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于亚男都不知自己关押在什么地方,只晓得自己已是一个死囚,这是那副冷冰冰沉甸甸的脚镣告诉她的。被押解离开萸江后,船在资江上漂流了一天一夜,黎明前靠上一个不知名的码头,下船后她睁大眼睛四处观望,夜色中尽是陌生的景物。她被塞进了某座监狱的单人牢房里,没有人提审,也没有人探望,一天到晚听不到什么声音。铁门上有个四方形的小洞,每日早晚,盖住洞口的铁板被抽开,一只手端着一钵陈米饭伸进来。如果这时她沉睡未醒,或者去接饭的动作迟缓了一点,那钵饭会坠落在地上,她只能从地上捡来吃了。墙角有水笼头和便桶。她没有洗涮工具,每日早晨含一口冷水漱漱口,然后将衣襟打湿擦把脸。后墙上有个小铁窗,微弱的光线从那里透进来。坐在幽暗的牢房里,她恍然遐想,沿着那一束光飞出去,也许会找到天堂吧?铁窗很高,她站在窗下仰头望去,能见到紧逼窗口的笔陡的岩壁,以及岩壁上悬吊着的藤条。
起初,每过一天,她都在墙上划一道痕迹,以记下来这里的天数。后来她就懒得做了。既然没有人提审,这就是说,她的案子已经有定论了,她只有静静地等待那一天了。她不怨天不怨地,只怪自己经历太复杂,没有办法证实自己的忠诚。那一天本来早就来了的,水上飙的一念之差,使她多活了二十多年,多给党做了多少工作!为此,她感谢老水。唯一使她感到悲哀的是,二十多年后,她仍将戴着背叛者的荆冠走向刑场,成为革命的靶子;而她的遗体,很可能与那些货真价实的反革命分子的尸体为伍,这是她不能忍受的。
这一天终于来到,她被押上一辆有篷的货车。汽车弯来拐去,颠簸了大约个把小时嘎然而止。下车一看,又是一个隐蔽的去处,一道高墙把一个院落圈在一个山坳里。她被推进一间小房,房里有一张书桌,一张木架子床,甚至还有一个脸盆架。房间的变化意味着她的案情的变化,刑场上的枪口可能已不再对准她了!惊喜的电流击中了她的心脏,她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住。这时她才晓得,心底求生的渴望是多么强烈!
她在床上坐下,四肢无力,虚脱了一般。这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刀条脸走进来,在书桌前坐下,斜视着她:“你就是于亚男?”
“嗯。”她庄重地点头。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刀条脸吐一口烟说,“我们不处决你了。”
“我能知道原因吗?”她习惯地拢拢短发。
“你的案子,有的人主张一了百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认为证据不足。我就是持后一种意见的人之一。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上面有了批示,”他用一根手指向上指指天花板,“上面说,可杀可不杀的不杀,可捕可不捕的不捕,免得资产阶级和民主党派哇哇叫;还说杀人不像割韭菜,人头落地就不可挽回,长不出新的来了,要慎之又慎。所以省委决定,对你采取慎重的态度,由我来重新审查你的案子。”
“谢谢你,同志。”她有礼貌地点点头。
“先别这么叫,在未证实你确是我们的同志之前,我们还只能将你当敌人看待。”他说。
“我是共产党员,在没证实我确是敌人之前,你们应当把我当同志对待。”她说。
“你看,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这不奇怪,你是被审查者,我是审查者。”刀条脸摆摆手,“我姓关,你就叫我老关吧!”
她问:“老关,你看过我写给地委的交待材料吗?”
老关说:“卷宗里所有的材料我都琢磨过了。在我看来,你若不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共产党员,就是一个极为阴险的反革命分子。”
“你真觉得,我是你的敌人?”于亚男盯着老关,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水上飙处决她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声音不觉就颤抖了。
“我说过了,未确定你是同志之前,只能把你当作敌人。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半点也马虎不得。现在正是镇反时期,敌人猖狂得很,对你保持高度警惕,是非常必要的,”老关口气缓和下来说,“先别管你是什么人,如果你真想搞清问题的话,要积极配合,提供线索,老实交待。特别是你改名之前,作为中共安华县执委委员和青龙山游击队队长的陈秀英的有关问题,一点一滴也不得隐瞒。”
“我没有丁点隐瞒,该交待清楚的,全写在材料里了。”她说。
“可是根据你的交待,不但没有问题,而且还应给你请功呢!”老关眯起眼睛。
“我确实没有问题呀!”于亚男摊摊手,眼神痛苦而迷惘,“现在我只是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知情的同志都牺牲了,时间又这么长了……”
“不是还有一个知情人蔡如廉么?”老关冷丁问道。
“他的话,你们信得过?”她说。
“可不可信,我们查查再看吧。”老关意味深长地觑她一眼,似乎抓住了她的什么破绽,转身背着手走了。
于亚男便在这间条件有所改善的房子里开始新的等待。她被告之不能迈出房门,就只在门内活动,既使门外没人守卫,也从不越雷池一步。她借了刚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一卷来读,坚持每天写一篇心得体会。她还将晾衣绳取下来跳绳,一次跳半个钟头。她的等待已经有了全新的内容,她坚信不久的将来,党需要她回到它的队伍里。
三个月后,老关又来到了她面前,她望着他,眼里充满希冀,他却半天一言不发,在她面色略显发白时,才突然说:“蔡如廉的证词和你的交待倒是挺吻合的!”
“事实如此,”她说,“可惜你们不相信。”
“他背叛过党,又当过国民党的县议长和县长,而且,他与你同居过,我们能相信吗?”老关的眼睛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何况,你对我隐瞒了一个重要的知情人。”
“谁?”她下意识地一愣。
“陶玉林,”老关将烟蒂一摔,“我们在劳改农场找到了他。”
“他对我,并不能说知情。”她坦然道。
老关说:“可他是听说你被湘中特委处决后,才杀了党代表周布尔,带领游击队员反水下山的。”
她说:“他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他的反水是他的本性所决定,与我并无必然关系,那是他自己的事,跟我的清白与否无关。”
“可是他的证词却对你有利呢,”老关又眯起了眼睛,“他说你在湘南时曾与一个叫沈冬的叛徒进行了坚决斗争,并且是他伺机放走了你。”
她说:“但是他的证词跟蔡如廉一样对我毫无用处,我也不希望由他们来证明我的无辜。”
“怪不得我们不信,对你有利的证词为何都出自这些有历史问题的人物之口?把蔡如廉、陶玉林的证词与水上飙的揭发信摆在一起,我们当然更相信水上飙的。”老关在房里走来走去。
“但既使是老水的信,也只是要求党组织鉴别,没有肯定我就是叛徒和内奸;二十多年前他执行命令处决我时,就犹豫不决只击中了我的左肩,让我多活了二十多年!”她眼里闪出了泪光,“我如果真是坏人,就不会把老水的信转交地委了!”
“焉知你此举不是为了先发制人,以攻为守?”老关斜瞥着她,“如果不是心中有鬼,当年又为何改名易姓,远走湘南?”
“老关,在那种情况下,我不这样做,还有机会为党工作吗?”她直视着她。
老关目光在她脸上扫了几个来回,晃晃脑壳:“嗯,你这个案子,很特别,很有传奇性,越查越有意思了。总有个水落石出的,耐心等待吧。”
那就等吧,她有的是耐心。
又等了不知多久,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老关,这个人说:“于亚男,你的案子一年半载难得查清,呆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上级指示,把你交给野鸭洲劳改农场代管,你收拾收拾东西吧。”东西几分钟就收拾好了,难以收拾的是她散乱的心情。她先是被押上车,到河边后又被押上船。她频频回首,不见老关的身影。不管有没有老关那句话,等待还得继续,她想。她坐在舱口,迎着河风与东方那轮喷薄欲出的红日拢了拢发丝,看着船首犁开幽黑的水波,向着烟波浩淼的洞庭湖驶去……
于亚男成了野鸭洲劳改农场不是犯人的犯人。说是犯人,她还没判刑;说不是犯人,她和犯人一样受管制,一样穿着袖子上镶有黄杠杠的囚服。她和犯人唯一的区别,是做较为轻松的养猪工作,外出打猪草没有管教人员监视。
野鸭洲如同一张巨大的筏子,浮在南洞庭湖的万顷碧波之上,春夏之际,芦苇葳葳蕤蕤地长起来了,给洲子嵌上一道深绿色的边。苇荡里野鸭出没,白鹭嬉戏,充满生机。打猪草时,她喜欢到洲子东端的港汊边去,打草之余,她到芦苇丛中去寻觅野鸭蛋,或者捞菱角,让自己的日子充满乐趣。劳累疲惫了,就坐在堤上,默默地欣赏风中摇曳的芦苇和水天一色的湖上风光,任心事苍苍茫茫铺排开去。秋天来临,湖水发黑,芦苇渐黄,荻花飞雪,大雁横空,她挑着猪草踽踽独行于大堤之上,想着各种运动在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进行,她却置身在外,便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季节也就倍显萧瑟。只有到了冬天,湖风像一群尖牙利爪的野兽到处咬人时,她才不到湖边来,而是坐在猪圈的稻草堆里,守着那一群嗷嗷叫的猪。
她从不往洲子西端去,因为大部分囚徒常年四季在那边围湖造田。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囚徒,她要与他们保持相当的距离。与她同寝室的另三个女囚,一个是妓院的鸨母,一个是与奸夫合谋杀害亲夫的淫妇,还有一个则是贪污抗美援朝捐款的女会计。她足有三个月没有和她们说一句话,后来也是没有必要绝不搭腔。她绝不能与她们同流合污。她们对她微笑,她从不给予回应。她时时处处注意保持自己高贵的人格,只要管教人员把她与她们混为一谈,她就要据理力争,严肃地指出她与她们本质上的不同:她还是一名共产党员呐!起初,她提出要向农场党支部交纳党费时,管教干部也是大为惊诧疑惑不解的。她耐心地解释,说她的案子未清,没有处理结果,所以她还是名符其实的共产党员。其实她不仅还是党员,就是中共安华县委副书记的职务,也还没人通知她撤销呢!农场支部书记听了她的申诉后,耸一耸肩膀:“真是天下奇事!”只好请示上级。上级的答复是,她没有转组织关系,就不能登记在册,至于党费,她愿交你们就收吧。收了党费,就表示一种认可,她很满意,在不在册,她都是一名共产党员,在目前这种处境下,她知足了。此后,她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度,比如,她可以到场部办公室借报刊看了。
然而寒来暑往,光阴荏苒,三年时光从洞庭湖上悄然滑过,她的鬓边出现了几缕白丝,她所期待的老关一直没有出现。她给地委写的询问信也没有回音。在她再一次因失望而焦躁起来时,一个她不愿见的人被她碰见了。
这是一个闷热的夏日,空中低低地盘旋着一些红蜻蜓,洞庭湖面被风推出层层波浪。她挑着一对竹筐,去湖边港汊里捞水葫芦作猪饲料。水葫芦长得十分茂盛,还开着淡紫色的花朵,很快,她就捞了满满的一担。她坐在湖边歇息,听见堤上有人唱山歌:
洞庭湖里螺蛳多,
抓起螺蛳丢上坡,
螺蛳只奔有水处,
情妹只图有情哥。
歌词虽然唱的洞庭湖的螺蛳,曲调却是地道的安华山歌调,而且唱歌人的嗓门有点耳熟。她循歌声望去,只见一个牧鸭人挥着鸭铲,把一群嘎嘎欢叫的鸭子赶到了堤坡上。牧鸭人穿着囚服,一举一动都似曾相识,当他向她张望时,她立即认出,他是陶玉林。真是冤家路窄!她立刻回头望着湖水,这种猝不及防的邂逅令她极不舒服。她曾听陶禄生说起过,他的三叔在中缅边界率部投诚回安华之后,被送进了劳改农场,却没料到她会与他走到一起。在这个劳改农场,男女囚犯是严格地隔离开的,若非陶玉林摊了个牧鸭的差事,他们永远没有相遇的机会。她想尽快离开,他却正好坐在她的必经之路上,一点没有走开的意思。这时湖面上狂风大作,湖边的芦苇伏不已,一道道白浪向洲子席卷过来。翻滚的乌云低低地垂向湖面。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袭来。陶玉林急忙将鸭群往港汊深处赶。她立即挑起担子,奋力向堤上攀去。狂风推着她的背,使她很快登上了湖堤。居高临下打一望,但见陶玉林沿着堤坡飞快地往湖边奔跑,一条被风刮来的小船,正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悠悠打转。她一个激愣:莫非他要逃跑?扔下担子,撩开腿往坡下奔去。在短暂的奔跑过程中,她又体会到了几十年前打游击时飞身杀敌的快感。她身手敏捷地跑到水边,纵身跳上船头,夺过陶玉林手中的竹篙,大喝一声:“陶玉林你哪里逃?”顺势一竹篙横扫过去,正中陶玉林腰部。陶玉林连惊带吓,扑通一声跌入湖中。她怔了一下,陶玉林从水中冒出半截身子,伸手抓住船帮,一只脚勾住船沿,侧身一翻,滚入舱内。随即,他水淋淋地站起,黑着脸指着她叫道:“你、你以为我逃跑呀?我是想把船拴好!这么大的洞庭湖,这么大的风浪,我驾船送死去呀?我只差半个月就刑满释放平安回家了,我还用得着逃跑吗,我又没癫!”他一边吼一边抹脸上的水,吼得她哑口无言。
她放下竹篙,跳下船去,埋头就走。
陶玉林在后头问:“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你是谁?”
她不作声,加快了步伐。
“你、你难道是陈秀英?回过头来让我看看!”
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顿时涨满了她的胸怀,她不理睬他,迅速跑到堤上重新挑起担子。任凭陶玉林怎么叫,她也不回头。现在是她在逃跑了,她想逃离她充满挫折和痛苦的过去。
此后,她很少到湖边去了。
湖边的芦苇再次枯黄,她对自己的案子不再作任何指望的时候,老关来到了野鸭洲。
她平静地拢拢头发说:“老关,你就来了呀!”
老关苦笑一下,向她表示歉意,告诉她,他本想一鼓作气把案情查个彻底的,可他被抽去办农业合作化试点了,她的案子转交了别人。他还以为别人在办,可办点完了回来一看,别人根本没办,她的案卷锁在保险柜里原封未动。他主动提出继续办理,但领导说工作太忙,这样的案子搁一搁再说。直到前不久,事情才有了转机:《新湖南报》上发表了一名地下党老同志的回忆录,文中提到当年湘南某县地下党支部书记沈冬叛变投敌,一个叫于亚男的女联络员与之进行了坚决斗争,并及时通知了党组织,避免了遭受更大的损失,后来这位女联络员为躲避敌人的搜捕,不惜毁容,用香火给自己烫了一脸疤痕。他读后便持报纸找了有关部门。省委某领导得知后批示,尽快查清案子,予以甄别,该解脱,就要尽快解脱。老关便带领助手四处走访调查,进行了几个月的细致的工作。遗憾的是,他们仍然找不到被大家都认可的证人,更遑有强有力的证据来推翻二十多年前湘中特委对她的指控了。在这种情况下,上级决定,此案暂时不作结论,当事人送回原单位控制使用。
“既然没有结论,你跑来作什么。”她口吻里不无埋怨,但脸上平静而开朗。
“目前就你的情况来说,没有结论已经是最好的结论了,”老关安慰道,“至少你可以不劳改,回单位工作了。你收拾东西吧,我们送你回安华。”
于亚男就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跟着老关上船。她走了也就走了,劳改农场没让她办任何手续,她很奇怪,问:“老关,应该有个什么手续吧?”
老关摇摇头:“不用,领导的话就是手续。”
她愈发困惑:“怎么是这样?”
老关解释道:“拘捕你时就没有什么手续,所以现在放你也无须什么手续了。特殊时期,也不足为怪。”
她哦了一声,平视前方,喃喃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你……现在,我们可以算是同志了吧?来,握握手。”她伸出她因从事体力劳动而变得粗糙不堪的手来。
老关踌躇片刻,嗫嚅着厚嘴唇:“嗯,既然保留了你的党籍,我想,大概可以称同志吧。”他握住她的手,感觉她的手像一把灼热的铁钳钳住了他。
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于亚男回到了离别四年有余的安华县委。既然是控制使用,县委副书记一职自然撤消了,她被分配当了一名勤务员,其工作内容,就是打扫办公楼和县委大院,为会议准备茶水,以及临时被办公室叫去油印文件,诸如此类。
一天她正在院子里清扫落叶,陶禄生走到她跟前,错愕片刻,唤道:“于书记。”
“陶区长,请叫我于亚男。”她说,脸色冷漠。一些枯叶如垂死的蝴蝶在她的扫帚驱赶下扑动着。这是她最后一次听人叫她于书记。
陶禄生是在去严书记家途中,与妻子的姑姑不期而遇的。不过此时他对这层关系还茫然无知。过去的县委副书记四年多不见,一见已变成扫院子的勤务员,他对此感到迷惑不解。他想询问几句,于亚男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只好作罢,转身去见严书记。
严书记住在县委大院后面的平房里,门前有一个葡萄架。黄昏的阳光透过叶隙筛落在石桌石凳上。陶禄生刚坐下,严书记便亲自给他沏了一杯茶。陶禄生有点受宠若惊,捧着那杯茶不知说什么好。严书记手在他肩头轻轻拍拍,笑道:“小陶呵,我听老曹书记生前说过,解放前夕,他住在信义医院边养病边指挥策动县自卫团起义时,你爹在医院做义工,帮过他不少忙呢!他人还好吧?”
陶禄生这才松弛下来了,答道:“他已经去世几年了。”
“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呵。”严子刚说着,注视着他,“小陶,听说你对县委下达的办初级农业合作社的指标持反对意见?”
陶禄生敏感地分辩道:“不是持反对意见,是持保留意见。”
严书记瞥他一眼:“保留意见与反对意见差别并不很大。中央决定今年全国农业社要发展到一百万个,都像你这样持保留意见,怎么完成?给我说说那些保留意见,看有没有道理。”
陶禄生思忖一下说:“主要是,我觉得步子迈得太快了。每个区不少于五十个,而且每一个社不少于二十户,在我们那里,很难办到。”
严书记问:“为什么?”
陶禄生说:“群众积极性不高,普遍的怕自己的田产充公。加上去年办的几个社产量不高,管理不善,没有起到应有的示范作用,群众对农业社就更没信心了,有的一听要入社,田里肥也懒得积,把耕牛也卖了。比如青龙镇的秦疤子是土改根子,分到土地后干劲很大,连续几年收成不错,基本上就丰衣足食了,但一动员他入社,他就没有了积极性。我觉得,让这部分农民自己多干几年,似乎对发展生产更有利。”
严书记神情严肃起来:“从某个人和某个局部来看,你的意见不无道理。但是我们必须以全局的观点来看问题。我问你,在你们区,有没有出现贫富不均、两极分化的现象?”
“有。有买田置地的,也有讨米逃荒的。”
严书记弓起指头敲着石桌:“这就是问题关键所在,也是我们面临的最主要的问题。如果不及时制止两极分化,势必出现新的富农地主和新的贫雇农,革命的成果就会毁于一旦。而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土地公有,集体经营,让所有农民兄弟加入农业社,走大家富裕的道路。这个道理,不知讲过多少遍了,为什么一接触实际情况,就抛之脑后了呢?”
陶禄生如坐针毡,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严书记笑了:“你也不要太紧张,我不会扣你右倾保守的帽子。思想有偏差不要紧,只要听招呼,容易纠正过来。你一定要学会听招呼,听招呼也是一门学问,说白了,就是下级服从上级。我并不反对你独立思考,但不要别出心裁,显得自己很高明,那是要不得的。别出心裁往往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今天我也是给你打打招呼,提个醒。”
陶禄生出了一身虚汗:“严书记,我一定听您的招呼……可是,我的不同意见,是在区委会上提出来大家讨论的,很平常也很正常的事,有什么必要到您这里告黑状呢?”
严书记忙摆手:“人家汇报工作,怎么说成告黑状呢?他告了,我一打招呼,你思想就通了,这是好事嘛,不要往别的方面想……哎,小陶,我最近到下面搞调查研究,往你老家路过,嚯,崖险水秀,风景优美,名不虚传呵,怪不得你们陶家,出陶澍这样的名臣,怕是吸收了石蛙溪的天地灵气吧?”
严子刚显得兴致勃勃,陶禄生心情就稍微轻松了些。
严书记话锋一转,说:“听姚乡长反映,想在石蛙溪成立初级社,但是有阻力,你晓得这阻力来自谁吗?来自你祖父陶秉坤呢!你祖父辈份高,作田手艺好,在村里有威望,他不入社,其他村民就会效仿他。其实你那些不同意见不是空穴来风,可能是不知不觉受了你祖父这类人的影响,代表了他们的利益。庄坪乡虽不归二区管辖,但对你的老家、你的家人,你还是负有责任的,我希望你给你祖父一些积极的影响。你要影响他,而不能让他影响你。”
陶禄生急忙说:“严书记,我一定说服他入社!”
聆听了县委书记的谆谆教导之后,陶禄生回到住处,晚饭也忘了去吃。他躺在简陋的招待所里,望着天花板心烦意乱,怨恨顽冥不化的祖父又给他添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