社只怕不会管。”“不管你就共别人的产,到别人仓里挑谷去,”陶秉坤一直对被白鹞大队共去一千多斤红薯的事耿耿于怀,气呶呶地道,“别人共得你,你就共不得别人?”
看来只有试试这个主意了。玉山立即去向大队支书陶有富请示。有富笑笑说:“我没意见,只怕你共不到呢。只要共得到,共他的米也好,共他的菜也罢,就是共他的堂,我也不眼红你。”玉山于是叫上六个壮劳力,每人挑一担空箩筐,翻过松树坳往庄坪而去。庄坪是公社所在地,所以庄坪大队或多或少沾了些光,玉山早就听说,他们食堂的饭都比别处白一些,也就是说,其中大米的比例大一些。他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仓里肯定有粮,让他们来一次共产主义协作,不说天经地义,也是合乎时尚之举。玉山带着他的社员仓促而来,根本没有做什么思想准备,当要求共产遭到拒绝时,他一时就傻呆呆不知如何是好。灰溜溜退回去吧,不甘心;强行去装人家的粮食吧,似乎又不像话,再说对方围过来十来条汉子,动起手来恐怕要吃亏。玉山无奈之中,笨拙地讲了一番共产主义协作的道理,可他自己都不知讲了些什么。对方无动于衷,催他们快走,还不走莫怪他们不气。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又在自己地盘,操起家伙开始驱赶他们,他们不甘愿无功而返还要受气,就僵持着不动。双方一来二去由动嘴到动手,终于扭打在一起。混战之中,玉山右肩挨了一扁担,半边身子顿时一麻。玉山恼羞成怒,操起扁担横扫,立刻就扫出几声哎哟来。
“陶玉山,你这是干什么?!”
一声断喝震住了所有的人,姚主任蓦然闪现在人群中,怒气冲冲地指着玉山。
“我们来共产,他们不准,还先动手打人!”玉山红着脸,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个不止。
“鬼扯谈!共产也要有组织地共,有领导地共,乱共得的么?那不共乱套了?”姚主任左手叉腰,越来越有领导风度。
“我们食堂要断粮了,就许别人共我们,不许我们共别人?”玉山颈子一梗,面红耳赤。
姚主任站到一个碓臼上,居高临下地说:“你这样无组织无纪律地乱共产是错误的,发展到集体械斗,就更不对了!吃饭是阶级斗争焦点,食堂是社会主义阵地。有困难,先要找内部原因嘛。有阶级敌人破坏没有?有人偷着开伙食没有?禾场边、田墈上私种的蔬菜没收没有?社员家中藏起的小杂粮搜查出来没有?”
玉山被问得张口结舌。
姚主任严肃地批评道:“连这些最基本的事都没有做,你出来共什么产?!”
玉山带着自己的人垂头丧气回了家。
狗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父亲问起事情经过,玉山都懒得开口。夜里,全家人坐在火塘边烤火。晚饭是喝的菜糊,时不时听见别人或自己肚子里咕咕响。寒风在窗外的檐下呼呼叫,除此之外,山谷和人心里均是一派死寂。等不到困觉,肚子就刮起来了,这如何熬得到天亮?玉山问秋莲:“嫂,屋里好像还有几把黄豆吧?”秋莲点点头。玉山听听门外的动静,说:“你把它炒了,一人分几粒,泡杯豆子茶吧。”秋莲迟疑地:“这不犯了社里的规定么?”玉山鼻子一哼:“狗屁规定,吃了作数!自己不吃,说不定明天就没收了。”秋莲就起身,麻利地取出久未使用的吊锅,洗净后挂在火塘中央的吊勾上,再将那半升黄豆倒进去。
秋莲小心翼翼地炒着,尽量不发出声响。玉山还特到外面转了一圈,看有人没有。火光闪闪中,全家人的脸都望着锅里。黄豆在热锅上跳动着,发出细微的炸裂声,缕缕焦香四下漫开。全家人的鼻子都在抽动。秋莲尖起手指拈了一颗,嘴巴吹了吹风,搁在齿尖轻轻一咬,喀崩一声,又香又脆:“嗯,熟了。”她拿起锅铲,小心翼翼地将黄豆铲进一只小小的细篾筲箕里。只待黄豆往碗里分好,冲上开水,就可以一饱口福了。
然而这注定是一碗永远也喝不到的豆子茶。秋莲刚把筲箕搁到桌上,阶基上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玉山陡然色变,赶紧将筲箕藏到桌下的阴影里。可为时已晚,门砰地一声被踢开,姚主任和陶有富带着几个民兵冲了进来。陶有富眨着眼笑道:“嘿,隔几里远就闻到黄豆香呢!”一伸手,就将桌下的筲箕拿了出来。
姚主任十分气愤,板着脸说:“玉山,你太不像话了!身为队长,竟带头开小灶,这是破坏公共食堂的行为。是要掐死公共食堂这一株共产主义幼芽嘛!”
玉山偏着脑壳不言语,心里说,白天还说食堂是阵地,怎么到夜里就变幼芽了呢?
坐在火塘角落里的陶秉坤说:“姚主任,这年月怎么总有那么多听不完的新鲜话呀?”
姚主任正色说:“这话不新鲜,列宁同志四十年前就讲过了的,公共食堂就是共产主义幼芽。”
陶秉坤讶异不已:“这位列宁同志真神,几十年前就晓得会办食堂,他是哪里人呀?”
姚主任看了筲箕一眼,不耐烦地道;“苏俄人。”
陶秉坤说:“苏俄人?那他也管得太宽了吧?”
姚主任不理陶秉坤了,兀自对玉山说:“玉山,你要作出深刻检讨,等待处理!”
玉山说:“撤我的职吧,要还不够,干脆取消我当农民的资格。”
姚主任绷着脸:“不要采取消极抵触的态度,这对你没好处。”说着,转身走了。
这帮人一走,火塘里一片寂静。半天,二姣才骂一句:“哪个吃我家黄豆,烂肠烂肚烂屁眼!”
陶秉坤端坐在坐桶里,以预言家的口吻说:“这种搞法,半年后就要饿死人。”
饥馑之年终于到来。人们的肚子不可避免地瘪下去,蜡黄的脸和四肢却无可奈何地浮肿起来。公共食堂有能力发出餐票,但无食物将人们肚腹填饱,人民公社疲于对付饥荒,对于私自开伙煮野菜的农户檐下偷偷飘出来的炊烟已无暇顾及,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玉山到公社开会,学了一个外地的先进经验回来:煮双蒸饭。所谓双蒸饭,就是饭蒸熟后再放一次水,再蒸一次,这样做出来的饭体积膨大一倍,二两米能做出四两米的量来。只是这饭寡淡无味,几近于泡沫,吃到嘴里似乎就化了。肚子不愿意受欺骗,双蒸饭一下肚它就咕咕叫,不肯接受。社员们纷纷提意见,说宁愿少吃几口,双蒸饭不仅糟塌粮食,而且糟塌了人。玉山感到为难,这双蒸饭是公社要求推广的,若被查出设有执行,是会克扣粮食指标的。陶秉坤出了个主意,每餐只蒸几钵双蒸饭,有公社干部来检查,就拿这几缽饭来搪塞。玉山说:“这不是蒙骗上级吗?”陶秉坤就说;“这世上,只有土地和肚子蒙骗不得。”
春末的一个傍晚,石蛙溪大队第四生产队的壮劳力们吃了由公共食堂供给的秋收前最后一顿午饭——之后就每天只供一顿晚餐了。说是一顿,其实只有半缽黑乎乎的薯米饭。这还是优待出工的男人们的,老人和妇女早就不排工,也早就只给菜糊糊吃了。陶秉坤亲手煮饭,他抛弃了食堂普遍采用的蒸笼蒸饭法,先将薯米煮个半熟,再放进传统的小蒸桶里一蒸。这样做出来的饭虽然颜色一样,可是它酥软松散,散发出粮食本身特有的清香。全队有十七个男劳力,陶秉坤将十七只蒸钵一字排开,然后用一只小蓝花碗量饭,他眯起眼睛,尽量把饭分得均匀一些。饭分好后,又往每只蒸钵里夹一筷子咸腌菜。尽管如此,男人们吃饭时还直往别人钵里看,总觉得别人缽里的东西比自己多。陶岩巴狼吞虎咽,第一个把缽子舔光,眼光就落进别人缽里去了:“坤伯,你偏心了吧?怎么我缽里的饭这样不经吃?”陶秉坤斜他一眼;“你那叫吃饭?跟往肚里倒差不多。你以为吃得快有加的么?莫想偏了脑壳!”陶岩巴胡搅蛮缠:“你分饭时手发抖嘛,我看得清楚,我这缽里是比别人少嘛!你给我加一点,我就没意见。”说着就将蒸缽伸到陶秉坤面前。陶秉坤提起空空的小蒸桶给他看:“你看还有加的么?”陶岩巴说:“桶里没有,别的地方有嘛,我又不是三岁伢儿。”陶秉坤脸色就黑了:“桶里没有就到处没有,你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还吃了半钵,我一粒都没尝呢。”陶岩巴仔细看一眼陶秉坤的嘴巴:“一粒都没尝,讲给谁听?”陶秉坤瞪眼道:“信不信随你。我不是全劳力,当然没资格吃,我跟堂们一样喝菜糊糊。”陶岩巴回头问正在舔缽子的陶玉财:“玉财,你原先也是社里的干部,你讲,小里小器的秉坤伯会有这样好的思想么?”陶玉财把脸从蒸缽里抬起来,阴阳怪气地道:“怎么没有?我们吃的饭都是他牙缝里省出来的呢!我看,公社应该选他作模范,玉山呢,也应当大队干部。”吃饭的人都随声应和,暖昧地嘿嘿笑。陶秉坤心里有火,却不好发作,绷着脸说:“你们讲话要凭良心,我七老八十到食堂帮厨,图个什么?我多拿过公家一粒米么?”陶岩巴把一只脚踏到门槛上:“玉山当队长,你又天天在食堂里转,说没拿过公家一粒米,砍掉我的脑壳我也不相信!你们有谁信?信坤伯的话的请举手!”男人们默不作声,却又隐隐约约地笑,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谁也懒得把手举起来。陶秉坤的心就缩紧了,脸上如有杉树的针叶在扎。陶岩巴讪笑道:“坤伯,你鼓起眼睛看,有哪个信你么?”陶秉坤心里一股气直往上翻,一跺脚,就解下围裙出了食堂。从此之后,除了来领菜糊糊喝,陶秉坤的脚就不往食堂门槛里踏了。
这一幕玉山看在眼里,怄在心中,他没想到,社员们对他们父子俩如此不信任。自当队长后,父亲时不时告诫他,办事要公道,公家的一根草都不要往家里拿,不能让乡亲们戳背脊骨。在食堂吃饭时,炊事员想巴结他菜舀得多一点,他都要夹出去的。尽管你秉公无私,人家还要猜疑你,人心真是难测呵。玉山灰心丧气,想辞职,又怕公社不批准,再说饥荒日益严重,这时候甩手良心上说不过去。罢罢,人生在世哪能不怄气?随别人嚼舌头去吧。
玉山把铺盖搬到队屋里,每夜守着食堂睡觉。仓里还有最后一箩米,他发觉人们饿得发绿的眼睛总是窥探谷仓,便十分不放心,怕出事。这天午夜时分,沉沉睡梦中的玉山听到极其轻微的吱扭声,立即就醒了。睁眼一看,门被推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无声地移过来。玉山一个鹞子翻身爬起,喝道:“哪个?”一只粗糙有汗馒味的手捂住了他的嘴:“是我。”是菊花的声音。借着门外透进来的淡淡星光,他看见菊花幽暗的脸上两只眼睛惶惶地闪动。玉山推开她的手:“你来干什么?”菊花挨着他坐下,低声而不自然地:“我……我来陪你困觉。”玉山心里已明白了几分,鼻子里哼一声道:“这年月,肚子都吃不饱,你还有这种心思?”菊花箍住他的腰,接着将她松垮垮的奶子往他身上贴:“人家想你嘛。”玉山觉得别扭,甚至于恶心,菊花这一忸怩作态,就把过去的好感抹煞得差不多了。玉山板着脸说:“老大不小的人了,有话直说,莫演戏好不好?!”菊花哑口无言,半天才闷闷不乐地道:“你嫌我老成一把丝瓜筋了,不想挨我了。”玉山说:“你莫绕圈子,我晓得你为什么来。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想头?你是来揩公家的油的。”菊花窘窘地,叹口气道:“你是个明眼人……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走这一步,一屋大小饿得发黑眼晕,不是瘦得一根骨头三根筋,就是肿得身上发泡。你摸摸我罗。”说着拿起玉山的手摸一下她浮肿的腮帮。玉山说:“得浮肿的又不是你一个,我嫂嫂不也跟你一样?”菊花说:“你是队长,上头会照顾,总有办法的。玉山,看在过去的份上,量两升米给我好么?如果你想要我,我现在就给你。”她的手摸摸索索竟伸向了他的下身。他羞恼地抓起她的手甩开:“你莫来这一套好不好?米是公家的,不是我自己的,大家都要活命,我怎么能给你个人?”菊花口气陡然硬了:“你就一点也不看过去的情份?”玉山道:“菊花,这米要是我自己的,有我一口也就有你一口,可它不是我的,我没这个权力!”菊花瞪着他,胸脯起伏着:“你这么狠心,那就怪不得我了,我要放肆叫喊。说你霸蛮脱我的裤子,我把玉财喊起来,把你打一顿,让你出丑!”玉山啐一口痰,说:“我不怕!这是什么地方?队屋里,不是你家,是你送上门来让我搞,我不搞。你喊也没人信,自己出自己的丑!有本事你喊,把全队人都喊起来,看你出洋相呀!”菊花蓦地站起,做出叫喊的样子,嘴巴都已张开,可是又坐了下来,双手捂脸,压抑地抽泣。玉山慌了,他最怕女人来这一手。他将门掩上,从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递到菊花面前:“菊花,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虽不是夫妻,好歹困过几觉。米我不能给,我身上的肉,你要哪块就割哪块吧!”菊花牵起袖子揩揩脸,恨恨地说:“你莫来这一套,公家的几粒米你都不肯,肯割你自己的肉?好吧,我也不为难你了,我们的情份,到此了结。”说着转身出了门。她跨出门槛的刹那,玉山动摇了,叫了她一声,但她的身影很快被深沉的夜色吞没了。
那一箩米很快就吃完了,清汤寡水的菜糊越发散发出猪潲的气味,因为里面野菜的成份越来越多。马齿苋、糯米草、苦菜、米蒿等,过去都是喂猪的,如今用来喂人,也难以采到了。上级“瓜菜代”的号召姗姗来迟,种瓜菜的最好季节早已错过,公社田里不多的瓜菜长势不好,而且一天天减少,根本不够吃。饥荒毫无顾忌地蔓延发展,情况越来越严峻。面有菜色的社员们唉声叹气,精疲力竭,连发牢骚的气力都没有了。陶秉坤给玉山出了个主意,让社员在自家门前屋后种瓜菜,谁种谁收,这样可以调动一下积极性,兴许可以减轻一些饥荒的严重性。玉山有顾虑:“上级允许么?搞不好又批你是资本主义占领了社会主义阵地。”陶秉坤说:“管它什么主义,活命就行,上级不是号召瓜菜代么,没有瓜菜怎么代?”
玉山就依计而行,开了一个户主会议,并聪明地请来了支书陶有富。玉山先传达了上级以瓜菜渡饥荒的号召,然后把自己的建议概括为一段顺口溜:屋前屋后,种瓜种豆,瓜菜糊口,谁种谁收。与会社员纷纷表示赞成。玉山接着就他的建议征求陶有富的意见:“有富支书,你是代表党的,党点了头,我们就好办了。”陶有富狡黠地眨眨眼,打个呵欠说:“你们响应党的号召搞瓜菜代,我当然点头赞成,至于其他的嘛,我打瞌睡去了,一概没听见。”
管他听见没听见,第二天玉山就布置各家各户在自家门前屋后种瓜菜。民以食为天,活命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