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的一天县长蔡如廉突然来萸江中学视察,在于亚男的陪同下,看了一下校舍,听了半堂课,又将教职员工召集拢来,说了些慰问勉励之类的官场通用语。然后告诉于亚男,明日是萸江中学创办人、前县议长陈梦园先生殉难四周年纪念日,县政府和县议会将举行公祭,要她代表校方参加。
第二天一早于亚男如约来到码头。上了那条从船务公司租来的小机船后,却发觉船上只有蔡如廉和两个随从,没见到县议会的人。蔡如廉说,他记错日期了,陈先生殉难日应该是后天,但既然已作准备,他就不再变动了,因后天还要开县长办公会议,让县议会的人后天来好了。蔡如廉的解释有些勉强,但也说得过去。只是他那闪烁不定的眼神让于亚男十分警觉。
机船走下水风一样快,不到中午就抵达小淹。镇长早在码头迎候。匆匆吃了点东西,他们分乘两辆马车直奔青龙镇。
夕阳衔山时分,一行人爬上了陈家坟山。于亚男不时告诫自己:你不是陈秀英,你是于亚男,你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进坟山之后,蔡如廉就一直紧挨在她身边,目光频繁地扫过她的面孔。她让自己的表情麻木,并且有意侧着脸,让伤疤暴露在夕阳里。尽管如此,走到陈梦园坟前时,她还是心中一晃,踉跄了一下,蔡如廉赶忙把她扶住了。陈梦园的坟已修葺一新,坟头培了新土,碑文用黑漆描了一遍,四周种的一圈柏树已有刀把粗,苍翠欲滴。随从摆好祭品,蔡如廉率先烧香鞠躬,微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祭毕,他让于亚男上前。于亚男插香时手颤抖了一下。她伫立在碑前,竭力克制住下跪的欲望。橙红色的阳光映照着墓碑,心底一股热潮在涌动,涌动……她将晕眩的头深深地垂下去,冲墓碑鞠了三个躬,听见自己全身的骨节都喀喀作响。她绕坟冢转了一圈,坟土里弥漫出缕缕她所熟悉的气息。一只黑色的大蚂蚁在坟上爬,她尖起手指将它捉了,扔进草丛里。
蔡如廉道:“于校长真是心细呵。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动感情,可见于校长之心善!”
于亚男瞥瞥他:“难道不该与人为善吗?何况他是一位以身报国的英雄,我很崇敬他。”
“是呵,陈先生这样的人,是人中豪杰,应该崇敬他。于校长还记得我说起过的那位与你相像的朋友吗?”
蔡如廉把她领到相邻的一座墓前:“看,这就是她的墓,她是陈先生的女儿,叫陈秀英。”
于亚男很惊讶的样子:“是吗?”
蔡如廉说:“我让人也将她的墓修整了一下,原先坑坑洼洼,草深没膝,很不像样子。”
于亚男说:“这样看来,你与这位陈小姐关系很不一般?”
蔡如廉说:“是呵,是那种刻骨铭心,永志不忘的关系。我真希望,这坟墓只是一座空冢呢!”
于亚男问:“何出此言?”
蔡如廉凝视着她的眼睛:“如果是空冢,不就意味着她还活在人间么?”
于亚男望着西边的残阳说:“真看不出堂堂县长还有这么一副柔肠!她怎么死的?”
蔡如廉说:“她是一个被共产党打死的共产党,死了差不多二十年了。良宵苦短,红颜不再,可叹呀!”
于亚男说:“蔡县长,不要一味伤怀了吧?陈小姐可听不见你的话!”
蔡如廉瞟瞟她,一挥手:“好,下山吧。”
太阳落下去了,青龙山游龙般的山脉呈现一片黛青,四野响起一片细密的虫鸣。下山时于亚男的双腿有些发软,但心里已是一片平静。眺望远山幽深迷离的沟谷,她似乎见到了已经逝去的岁月。
到了山下,蔡如廉说:“到陈家院子去看看吧。”
于亚男犹豫了:“天色不早了呢。”
蔡如廉说:“慌什么,餐宿镇长都准备妥当了的。见了陈先生的坟,不见陈先生的屋,你以后会后悔的。”说着带头往前走去,于亚男只好跟在后边。
到了陈家大院门边,蔡如廉站住,望着院门上方雕龙描凤的牌楼。两头石狮默然不语,青石台阶上爬满了青苔,久没人踩的样子。蔡如廉叹口气:“陈家真是不幸呵!本来还有个儿子的,在外面做事,听说抗战胜利那年失踪了,他的妻子儿女也不知流落何处了。陈先生乐善好施,热心教育,家业财产几乎花耗殆尽,只剩下这空空的院落和数十亩田产了。”
于亚男问:“如今这院落归属谁了?”
蔡如廉说:“能归属谁?还是陈家的。陈先生一生积善,人缘极好,没人打他这点家产的主意,也没人敢打这种主意。陈先生去世后,他的佣人们还在管理这大院,佃户也照常交租,一粒都不少。他们说,要等陈先生的后人回来。”
于亚男怔怔地噢一声。
走上台阶,跨进门槛,百感交集的于亚男差点把持不住。她索性闭上眼睛,长长地憋了一口气,才重新面对熟悉的一切。她头重脚轻地走过儿时玩耍过的天井,来到厅前的走廊上。一个年老的男人踮着小步过来,眯起眼看她。她认出他是看门的刘伯,小时候曾用棕叶给她编织各种玩具,狗啦,蚱蜢啦,蛇啦,编得维纱维肖。刘伯指着她问蔡如廉:“这位太太是谁?”蔡如廉说:“是萸江中学的于校长,我们来看看陈先生的家。”刘伯哦一声,就把那张苍老的脸转过去了。于亚男颤声问:“老伯,陈先生去世了,你怎么还不走呢?”刘伯回头说:“我要等陈先生的后人回来呢,陈先生交待过的。”
蔡如廉带她走进书房。书房摆设一切照旧,砚里还竖着一块墨,毛笔还搁在蓝花瓷的笔架里,桌椅上纤尘不染,仿佛主人刚刚搁笔离开。蔡如廉轻声说:“这就是陈先生殉难处。”
于亚男伸手摸摸椅背,仿佛还有父亲的体温,心里哆嗦一下,问:“听说,陈先生有一幅绝笔,不知现在何处?”
蔡如廉说:“哦,原来由县府档案科保管,后来我见他们乱放,怕弄丢失,就拿回我家了。你要想看,回去后我拿给你。那可是字字千钧,豪气逼人啦!”
两人退出书房,又到各处看了看。但有一个地方于亚男始终没瞟一眼,那就是自己的卧室。出院门时于亚男忽然想:不知那地窖后来派过用场没有?如今在陈家大院安顿一支游击队倒是挺合适的,只是已不需要,要躲藏的是敌人了。
宴席上蔡如廉和镇长轮番向于亚男敬酒。她酒量很大,又有一醉方休的欲望,但她还是坚持滴酒不沾,只象征性地让酒盅碰碰嘴唇。她不能让酒麻醉了自己的理智。
散席后她独自出了镇公所,踱过青石板小街,又来到陈家大院前,背靠着紧闭的大门坐下来。清风徐徐,送来田野里的蛙声。她的背感到大门发出轻微的颤动,便回过头,把眼睛贴在门缝里。院里景物朦胧,天井里的石板泛着幽光,一片沉寂。忽然这沉寂荡漾开了,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盘旋而来:“秀英——”她悸动一下,睁大眼。院子里并无人踪。她将耳朵贴着门缝,于是又听到那声音带着回声在院落深处响起:“秀英,你回来了?……你回来我就放心了……”是父亲的声音!她鼻子酸酸的,人恍惚起来,想张嘴和父亲对话,但张开又闭上了。她从胸腔深处吁出一口气,扭转身子,背靠大门,仰头面向苍天,晶莹的星星纷纷跳进她的眼里。
于亚男起身欲往回走,蔡如廉幽灵般飘过来。
“把我吓一跳呢于校长,把你弄丢了我可没法向省里的荐举人交差!”蔡如廉瞟瞟寂寥无声的陈家大院,“没想到你又到这儿来了,你对陈家倒是情有独钟!”
于亚男说:“我不过是受不了你们的酒气出来随便走走。”
“那就我们一起走走吧,”蔡如廉顿一顿,又说,“我正想跟你扯一扯。”
扯就扯,她的防御到此结束,她现在要开始进攻了。
于亚男说:“我想跟你透点消息,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蔡如廉说:“我洗耳恭听。”
于亚男说:“我只说最近的事吧。五月十七日,共军攻占了武汉三镇,五月二十二日攻克南昌,现在又正攻打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攻占它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总之,共军正以摧枯拉朽之势消灭各地的国军。共军第四野战军的先头部队,已经进入湖南境内了。”
蔡如廉平静地说:“这算不得新闻。”
于亚男问:“不知蔡县长对此作何感想?”
蔡如廉说:“国民政府气数已尽。”
于亚男盯着他:“噢?这么说,你已有所打算啰?”
蔡如廉说:“这种时候,谁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作打算?我昨日还听说,连省主席程潜都在与贵党秘密接触呢!”
于亚男愣住:“什么贵党?”
蔡如廉笑道:“于校长,这里只有你我,我们开门见山吧。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共党分子!”
于亚男说:“你有火眼金睛?”
蔡如廉说:“是经验告诉我的。我当过共产党的县支部书记,也做过国民党县党部的常务执委,对你们的工作方法乃至说话的语气我都很了解。”
于亚男讥诮地:“你可真是左右逢源呀!”
蔡如廉说:“所以我很清楚你要我识时务的意思。坦白地说,我历来是个识时务的人,无须你们煞费苦心施展攻心术,我早有自己的打算。我这个县长,其实是个几头受气的角色,我早就想激流勇退了的。”
“你是说辞职?”
“无官一身轻啊!”
“那不行!”
“为何?”
“我们要的不是换一个县长,那样毫无意义,换另外的人当县长也许比你更坏!”
“那你们要我怎样?”
于亚男指点迷津:“弃暗投明,率部起义!只有这样才能减少战争损失,使安华人民得到和平解放。我们希望你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为安华做点好事,戴罪立功!”
蔡如廉缄默不语,双手插进裤口袋,低头往前走。
于亚男问:“胆怯了?”
蔡如廉说:“我并不是个懦夫,我得为自卫团的兄弟们着想。自卫团一共才几百号人,没有正经打过仗,和土匪遭遇过几次,还都打败了,基本上没有什么战斗力。白崇禧的部队就在资江上游,一有风吹草动,说到就到,弟兄们还不横尸街头?萸江的百姓还不惨遭涂炭?”
于亚男说:“这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根据敌情变化选择恰当的起义时机,制订具体的行动计划。”
蔡如廉想想又说:“其实我这自卫团长只是挂名的,从没操练过,也从不带枪。带兵主要是副团长和几个营长,要是他们不听我指挥,我毫无办法。”
“我们要的是你站出来振臂一呼,其余我们会安排,届时会有游击队策应。”顿一顿,于亚男又说,“蔡县长,你那点经验如今远远不够了,也许你每天都碰到共产党,还以为他是国民党。就这么定了,你做好准备,我们会随时与你联络。”
蔡如廉默然,良久才说:“你容我再想想,过几天再答复吧?”
于亚男说:“还犹豫什么?错过这个机会,你将成为人民的罪人!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你是不是还想耍什么花招?”
蔡如廉否认道:“不是。我约你到青龙镇来,就是趁此机会与贵党接触。”
于亚男说:“到萸江也可以接触,何必多此一举?”
蔡如廉在夜色中觑着她那闪烁着星光的眼睛;“我也想同时证实一下……”
于亚男说:“证实什么?你什么也证实不了!”
蔡如廉惘然若失,自言自语:“是呀,什么也证实不了……”
于亚男说:“怎么样,痛下决心吧?”
蔡如廉咬牙跺脚:“好,我听你的!”说着就把手向于亚男伸过来。
她却不去握,冷冷道:“对不起,你还不是我的同志。”
蔡如廉说:“你连手都不跟我握,怎么证明你们的诚意?”
于亚男说:“现在是需要你证明诚意的时候。”
蔡如廉的手固执地停留在空中:“你要不和我握手,我就不起义!”
她错愕片刻,只好伸手给他:“握了手若不起义,当心枪子不认人!”
蔡如廉默不作声,紧握住她的手,全身心地体味那只手的灼热和柔软,他明显地感受到了一种遥远的温情;而她,除了知道了他的手的贪婪外,什么感觉也没有。
陶秉坤意外地收到了陶玉林寄来的钱,多年来的积怨顿时冰消雪化,父亲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即使那张弥足珍贵的汇票兑换来的只是一堆每天都在贬值的金圆券,那种满足也丝毫没有打折扣。
好运似乎就从这一天开始了。这日陶秉坤率领家人在牛角冲口自家田里插秧。人逢喜事精神爽,六十几岁的人变得身手敏捷,插起秧来如小鸡啄米,刷刷刷刷,四行秧苗行距匀称,像四条绿线沿着田埂延伸。一家四口同时下田,至少有一袋烟久他都插在前头,但这之后玉山、福生和秋莲都陆续超过了他,用一片插好的秧苗把他“关”在白水田里。到底人老啦,不如年轻的麻利,不过他仍满心舒畅。刚插下的禾苗在轻风拂拭下摇曳不止,撩得他心痒痒的,说不出的惬意。插最后一块屁股大的地方时,陶秉贵拉着竹棍子摇摇晃晃来到田埂上。
陶秉坤已有大半年没见到他了,眼睛一碰到他,不禁吃了一惊。陶秉贵枯皮寡瘦,跟一根柴棍子差不多了,要不是那深陷的眼窝里两只眼珠在转动,还以为他是个死人。陶秉坤甩甩手上的泥水:“秉贵,你怎么成了这副死相?!”
陶秉贵翻翻眼皮:“你不正望着我死么?”
“你这是什么话?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你好得我的田呀!你不一直都在等这一天么?”
“我从不想发不义之财!要置田添地,我会自己赚钱买!”
“你忙了一辈子了,买了几块地?”
陶秉坤懒得理他,弯腰将最后几株秧苗插完。
陶秉贵说:“还是让我来成全你吧,我卖几丘田给你。”
陶秉坤心中一跳,脸上不露声色:“只怕是让我成全你吧,又没钱抽鸦片了?”
陶秉贵说:“就算彼此成全吧。我晓得你如今抖起来了,本来就攒了钱,玉林又给你寄来一大笔。我卖两亩水田给你,开个价吧!”
陶秉坤抑制着心中的兴奋,盘算了一下,说:“我给你五亿元金圆券一亩。”
陶秉贵掐掐指头说:“你也太抠了,一亿金圆券如今才合一块光洋。起码再加五亿元。”
陶秉坤说:“如今田价没那么贵。这样,我把玉林那笔款子全给你,十八亿元,买丁字丘和晒簟丘。”
陶秉贵眨眨眼:“就这个价吧,不过丁字丘和晒簟丘不能给你。”
“为什么?”
“好让你有个想头呵!”
陶秉坤横他一眼,干脆地说:“就这么成交吧。你再抽鸦片烟,那两丘田迟早都是我的!”
陶秉坤上了田埂,洗洗手脚,就和陶秉贵去公屋,请中人作证,签约画押。画完押还掏钱请中人和看热闹的乡亲喝了一盅。陶秉坤用那一堆金圆券换了两亩田后,对堂弟说:“秉贵,鸦片烟抽不得了,再抽就抽到阎王佬儿那里去了。”
陶秉贵却说:“不在神仙位,哪知神仙味!我宁愿只活三天,也不愿像你那样活十年。再说,我不抽鸦片,你的田哪里来?”
陶秉坤无言以对,知道他已是无可救药了。
陶秉坤一家起早摸黑,赶急将新置的水田插上秧。
这天正想歇息半日,陶秉贵带着儿子陶玉财打上门来。陶秉贵叫道:“秉坤,你得补我钱!今天两亿元金圆券才换到一块光洋了,我那两亩田不等于掉了一半价?”
陶秉坤胡子一吹:“没这道理,我们是按三天前的价成交的。”
陶玉财吼起来,颈子蓦地粗了:“不补钱,你就退回我们一亩田!”
陶秉坤说:“我们是签了字据画了押的,你要不服,我们到县法院打官司去!”
陶秉贵说:“你莫要仗势欺人,谁不知你儿子在县里做事?”
陶秉坤火了:“我仗过什么势?我这一辈子是被你家欺负大的!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们的交易是双方情愿的,要怪你怪刮民(国民)党去!是他们发的这种不值钱的钱!”
陶秉贵还想争,却理屈词穷。陶玉财气哼哼地走到陶秉坤面前,正欲开口,陶玉山抱着肩膀过去,用墩墩实实的身体拦住他。两人似两只好斗的公鸡,怒目而视。
陶秉贵把陶玉财拉开:“秉坤,算了,我不怪你,可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受害吧?”
陶秉坤脸色就缓和了:“你要这样说话,还听得下去,和气才生财嘛。好吧,不让你一个人吃亏,我再补你四亿金圆券。”
陶玉山要阻止父亲,却被他推开了。他进屋抱了两捆金圆券出来,扔在陶秉贵怀里。
由金圆券贬值酿造出来的愤怒情绪在安华县境蔓延,渐成汹涌之势。六月初,一批茶农把采制好的散发着土地芬芳的头道茶卖给茶行,他们得到的是成箩的金圆券。可是他们去米号购米,去酒店打酒,去布庄给妻儿老小扯布时,所有商家像串通好了似的,一律拒收这种纸币,使得他们的血汗所得眨眼之间变成了一堆废纸。他们先是惊愕、呆懵,接着是气愤和暴怒。和商家争辩了一通没有结果之后,他们手持扁担成群结队来到县政府,要向县太爷讨个公道。与此同时金圆券作废的消息迅速向萸江四周辐射,愈来愈多的人们涌进城来,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怒潮,席卷了县城唯一的一条街道。农民不是学生,闭门不理只能激发他们更大的愤怒,乃至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县长蔡如廉只好硬着头皮站在县政府大门前的台阶上,反复向人们解释,政府并没有宣布金圆券作废。但他的解释是软弱无力和徒劳的,他既不能说服商家使用这种货币,也不能使人们手中的纸币保值,更谈不上为此承担责任。因此他的话听来倒像是一个骗子的辩解和搪塞。他的话未完,就有人向他唾痰,接着有成捆的金圆券砸向他,扁担也横空而来。蔡如廉脑门上挨了一击,仓惶逃进县政府,令人关紧大门。大门乃前朝遗物,橡木做成,特别厚实,又有粗大门杠卡住,凭任人们肩撞脚踢,它自岿然不动。怒潮汹涌到此受阻,便喷溅着凶狂的浪花回转头,咆哮着冲向街两旁的所有店铺。
民国以来安华县最大的一场骚乱就此暴发了。人们闯入来不及关门的商店,砸烂柜台,损毁货物,抢走商品,殴打店员,随心所欲地发泄着胸中的愤懑与不平。他们把自己刚刚卖给茶商的茶叶倒到街上放火焚烧,将金圆券掷给老板,然后抢走他们柜台里的银元。整个小城浓烟滚滚,一片喧嚣。心惊胆战的蔡如廉躲在办公室,用电话调来县自卫团的一个连。可他们面对如此众多的骚乱者束手无措,站在街口外不敢进,只是胡乱朝天开了几枪。人们仿佛都明白法不治众的道理,闹得愈加放肆,他们被蒙骗得太苦了,被剥削得太狠了,他们除了几张废纸就一无所有了!只有在这种无法无天的破坏中,他们才能取得一点心理补偿。
骚乱持续了两个时辰,由于土匪的突然出现而平息下来。土匪训练有素,凶残狡猾,他们身着与人们相同的衣服,嘴里怒骂着相同的话,猝不及防地冲进一家钱庄,抢劫了里面所有的银元和金条。当不明真相的人欲从他们手中分一杯羹时,他们亮出了短枪,砰砰砰,立即就有三个人横尸街头。土匪们迅速地从一条小巷撤出城外,骑马向深山之中逃遁。自卫团奉命追击,除了抬回自家兄弟的一具尸体外一无所获。
傍晚,教堂的晚钟不慌不忙地响起,蔡如廉坐立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时于亚男带着老曹进了县政府。蔡如廉焦灼地:“于校长,我正想找你!安华的局势我是控制不了啦,骚乱明天再来一次,萸江恐成一片焦土!我看只好求助于贵党啦!”
于亚男说:“要解除安华人民的苦难,只有换掉你大门上的牌子。蔡县长,还记得我们握手的事吧,是时候了!”
蔡如廉问:“起义?”
“对!”于亚男把老曹介绍给他,“这是我们负责人,老曹,整个起义,由他领导。”
老曹与蔡如廉握手:“蔡县长,还有什么顾虑吗?”
蔡如廉说:“是不是仓促了点?会不会有人反抗?我希望能兵不血刃。”
老曹说:“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有些情况向你通报一下:全县十个警察所,有青龙、小淹等六个警察所的警兵将于明日同时起义;贫农团梭镖队已开到十里外的芦溪,随时可以增援;游击队已到达城郊,他们将负责把守各交通要道,以防不测。起义将于今夜十二点进行,据我们估计,要动刀枪的,可能只有包围县党部的时候。现在,自卫团副团长和警察局长都候在电话机旁,就等你一声令下。”
蔡如廉惊得两眼大睁:“他们都被你们策反了?”
于亚男和老曹对视一笑,说:“蔡县长,并不是只有你才想当俊杰。”
蔡如廉却有些沮丧:“既然如此,那还要我干什么?你们自己可以干啦。”
老曹说:“不,你的作用是别人替代不了的,起义成功,共产党和安华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于亚男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连起义文告都给你写好了。蔡县长,下令召集自卫团骨干和警察局负责人开会,作具体布置吧。”
“好!”蔡如廉握住电话机摇把,忽然说,“老曹,于校长,现在我们应该是同志了吧?”
老曹笑道:“那当然!”
蔡如廉便过去与老曹热烈握手,握完之后又与于亚男握。于亚男却显得犹疑和勉强。
当晚十二点,蔡如廉和于亚男率领自卫团一个连包围了国民党县党部,冲进去一看,里面纸片满地,一个人也没有。蔡如廉说:“他们溜得倒快!”于亚男瞥他一眼:“他们的嗅觉并不比你差!”蔡如廉看看她,不言语。夜色很浓,万籁俱寂,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天太阳红红的升起的时候,萸江城里贴满了陶玉田书写的起义通告。人们惊奇地发现,一夜之间,县自卫团已变成了湖南人民解放总队湘中支队第一团。人还是那些人,枪还是那些枪,只是将军服上的标志撕去了,但他们显得精神威武,举着满脸的笑在街上走来走去,枪背得很正。人们聚集在街头热烈地议论,但没有人提起金圆券以及昨天的骚乱,他们仿佛把那些事都忘了。当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从县政府屋顶的旗杆上滑落时,他们发出呀的一声惊呼:真的要改朝换代了啊?
三天之后,在镇龙桥边当年张据武枪杀共产党人的沙洲里召开了萸江各界群众参加的万人大会。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会议正式开始之前,萸江中学的学生们又是唱歌又是跳秧歌舞,把气氛闹得十分热烈。陶玉田坐在台前由旧政府机关职员组成的方队里,直愣愣地盯着台上,既兴奋,又茫然。会议开始,介绍与会领导人时,陶玉田吓了一跳:那个被称作中共安华县工委书记的人,不就是那个患痨病的老曹吗?老曹脸颊红红的,鼓着掌向台下致意时,特意瞟了他一眼。接着陶玉田又吓了第二跳,原来那个像陈秀英的于校长,是共产党的县工委副书记!他离台很近,她的面容看得非常清楚,如果没有那副眼镜和颊上的疤痕,他几乎认定她就是陈秀英。紧接着陶玉田又吓了第三跳,儿子陶禄生出现在台上!虽然没有介绍他,可他在台上晃来晃去,时而与这个低语,时而与那人招呼,忙得如鱼得水,而且他还挎着一支短枪,枪把上还系着红绸子,飘来飘去的像一束火苗……陶玉田简直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眨眼之间世道就变了,跟演戏似的。老曹走到台中,手中拿着张纸,铿锵有力地道:“现在,我正式宣布:安华县和平解放了!”会场顿时一片沸腾,陶玉田跟着鼓掌,感到自己湮没在一片欢呼声中……
时局的变化令陶玉田目不暇接:八月,程潜和陈明仁宣布起义,湖南和平解放;九月,中共安华县委、安华县人民政府同时成立,老曹任县委书记,于亚男任副书记,蔡如廉仍当县长;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陶玉田留在新政府的秘书室干老本行,他的办公桌都没有挪动一下,所以上述消息都通过他的书法艺术变作各类文件、通告、标语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人们眼中。他再也没有清闲日子过,跟县政府所有人一样,每日都处在百废待兴的忙碌之中。忙里偷闲去一次教堂,也难以从耶稣那里寻求到纯粹的心灵宁静。儿子陶禄生已中断学业,新政权需要大量干部,他在县委里当了一名通讯秘书,并在由湘中支队一团改编的县大队三连兼政治指导员,偶尔来县政府办事,碰到父亲也不叫爹,而一本正经地叫他“陶玉田同志”,令他哭笑不得。
在所有的这些时事中,陶玉田最重视中国人民银行安华县支行的成立,因为它发行的人民币成了法定货币。他匆匆给父亲写信,再三叮嘱他将手中所有旧币兑换成人民币。他晓得多年来父亲节吃俭用存了一笔秘而不宣但数目可观的钱,以期实现他买田置地发家致富的梦想。如果他的钱因不能流通而招致美梦破裂,那对他将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金圆券带给人们的绝望,至今令陶玉田怵目惊心。
收到大儿子福生字迹难辨的回信,知道父亲答应依嘱而行之后,陶玉田放下心来,却不知道此时结核菌已经开始危害他的双肺。在他淡忘了上帝的时候,上帝在天国向他召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