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三十一章
    某天夜里,陶秉坤关紧门窗,抱起那只藏钱的坛子往床上一倒,花花绿绿的人民币刨花一样蓬起一大堆。他倒抽一口气,几乎被自己从未有过的富有惊呆。他简直要怀疑这些钱的来路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钞票一张张抻平,叠好,然后用他粗糙的指头一遍遍地数。每一次数,最后的数目都对不上,但无论哪一个数字,对他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他索性懒得数了,找出记帐的小本子,再拿来一个油漆驳落、祖传的小算盘,一笔一笔地查找这些钱的来历。

    拨拉一阵算盘珠子后,陶秉坤心里稳妥了,喜不自胜地嘿嘿直笑。这些钱,每一张都是全家人汗水换来的。这一年里,不算打柴、卖树得的钱,光棕片就剥了三担,黑茶也采制了两百多斤,加上行情看涨,价钱卖得高,票子就大把大把地搞回来了。年景又罕见的好,风调雨顺,田里山上都是好收成,仓里堆满了谷,屋檐下挂满了尺把长的玉米棒子,金黄灿烂耀人眼睛。还不算栏里两口大肥猪呢,过年时杀一口,腌成腊肉挂在梁上一熏,消消停停可以吃一年;另外一口赶到小淹卖掉,不又是一摞票子?

    次日,陶秉坤难得地到小淹上了一次街。当然,也忘不了顺便背了几双农闲时打的棕丝草鞋,去街市上卖掉。他倚在南货店当街的柜台上,要了一盅烧酒二两烘糕,有滋有味地喝。每次只喝一点点,几乎只打湿嘴唇,但他总要吮得嗤嗤响。烘糕又脆又酥,碎末从嘴边纷纷坠落,他小心地拿手板接了,再送回嘴里去。随着他的咀嚼,嘴角的皱纹舒展波动,黧黑的两颊泛出一些酡红。一盅酒下肚,他就有飘飘欲仙之感,心里就说,你这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呢!他到蔡如廉开的布庄给家人每人扯了一段布,又给儿孙和儿媳孙媳各买了一双浅口胶雨鞋。至于他自己,习惯了下雨就打赤脚,或者穿木钉鞋。人老了,也用不着那么多讲究。

    在卖香烟的摊子前,他踌躇再三,才狠心买了一包最便宜的。拈了一支,却舍不得吸,学着乡干部的样子夹在耳朵上。回到石蛙溪,他满面浮笑,把香烟拿出来,逢人就递一支过去。“嚯,秉坤伯吃棍棍烟,发财了喽?”受惠者恭维不止。陶秉坤便谦逊地摇头否认:“哪里有财发罗,赚几个小钱而已。”别人就说:“秉坤伯你莫躲起讲,不看你田里谷厚,就牛角冲那一湾棕树两坡茶叶还有几坡的树,都是金银宝贝,年年下蛋生崽,一家人又勤快得鬼都怕,不发财才怪呢。”陶秉坤一笑,惬意得不好意思再谦虚下去了,就说:“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搭帮好世道、好年景,托共产党的福呢!”别人也深表赞同:“是呀,搭帮共产党给我们分了田,帮自己种田,才带劲呢!今年除了陶玉财,家家田里都丰收,秉坤伯,你要不加劲,只怕明后年有人跟你比富咧!”陶秉坤腰一挺,大声道:“那好呵,我们就比一比,看谁的田种得好,有人富到我前头去,我给他磕三个响头。”话这么说,心里却想,论种田过日子,石蛙溪没人比得过他的,只要把现有的山林田土伺候好,发家的日子也是指日可待。

    安华流行一句民谣:“作田佬儿得不得谷,不讨堂就起屋。”收完油茶籽后的一天夜里,陶秉坤叼着竹烟竿抽烟,抽着抽着,将竹烟竿往火塘边的条石上一叩:“玉山,你明朝请几个帮工来,我要把屋加长一柱,再修个包廒。”

    玉山怔怔说:“爹,屋够宽敞的了,还修它作什么?”

    陶秉坤说:“你还嫌屋大呀?你见过大屋没有?眼睛莫只盯着鼻子底下看,望远一点。屋修大了又不会长翅膀飞走,照我讲的做吧!”

    玉山脑门上起了一堆皱纹,心中老大不痛快,又要修屋,意味着又要起早摸黑一冬天,劳累了大半年的身子得不到休闲了。玉山发开了牢骚:“爹,其实我是帮你做长工呢!”

    “那我这一世是帮哪个做长工?还不是为儿孙呀,我会把家产带到土眼里去?”陶秉坤鼓起眼睛,还想说几句重的,忽想老二至今单身一人,修屋与否确实与他关系不大,他为这个家流的汗也够多的了,口气便软了下来:“我晓得你心里有想法,有些事是亏了你,可是一家人不讲两家话,你是福生的叔叔,就要有个叔叔的样子。我是个往古稀之年走的老倌了,我操这份心,又图的什么?”

    玉山就垂下头不吱声了。

    第二天,玉山请了五个帮工来。陶秉坤留下三个清理屋场,带着另外两个上山砍树。陶秉坤精神矍铄,手脚敏捷,爬到山顶的杉林里,两个帮工已喘息不止,他却平静如常,只不过颈子里有一圈湿汗。往下望去,整个牛角冲尽收眼底,陶秉坤想起最初和堂黄幺姑开垦牛角冲,已经是四十七年前的事了,不由感慨系之。那时还是光绪末年,不觉一晃两个朝代就过去了,幺姑也不在了,光阴真是留不住呵!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轻叹一声,回头寻找适合做屋柱的杉树。这些他当年栽下的杉苗,根根长成了上好的栋梁之材,他用手一量,胸围都在两尺以上。他操起柴刀,在选定的树上削下一小块树皮,做下记号,让帮工去砍,然后去选另外一棵。不一会,山上就响起空、空、空的砍树声,这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不已,引得群山肃立倾听,情景跟他最初造屋上山砍树时一模一样。恍惚之间,他感觉这声音是从当年出发,穿透了几十年的岁月,为寻找他而来。

    木料很快就备齐了,等木料干透之后,陶秉坤就请了木匠、解匠、瓦匠等各色匠人,利用干燥无雨的冬日,把屋加长了两柱,还新造一个包廒。屋上盖青瓦,包廒则是盖杉木皮,还往杉木皮上洒了些茶枯粉,促使它长青苔,这样杉木皮几十年不会朽烂。包廒是作猪栏用的,他打算年后多喂几头猪,能多赚钱不说,田里还可多积些农家肥。他还用了几斤桐油,将所有板壁和屋柱都涂了一遍,使之既美观又耐腐。

    新加的两柱屋装好板壁,就成了四间新房。陶秉坤指着其中的两间,嘱咐家里人不要占用,强调说:“这是留给禄生的。”玉山说:“人家是国家干部,堂还不晓得在何方呢!公家的人,成了亲也不会住到乡下来。”陶秉坤正色道:“住不住是他的事,给他留不留,是我这长辈的事。”说着将那两间房扫得干干净净,好像陶禄生要即刻回家住似的。

    陶禄生的工作非常之忙,根本无暇回家,心里也无回家的念头。若非必要,回家之举在他看来是不好的,容易让人看作不求上进和工作责任心不强的行为。

    这年年底,他来到萸江参加了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三反”动员大会。县委书记严子刚作动员报告,他号召所有干部积极行动起来,揭露身边的腐化分子,不管他职务有多高,资格有多老。听到这里,陶禄生心里一动,瞟一眼台上,觉出了蹊跷:怎么没见县长耿永强呢?

    晚饭后,陶禄生穿过镇龙桥,想去萸江中学看看。刚出桥头,孙晓琼迎面走来。他想避开,转念一想不好,这样显得他鸡肠小肚。于是就站住不动了,镇静地看着孙晓琼来到他面前。半年不见,她面颊上的红润娇嫩已全然没有,下巴和颧骨显得很尖,眼角有了细密皱纹。

    “小孙,你好。”陶禄生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我不好,”孙晓琼说,“老耿出了事,他被隔离反省了。有人揭发他贪污公款,还说他去年关闭迎春院时,逼一个妓女和他困了一觉。”

    “有这种事?”陶禄生惊诧不已,关切地问,“那,你怎么办?”

    “不知道。事到如今,我只能听天由命。”

    “如果事情是真的,你应该与耿县长划清界线,与他……”他把分手两个字咽了回去。

    孙晓琼摇摇头:“我既然嫁给了他,就不能在这个时候丢下他不管。”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谁也帮不了我。”孙晓琼揉一揉眼睛,“陶区长,你不用为我操心,你并不欠我什么。对我来讲,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命中注定。”

    说完,她擦过他的肩膀,走了。

    陶禄生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隐没在暮色中。

    不久,一个三人专案工作组来到青龙镇,了解资本家孙梅林及其女儿拉耿永强下水的有关情况。陶禄生刚从青龙山下来,草鞋都没来得及脱,一听工作组的来意,立即提出异议:“据我所知,孙梅林只是个茶行小老板,算不上资本家。”工作组长不悦,说:“是否资本家另当别论,他向耿县长行贿是查有实据的。阳历年之前,送了他一笔钱!”陶禄生想想说:“阳历年前,他们已经是翁婿关系了,你怎么知道是行贿,而不是送礼?”工作组长涨红了脸:“陶区长,你怎么帮他们讲话?可要站稳阶级立场!”陶禄生不温不火:“我不想帮哪个讲话。你硬说是行贿,那也与孙晓琼无关,我了解她,解放前夕她就参加过反对国民党的学生运动,是个进步青年,参加工作后也积极要求进步。她与耿县长结婚,不是谁拉谁下水的问题。这件事,李书记很清楚,是耿县长主动追求小孙的,你们可以去问问李书记。”

    然而李世杰书记说他不太清楚,陶区长和孙晓琼关系比较密切,还是他介绍情况吧。

    陶禄生恼火了:“他怎么不清楚?小孙本来不愿意,最后还是他在酒席上拍的板,要小孙嫁给耿县长的!”工作组长劝道:“陶区长,不要这么冲动吧。我们还是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表面上是耿县长追她,焉知她不是使用了欲擒还纵的计谋呢?”陶禄生缓和了口气说:“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把小孙往那方面想呢?”工作组长拍拍他的肩:“不是我们一定往那方面想,而是斗争形势逼得我们不得不往那方面想!耿县长是个老革命,犯了严重错误,令人遗憾,即使如此,他也还是我们这边的人。说白了,你若能证实他确是被孙晓琼拉下水的,他就能罪减一等,即挽救了老干部,又是我们的工作成绩。”陶禄生诧然失色:“那孙晓琼不罪加一等?我们岂能对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如此不负责任?”工作组长厉声道:“一个人的政治生命重要,还是一个国家的政治生命重要?陶区长,你的某些情绪很危险,在大是大非上,你可不能糊涂!”陶禄生觉得压抑:“我们总得实事求是吧?”工作组长说:“怎么就不是实事求是,你看透了她的内心?其实,你的证词很简单,只要你证实她诱惑过耿县长,甚至只是对耿县长笑过一下,就行了。笑也是拉人下水的方式,而且是很厉害的一种方式嘛,英雄难过美人关,有几个男人抵挡得住女人一笑的?”陶禄生脸胀得通红:“我作不了这样的证。”工作组长说:“你硬要对抗运动,我也没有办法,你想想后果吧,陶区长。我没有什么话说了。”他绷紧脸,转身走出门去。

    工作组无功而返,陶禄生心里就松弛下来了,觉得自己帮了孙晓琼一个忙,对她总算有点补偿,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至于有什么后果,随它去吧。他宽着自己的心,尽量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之中,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接踵而过,也不见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发生。只是听说耿永强奉命到省里学习去了,孙晓琼辞去了秘书工作,在家当起了家庭妇女。陶禄生为她惋惜的同时,也替她感到庆幸。

    陶秉坤领着家人在牛角冲口的扮桶丘踩田。禾苗正分蘖,山风一来,绿浪起伏,蜻蜓在摇曳不止的禾梢上空盘旋,找不到立足之地。经过多年的耕种,陶秉坤早年造的水田泥巴已变得肥沃暄软,一脚下去咕咕咕直鼓气泡,醇厚的泥香周身环绕,挥之不去。陶秉坤背着手,抬起右脚精心地踩着,滑腻的泥巴穿过趾缝,嫩绿的禾苗扫过腿肚子,都带给他惬意的微痒。不时有被惊动的泥鳅窜出水面,然后又钻进浑水里。瞟见夹杂在禾苗中的稗草,他便弯腰将它拔起,连蔸带泥甩到田墈下去。

    踩田是件比较轻松的农活,陶秉坤于是就有心思与左右的后辈讲古,讲踩田这门农活的来历。据说很久以前,有一家人出殡,丧夫们抬着棺材上山,遇到一条极其狭窄的小路,棺材抬不过去,只好从稻田里径直踩过去,将一丘水田踩得泥巴稀烂,禾苗东倒西歪。稻田主人正想索赔,岂知数天之后,禾苗疯长,十分茂盛,结穗后籽粒密实饱满,获得罕见的好收成。讲古之余陶秉坤忘不了加上自己的理解,说并非丧夫的脚有什么神奇之处,而是泥巴踩动后能促使禾苗根须发达,多吸收养分,譬如人,若餐餐吃得饱,焉能不膀圆腰粗?

    陶秉坤说得起劲,陶玉财顺着田埂走过来。陶玉财如今已很有村干部样子,头戴印有红五星的草帽,耳朵上总是夹着那支圆珠笔,一件衬衣披在肩头随风飘荡,须时不时用手扯着衣领也不嫌麻烦。他走到陶秉坤跟前,一手叉腰,作古正经地:“坤伯,你的生产搞得不错呵!”

    陶秉坤说:“自己的生产,当然要搞好。”

    陶玉财蹲在田埂上卷喇叭筒烟:“坤伯,上次你拒绝买我爹的田,做得好咧。我们干部家属,是要比别人进步一些才好。我爹一脑壳旧思想,一点不开化,尽背着我干蠢事,田地若能买卖,不又像旧社会一样穷的穷富的富,两极分化么?县里严书记、乡里姚乡长都讲要不得呢!这不,政府又有号召,搞互助组,我们成立了一个,你也参加吧!”

    “怎么个互助法?”陶秉坤脚仍踩个不停。

    陶玉财吐出一口烟:“上头的原则好像是……自愿,嗯,互利,还有等价交换。其实呢,就是大家一伙做工夫,碰到为难事,你帮我,我帮你,互相帮助。”

    陶秉坤便问组里有哪些人,待陶玉财报出一串人名之后,他心里明白了,那都是些老弱病残、家里没有耕牛的农户,就说:“什么互助,明明是要我助你们,帮你们出劳力、出耕牛嘛!”

    陶玉财说:“我们换工,又不白要你出,都晓得你是厚道人,心好,这些困难户你不帮谁帮?一道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也要三个帮,你山土那么宽,你山上忙起来时我们也可以帮你赶季节呀!再说你是方圆百里找不出第二个的作田里手,都想跟你学几招呢!”

    陶秉坤心里很受用,说:“莫给我灌酸米汤了,互助就互助,你讲,要我助哪个?”

    陶玉财高兴地眯眯眼:“好、好,禄生若晓得你响应政府号召了,脸上都有光咧!你明天一早牵牛到田塅里来吧,有几户人家缺种谷没插秧,荒了几丘田,想耕出来种点秋荞。”

    第二天,陶秉坤让牛吃饱露水草后,扛起犁来到下湾田塅里。

    陶玉财正等他,打了个露出嗓子眼的哈欠,指着丁字丘说:“你先耕这一丘吧。”

    陶秉坤一怔,脑门就热了:“要我帮你家耕田?”

    陶玉财毫无愧色:“是呀,我家也是互助组的农户嘛,我还是组长呢。”

    陶秉坤痛心地望着丁字丘的草:“玉财,你这个村干部带的好样!这么好的田荒在这里,你干什么去了?”

    陶玉财说:“我不是工作忙,顾不上嘛!冲我为大家当干部误了农时,你也该助一助我。”

    陶秉坤瞪着他:“那你拿什么跟我换工?”

    陶玉财说:“坤伯你莫急,我还会亏待你?你晓得我不会做田里工夫的,不过政府的救济粮就要下来了,给谁不给谁,还不是我这个村长兼农协主席一句话?你耕一天田,人牛我各给五斤粮。”

    陶秉坤一听脸上的皱纹就扭曲了,太阳穴上鼓起的青筋蠕动不止:“你莫打馊主意了,我宁愿给困难户白干,也不想吃你的救济粮!叫我六十几岁的人帮你耕田,亏你说得出口!你这才叫剥削呢!”说着牵起牛回头便走。

    陶玉财跺跺脚,冲他的背影叫道:“我是你侄儿呀,你不助我助哪个?”

    “人助不如自助,你绾起裤脚下田吧,要不饿死也没人可怜你!”

    陶秉坤说到做到,真的给几家困难户耕了田,没收一分工钱。对丁字丘和晒簟丘,他瞟都不瞟一眼,任其荒芜在那里。有一天从那里路过,他忍不住跳进干涸的田里扯掉一把正在疯长的草——他觉得心都被扯疼了,差点流出泪来。

    陶禄生是在情绪恶劣的情况下碰见未来的岳母和妻子的。

    那天,他去青龙山处理一起抗交农业税的事件。一位刁蛮的山民不仅不听劝告,反而动手将村长打了一耳光。陶禄生一怒之下,命人将那位山民绑了起来,让村长回敬了他几耳光,然后强行收走他仓里的粮食以充当税款。事发时李世杰也在现场,当时并没提出什么异议,可一回到区政府,就在会上指责他处理不当,犯了命令主义和官僚主义错误。陶禄生不卖他的帐,当面顶撞他道:“你总是事后诸葛亮!”两人闹得不欢而散。他估计,李世杰又会将此事向县里汇报,并且渲染一番。究竟哪里得罪李书记了,处处为难于他?他百思不得其解,苦恼异常,于是找人要了一支烟,坐在陈家大院门前的青石阶上,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瞎琢磨。

    这时,两个女人和一个挑担箱子的脚夫来到了他跟前。由于情绪不好,他审视她们的目光是很不友好的。年长的妇女似乎想向他询问,欲言又止,拉拉年轻女子的手,拾阶而上。才上两级,她们仰头看见了大门口区公所、镇政府和镇小学的三块招牌,脸上出现讶异与惶恐的神色。陶禄生觉得他不能袖手旁观了,便起身问:“你们有啥事?”

    年轻女子回答道:“我们回家!”

    “回家?”陶禄生上下打量她们。

    年长的妇女解释道:“我是陈家的儿媳,叫黄慈予,她是我女儿陈亦清,我们从外地回。”

    陶禄生有些怀疑她们的身份,但转念一想,大概不会有人冒充大地主的后人。于是清清喉咙,告诉她们,陈家大院早已收归人民政府所有。

    “里面全部占用了吗?”叫陈亦清的年轻女子问。

    陶禄生感到不快,眯起眼睛说:“是呵,全部占用了,是不是我们搬走,让你们住进去?”

    “不,应该我们走。”黄慈予有礼貌地点点头,拉着女儿的手转身就走,脚夫挑着担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她们走出十几步远的时候,陶禄生觉得有些不妥。陈梦园虽是大地主,可在青龙镇口碑颇佳,又是为杀日本鬼子而死的,是个开明绅士,不应该让他的后人受冷遇。于是他撩开大步追上去问:“你们要到哪里去?”

    “先找个栈住下。”黄慈予说。

    陶禄生拦住她们:“你们先别急,若真是陈梦园的亲属,按照政策,还是要给你们栖身之所的,可以在陈家大院里匀两间房出来。”

    “请问同志您是……?”黄慈予柔和的眼睛望着陶禄生。

    “哦,我是二区副区长,陶禄生。”他说。

    黄慈予便从女儿手袋里拿出一份盖有红印章的纸来,递给他:“陶区长,这是县政府教育科给亦清开的介绍信,请过目。”

    陶禄生仔细端详,只见上面写着:

    兹有陈亦清同志,女,汉族,1933年10月生,共青团员,家庭成份地主,本人出身学生。原系湘中简易师范学校毕业生,毕业后在桃花江参加土改工作,表现良好。现根据本人志愿并报请县政府批准,回本县老家青龙镇从事教师工作,特介绍前来报到,请酌情安排为荷。

    得知眼前这位年轻女子是共青团员,陶禄生立即有了一定程度的政治认同感,脸上就有了一层真诚的笑:“欢迎欢迎,青龙镇正缺小学教师哩!我马上和镇政府的同志商量一下,一定好生安排。以我的意思,就在镇小学教课吧,吃住和教学都在一座院子里,方便。”

    “我服从领导的安排。”陈亦清信赖地说。

    黄慈予却沉吟道:“陶区长,我们不想麻烦政府,随便安排哪里都行,最好不往陈家大院里挤……我们怕影响领导的工作。”

    陶禄生立即洞悉了她心中的顾忌,说:“好吧。不过其他地方比较偏远,生活艰苦一些。”

    陈亦清立即说:“不怕,正好锻炼我。”

    当晚,黄慈予母女就安顿在栈里。第二天,根据镇政府的安排,她们上了青龙山,落脚在蚂蝗岭小学。

    不久,陶禄生上青龙山布置秋粮征收工作,顺便去了蚂蝗岭小学,亲切地询问了陈亦清的工作生活情况。山上生活清苦,但陈亦清很安心,她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很多山民不愿送儿女读书,她正在挨家挨户地劝说。陶禄生对此很赞赏,以区长的姿态热情地表扬鼓励了一番。告辞时还与她亲切地握了握手,她的小手柔若无骨,那温柔的触感令他经久难忘。

    至此,陶禄生还处于一种不自觉的状态,还没有明确想到把他与陈亦清的关系发展到那一步。不过在一个多月之后,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这天他在小淹镇参加一个统购统销试点现场会,中午休息时去街上看热闹。因逢赶场,街面上人很多,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他背着手看看走走,忽然发现陈亦清从面馆里出来,而且她的身边有一面目俊秀的青年男子。陶禄生直愣愣地盯着那两个忽儿分开、忽儿靠拢的背影,心里感到一阵难受。陈亦清不时仰望着那男子,而那男子亦不时用身子护她一下,俩人喁喁而谈,仿佛四周的人群并不存在。陶禄生敏感到他们之间存在一种秘不示人的亲密关系,这让他难以忍受。孙晓琼跟耿永强走时,他也有过这种被侵犯、被伤害的感觉。陈亦清随那男子进了百货店,他站在街对面,斜乜着店门。不一会儿陈亦清出来了,脸上笑得毫不掩饰,手里捧着一个漂亮的日记本。肯定是那男的送她的,如今有点墨水的城里青年大都用这种方式来示爱求欢。溜光的西式头,洁净白皙的面颊,笔挺的中山装,尖尖的黑皮鞋,那家伙从头到脚都显示着他是一个城里人。陶禄生心里鼓胀,几乎都有点怒不可遏了,不过副区长的身份提醒了他,使他发作不起来。

    他继续跟踪,若即若离地向下街走。跟到船码头,陈亦清立住不动,那男的独自往船上走。他们终于要分别了。陈亦清向河里挥着手,那男的登上船甲板,回头往码头上招手作别。陶禄生觑着他那张文质彬彬的脸,心里忽然就安静下来了,他想起了自己种种的优势,那个人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就像他不是耿永强的对手一样。他顿时就对身为副区长的自己充满了信心。

    班船开走,码头上安静下来,陈亦清回头欲走,陶禄生径直过去:“陈老师慢走,我跟你说几句话。”

    可能是感到突然,陈亦清的脸蓦然红艳如花,轻轻说了声:“是你呀陶区长。”

    “陈老师,刚才送走的人是谁?”他问。

    “哦,是林汉章,我哥的同学,我们从小就认识的。他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萸江中学教书来了,所以趁星期天来看我和我妈。”陈亦清手指忸怩不安地捏着衣襟。

    “你们关系不一般吧?”

    “嗯,”陈亦清点点头,“他是我的……那个。”

    “你们订婚了?!”陶禄生大吃一惊。

    “那倒没有,不过订不订婚都无所谓,如今是新社会,不讲究那么多……”陈亦清瞟瞟他过于严肃的脸,埋头不语了。

    陶禄生沉吟片刻,说:“陈老师,我本不想干涉你的私事,可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我不得不多说几句。你听说过一首新歌谣吗?”

    “什么歌谣?”陈亦清迷惑不解。

    陶禄生便抑扬顿挫地把它念出来:“头上搽得光,脸上抹得香,一身新衣裳,皮鞋黑又亮,只因不劳动,人人说他脏!”

    陈亦清听后眨眨眼,低声道:“陶区长,我晓得你的意思,林汉章他是好打扮一点,可他人不坏,也不懒。”

    陶禄生咽下一口痰:“你们,是不是很相爱?”

    “谈不上很那个,”陈亦清说,“只是相处得还不错,我们互相都很尊重。”

    “是这样,”陶禄生点点头,有如释重负之感,又问,“他什么阶级成份?”

    “跟我一样。”陈亦清说。

    “那怎么行!”陶禄生陡然严厉起来。

    “怎么不行?”陈亦清口气里显出一丝倔强来,“我们是歪锅配歪灶,黄肿配虾腰,谁也不怨谁,也不会连累别人。”

    “你怕连累别人,是一种消极的想法!”陶禄生不容置否地道,“你应当首先考虑如何才有利于自己成长进步。找一个成份比自己好的,政治上比自己强的,不比那个一身小资产阶级味道的林汉章强?”

    “可是,可是,”陈亦清又显示出无奈的神情来了,“我条件不好,又住在那样高的山上,有人愿意么?”

    “怎么没人?比如我就愿意!”他脱口而出。

    陈亦清浑身一震,脸红得像块布,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陶、陶区长,你是顺口打哈哈,还,还是逗我耍?”

    “共产党的干部说话算数!”他斩钉截铁。

    陈亦清不作声了,避开他的眼睛,半天,她才憋出一句话来:“我不晓得怎么办……我得回去问我妈。”说完就头也不回,一路小跑地走了。

    陶禄生那颗躁动的心就安定下来了,毫无疑问,他已胜券在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并不急于上蚂蝗岭去,显得太迫切了于他的身份不合,也不利于她们母女从容考虑,毕竟,这是一件比较重大的事情。

    半月后,陈亦清主动到陈家大院来找他。从她脸上的羞怯他得知了结果,他把她带进自己宿舍,热切地去握她的手,她却把手背到身后:“我妈答是答应了,可我还有两个要求。”

    他说:“是上天摘星子,还是下海捞珍珠?”

    她十分认真地说:“第一,你要记着,是你主动找我,不是我找你的,以后要反悔,可不许怨我。”

    他信誓旦旦:“我决不反悔。”

    她点点头:“不反悔就好,免得以后说是我拉你下水。”

    他等不及了,问:“第二个条件呢?”

    她咬咬唇,眼里泛起浅浅的目光:“我爹失踪多年了,我妈守寡把我们兄妹拉扯大,多么不容易。如今我哥在部队,我们要把妈带在身边,养她一辈子。”

    他说:“没问题,赡养父母是儿女应尽的义务。还有条件吗?”

    她嫣然一笑:“还有,说话算数,你要帮助我进步。”

    他被她的笑弄得心里一晃:“行,来,现在我就帮你。”

    他伸出手去,她红着脸迟疑了半天,才把手伸给他。

    结婚前夕,他把她从蚂蝗岭上调下来了。为防止别人说他立场不稳,没让她进陈家大院里的镇小学,而是调到了资江边的木瓜寨小学。

    结婚报告经李世杰批准后,他找镇政府的民政干事办好结婚证,然后偕陈亦清专程到小淹照相馆照了结婚照,买了些糖果之类作待之用。陈亦清问他:“结婚这样的大事,你不通知家里人吗?”他想想道:“算了,让我公公晓得,又要摆酒宴,大操大办,搞得影响不好。我们是国家干部,带个好头,新事新办吧。以后有机会我再带你回石蛙溪一趟。”

    他不想张扬,把新房布置在木瓜寨小学。不过区、镇两级政府的许多干部都特意赶来了,他们为他俩举办了简单的婚礼,并送给新夫妇一幅喜联:结革命婚,行同志礼。横披是:翻天覆地。

    婚礼之夜在极度的兴奋与冲动中过去,晨曦照亮了窗户上的喜字。陈亦清偎在陶禄生怀里,一定要他回答为何看上她。睡意沉沉的陶禄生说了几个原因,她还不罢手。他便随口说道:“至少,没人跟我争你吧?”陈亦清默然,一抹阴影隐隐地掠过她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