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大地芬芳 > 第四章
    陶立德一直关注着侄儿的一举一动,见陶秉坤请风水先生来看屋场时,心里吃了一惊。他知道陶秉坤多少有些积蓄,但没料到已有造屋的能耐。一惊之后心里又不免一喜,他终于将侄儿挤出陶家大院,侄儿那间偏屋,他也有可能据为己有了。造屋的事陶秉坤没有向他通报,亦没有向他讨教,他晓得侄儿一直提防着他,他并不计较,倒端着长辈的架子,时不时到打屋场的地方去,问这问那,显得十分关心。他甚至提出,如果木料不够,可以到他山上去砍。陶秉坤自然谢绝了他,一方面是充硬气,另一方面晓得他抛出的肉不是那么好吃的,弄不好吞下去就成了骨头。

    其实陶立德对侄儿有几分喜爱,因为他们的性子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陶秉坤自幼便显现出来的吃苦耐劳和勤俭自强的秉性以及被他逼出来的心计都令他十分欣赏。这是一个不仅能守业而且能创业的后生,一个能继承殷实家业的人,可惜不是他的儿子。而他的两个儿子,过早地显出了败家子相。陶秉乾和陶秉贵已几年不下田了,即使是农忙季节,也不愿打湿脚板,他只好多花银子去请短工。陶秉乾沉缅于骨牌和女色,日夜与牌鬼和村里的懒堂混在一起;陶秉贵则时常去小淹镇游手好闲,一去好多天不归家,一回家就翻箱倒柜找银子去买鸦片抽。他有好多办法对付村里人,对儿子却措手无策。相比之下,贫穷的陶秉坤身上有一股逼人的生气,令他在喜爱之余,又感到一种威胁。他预感到,两个儿子若败了家,一定会是败给了陶秉坤。于是他对侄儿的喜爱很自然地导致了对侄儿的算计。石蛙溪山多田少,百余亩水田大多是收不了几粒谷的冷浸田,四十余亩上好的田则大多在他手中。他已是村中首屈一指的大户,却并不满足,每每多占一份田产,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服。而剥夺侄儿一亩水田要比剥夺别人十亩水田还令他兴奋,这就怪不得他要把心思用在陶秉坤身上了。

    陶立德对侄媳妇那秘而不宣的来历早已有所耳闻,这日,当陌生的水上飙来到门前,故作漫不经心地打听陶秉坤堂的情况时,他敏感到此人定与幺姑有关系。他审视着水上飙的装束和神态,准确地辨出他是一个排古佬,并且心中有一堆事,那些事显然与私情有关。陶立德稍一思忖,便热情地介绍说陶秉坤是他侄儿,不晓得从哪里捡了个便宜堂回来,如今正忙着造屋,在牛角冲口新屋场里忙呐。水上飙往他身后院子里瞟,他便说:“你先进屋里坐会吧,秉坤堂正在屋里做饭。”水上飙嗯一声,抬腿欲往院子里去,他忽在后面问:“你们过去认识吧?”水上飙闻声怔住,回头说:“不,不认识,我……我听说陶秉坤造屋,特来帮忙混口饭吃的。”水上飙说着就转身往牛角冲去了。陶立德听出他说的是假话,就知事情不那么简单。望着水上飙壮实的背影,陶立德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心下发笑:陶秉坤有麻烦了,而他也可趁机做点什么了。

    水上飙找到牛角冲时陶秉坤正和木匠们在新屋场里做屋架,满地的木屑和刨花散发着木质的清香。水上飙打个拱手:“请问哪位是主家?”陶秉坤放下手中活走过来:“我是。”水上飙打量着他,眼皮跳了一下,说:“恭喜主家发财修屋,我想混几天饭吃,不知还缺人手么?”陶秉坤瞟一眼他结实如牛的身体,道:“过两天就立屋架,正需要你这样的壮巴后生咧!来吧,饭管你吃饱!”

    水上飙就卷起袖子,给木匠当下手,时而牵墨线,时而拉锯,既利索又熟练,只是眼睛不断地往陶秉坤身上溜。陶秉坤没在意,边干活边搭讪着:“你干木匠活蛮在行嘛!请问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水上飙道:“我嘛,四海为家,人称水上飙。”陶秉坤笑道:“好名字,人如其名,我看你就飙得很呢!”水上飙淡然一笑,问:“听说,主家讨了个乖堂?”旁边一木匠搭腔道:“岂止是乖,又嫩又能干呢,那红脸脸,掐得水出,莫说困,看着心里就饱了!秉坤呀,我们不眼红你造屋,却羡慕你的桃花运呢!”陶秉坤笑道:“堂嘛,还不那么回事,乖也好丑也罢,吹了灯都一样。”木匠说:“秉坤你这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了。嘻嘻,我看这位水上飙兄弟就是个饿汉子,你看他脸上那些骚痘痘罗,都是饿出来的咧!”水上飙点头道:“是呀,老子是个饿汉,一夜里困得八个女子呢!”木匠兴致勃勃地问:“哎,秉坤,你们一夜里干几回呀?”陶秉坤只是笑,不作答。水上飙忽然问:“主家,听说你的乖堂是捡来的是吧?”陶秉坤脸上就有些木,沉默片刻才笑起来,说:“乖堂有捡的么?你去捡一个来看看?”水上飙说:“我只是运气不好,运气好的话,早捡了一个来困了!”说着抱起一根屋柱,重重地往地上一放。

    中午,黄幺姑挑着饭菜走进屋场,瞥见水上飙,脚下便绊了一跤。陶秉坤连忙扶住她,这才没摔倒。水上飙说:“小娘子莫慌嘛,心慌吃不了热豆腐!”黄幺姑脸上就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放下担子,手忙脚乱地往外取饭菜碗筷。拿汤时手有些抖,就泼出来一些。陶秉坤说:“你怎么了?打摆子一样。”黄幺姑不吱声。帮工的人纷纷过来取碗装饭,唯水上飙抱着膝坐在一边。众人都装完饭了,他才过来取一只碗,却把它伸向黄幺姑:“主家娘子,该给我这新来的装一碗吧?吃了你装的饭身上都有劲些,好给主家多干活呀!”黄幺姑不敢看他,张口结舌。陶秉坤过来打圆场:“幺姑,你就给他装一碗吧,也是一份礼性。”黄幺姑只好将那只碗接了,盛了满满一碗饭。水上飙接过饭说:“嚯,装这么满,看来主家娘子对我有心呐!”说着眼睛就火辣辣地往黄幺姑脸上去,黄幺姑却将面孔扭过去了,把梳了巴巴髻的后脑壳对准他。

    众人围着菜蹲成一个圈,筷子轮番往菜钵里伸,边吃边称赞主家娘子的手艺。陶秉坤每吃完一碗饭,就伸出舌头转着圈将碗舔一遍。木匠说:“秉坤呀,舌头留给堂用去吧,舔碗舔不成财主的。”陶秉坤坦然笑道:“古人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们作田人还不知道这一粒米就是一粒汗?作践不得呢。”木匠口里便啧啧有声,拿筷子点着他:“难怪你挑脚也造得起屋,了不得了不得,今后石蛙溪的大户只怕就是你!”陶秉坤闻言心里快活,嘴里却说:“莫乱讲,我伯伯听了困不好觉的,我这人是命里只一斗,苦赚也只十升,有两间木皮屋,知足了!”水上飙插言:“哎,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嘛!冲主家这么乖的堂,也会发大财!以后我要是讨米讨到门前了,主家娘子不会拿打狗棍打我吧?!”水上飙去看黄幺姑,她的背影纹丝不动。陶秉坤说:“哪里,我要真发了家,各位都是我的座上!”说着就拿起一只煮红薯来吃,以填满肚子里余下的空隙。他在冲里种的红薯收了几千斤,若不是请了帮工,他是会顿顿吃红薯的,红薯不好贮藏,除了晒一些干薯米外,其余的只能趁鲜吃掉多少算多少。

    饭后,众人操起家伙干活,黄幺姑收拾起碗筷快步往家走。水上飙看着她树叶般飘去的身影,突然放声唱起来:

    找你千里脚不软,

    为你杀人心不慌,

    麻雀也有三分胆,

    何不对我望一望……我的想!

    粗犷洪亮的嗓门在山谷里激起一阵回响。众人闻之无不叫好,叫嚷着要水上飙再唱它几曲。水上飙却不吭气了,闷头闷脑地干活。

    太阳落土,陶秉坤率匠人和帮工们回陶家大院吃夜饭。有酒有肉,十几条喉咙响得快活。酒足饭饱之后,都陆续回家,只水上飙无处栖身,陶秉坤便将他安置到新屋场临时搭的茅棚里过夜,好顺便看守木料。陶秉坤让堂准备一套铺盖,水上飙在接铺盖卷时,悄悄地用力捏了一下黄幺姑的手。黄幺姑一哆嗦,铺盖差点掉在地上。

    夜色如墨,染黑了山峦,峡谷一片寂静。水上飙在茅棚里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沿着山路往陶家大院而去。半轮澄明的月亮探出东山,洒下淡淡的清辉,溪水粼粼,如蜿蜒的蛇。院里的人家都已熄灯安寝,只有陶秉坤的偏屋里还摇曳着昏黄的灯光。水上飙潜行至院门口,朝里窥望,忽见一人影从里面出来,急忙闪到一边。来人正是黄幺姑,端着一筲箕衣,走到溪里去了。不一会,溪边传来啪啪的捣衣声。水上飙四下睃巡,见无旁人,便轻手轻脚摸到溪边蹲下。黄幺姑捶衣捶得上心,没有发现他。他捡粒石子扔进水里,啪一声,水溅到黄幺姑脸上。她惊得一抖,叫道:“哪个?!”水上飙轻声道:“是我。”黄幺姑倒抽了一口气:“你想干什么?”他说:“我想干什么你晓得的。”黄幺姑用力摇头:“我不晓得!”又惶悚地四下看,急急地说,“我求你莫缠我了,会有人看见的!”他说:“你怕我不怕,看见又怎么的?幺姑,你跟我走吧!”黄幺姑又气又急:“我凭什么要跟你走?我如今是陶秉坤的堂,你要晓得好歹就快走开些!”他心里鼓胀起来,大声道:“你本来是我的堂,是他陶秉坤把你抢走了!”黄幺姑说:“你放屁!要说抢,是他从阎王佬儿手里抢了我的命出来,他是我的大恩人!我吊在树上的时候,你躲到哪里去了,哎?”他不服气,哼哼地道:“他不过是运气比我好罢了。”黄幺姑说:“既然晓得你我没缘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他摇头:“不,我等你回心转意。你曾经喜欢过我,我要你再喜欢我。”黄幺姑站起来,恼恨地一跺脚:“我根本没喜欢过你,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你把我害得差点丢了命,你还嫌不够吗?!”说着就带了哭腔。他却辩驳道:“你呢?你害得我杀了人呢。我把族长杀了,我帮你报了仇了!”黄幺姑全身一震,恐惧地瞪着他,退了一步,端起筲箕就要走。水上飙立即扑过去,张开双臂把她死死抱在怀里。她挣扎了几下,挣不脱,他有力的箍抱令她透不过气来。他嘬起嘴去亲她的脸,她头一扭躲开了,他尝到了一点咸涩的泪。她气吁吁地哀求:“我、我求你放开我好不好?”他说:“不,你不答应我决不放开你。”话刚完,她的头向他的下巴猛地顶来,他颈子一酸,双手就松了。她顺势当胸推他一把,回头就往院子里跑去。他一屁股跌坐在溪水里,待爬起来追到院门口时,一只大狗纵身跃出,冲他汪汪吠叫。他只好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回到茅棚里,喃喃念叨:我不会放开你的,放开你我就不是水上飙了。

    黄幺姑这天没到新屋场来,午饭是陶秉坤回家取的。他见她精神恍惚,眉头微结的样子,以为受了风寒,嘱她做碗姜汤喝。他还察觉到水上飙做事下力很猛,却一反常态,既不唱歌也不说话,绷着脸,好像谁欠他三百吊钱。陶秉坤没在意,明日就要立屋上梁,操心的事太多了。伯父又来转悠了半天,表面上挺关心他,其实心里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他不能不防。

    陶秉坤整日操心费神,一到夜间就倒在床上犹如一滩泥。黄幺姑却心神不安,不停地翻身。陶秉坤就说:“你怎么了?把被窝都搞凉了。”黄幺姑说她困不着。陶秉坤说:“是不是想那个?我太累了……”黄幺姑嗔怪道:“你尽想歪的!”陶秉坤说:“没想就好,省得你怨我。”说完,脑壳往旁边一偏,推磨似的响起了鼾声。黄幺姑望着窗外,胸中却有猫爪抓心。夜饭后她没到溪里去,为的是避开水上飙的骚扰。可她晓得,躲是躲不脱的,事至如今,她只能向丈夫求助了。她抓住陶秉坤的肩膀轻轻摇晃:“秉坤,我有事跟你讲。”陶秉坤睡意正浓,不耐烦地嘟哝:“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黄幺姑不依,继续摇他:“哎,你不是想晓得我过去的事么?我一五一十告诉你。”陶秉坤说:“我都不在乎了,你还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作什么?要讲等立了屋后再讲吧!”黄幺姑怨怨地道:“以后我就不讲了……你会后悔的。”陶秉坤只好从被窝里坐起来:“好,好,你讲吧,反正瞌睡虫也被你赶跑了。我扯起耳朵听。”黄幺姑叹了一口气,把头搁在他胸前,静一会,便轻言细语枝枝叶叶地说起了她的身世,以及她被族长沉潭的缘起。在谈到水上飙时,她隐去了他的名字,以“那个人”称呼。说着说着,就有两颗热泪滚落在陶秉坤的胸脯上。陶秉坤此时睡意全无,细心地揩去堂脸上的泪。黄幺姑刚住嘴,他就无比欣喜地把她搂在怀里:“幺姑,这么说在我之前,你没跟别的男人困过?”黄幺姑恨恨地在他胸上捏一把:“我又不是水性杨花的女子!娘养我这么大,是专门给你的。拜堂后的那天早上,你不是看到床上有血吗?”陶秉坤抚着她的胸部:“我还以为你装假,从别的地方弄出来的呢,听说有的骚女子就是这样装黄花闺女的。幺姑,你早该告诉我!我更喜欢你了,这是好事呵,你流什么泪嘛!”黄幺姑抬起头:“可是那个人杀了族长,找我来了。”陶秉坤挺直身子,愣愣地瞪着堂:“那个人,是水上飙?!”黄幺姑点点头,接着怯怯地把水上飙在溪边找她的事诉说一遍,只是略去了水上飙强行拥抱她的细节。陶秉坤立即跳下床,挥舞着拳头:“这狗日的想干什么?他敢杀人我就不敢?他要敢动你一根指头我一柴刀砍脱他脑壳!”黄幺姑急了,把他拉上床:“看你,火气这么大!要动手你打他不赢的,他是舍得命的!你呢?你就是舍得命,也不能把我一个人丢下呀!我告诉你,是要你有防备,不是要你跟他动手。再说,只要我不理他,他会慢慢死了这条心的,他好像还不是那种一点道理不讲的人。”陶秉坤一想,有道理,心里便平静了许多。黄幺姑提议道:“你装着不知底细,就说人手够了,把他辞了,他就没理由赖在这里了”。

    陶秉坤觉得不是上策,明日立屋上梁,正需人手,一时还缺不得他这么个壮后生;若是他闹将起来,当众揭穿底细添点油加点醋,他和幺姑日后不好做人不说,会冲了他立屋的喜气,这是最忌讳的。娶妻、得子、立屋,这是人生最重要的三件事,特别是立屋,预兆着今后家业能否兴旺发达,容不得半点晦气的。这件事,一定得有个两全之策,既要让水上飙离开,又要让他走得安安静静服服贴贴,而且永不再来……陶秉坤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想,不经意那族长的尸体浮现在脑子里。真是死有余辜,古人说得好,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咦,那水上飙不因此成了杀人犯了吗?陶秉坤心里一亮,就觉得事情有了些眉目。

    立屋上梁这天是黄道吉日,陶秉坤早就请人看好了的。公鸡叫过三遍,东山顶上现出一抹日光时,四排屋架已拴好了粗索与红布,即将成为堂屋的屋场中央放了一张四方桌,摆了一只香炉四盏红烛,香火缭绕,幽香弥漫。所有的人在桌前拜过鲁班后,两盘千子鞭噼哩啪啦炸响,众人便把拉屋架的索子握在手里。主造屋的大木匠举起斧头大吼一声:“起哟——!”众人便均匀使劲,将屋架拉得缓缓立起来,搬上磉墩,然后用临时的木条固定住。待两排屋架立起,便抬上檩木,对上榫口,楔上耙齿栓,使之连接成一个整体。陶秉坤极为紧张地打着招呼,每当一排屋架竖起心就悬到半空,生怕它突然倒下来,使他的心血和期望毁于一旦。他不时地观察水上飙的动作,生怕他使坏。立好三排屋架后陶秉坤才慢慢放下心来,水上飙看来非但无使坏的企图,而且干得特别卖力,两只拉索的手绷得笔直,赤裸的胳膊肌肉蠕动,好像那屋架是他一个人拉起来的。

    四排屋架立好,就只待日出上梁了。众人一齐翘望东方,只见山谷上空一碧如洗,山巅上却有一片红霓,就都言主家立屋的日子好,兆头旺,今后定发家致富。言语间,太阳从山坳里露出来一道红边,大木匠便指挥众人将系着红绸的梁木抬到堂屋中间。梁木中央绘有八卦图。大木匠点燃三炷香,唱道:

    位列上中下,

    才分天地人,

    五行生父子,

    八卦定君臣。

    唱罢,便开始祭梁。大木匠抓过一只雄鸡,斧口往鸡颈子里一割,然后绕梁一周,让鸡血洒在地上。边洒边唱:

    手拿主家一只鸡,

    生得头高尾又低,

    头戴凤冠霞帔,

    身穿五色彩衣,

    此鸡非凡鸡,

    王母娘娘报晓鸡,

    日在昆仑山上叫,

    夜在主家屋里啼,

    别人要了无处用,

    鲁班师傅隔煞气,

    天煞地煞四时煞,

    神鸡来了都躲避!

    鸡血落地,

    大吉大利,

    买田置地,

    富贵到底!

    祭完梁,堂屋两侧竖起两架梯子,四个小木匠扛了梁木攀梯而上,每攀登一步,就停下来听大木匠唱一句:“红日出东方,照在华堂上,主家上主梁,八卦定阴阳……一步一垛城,风调雨顺国太平……二步二梅花,跪拜星斗把寿加……三步共三元,三人结义在桃园……四步四海扬,四海龙王落山岗……五步五合山,五龙仙山去修炼……六步六和春,六国君王奉苏秦……七步七颗星,祖辈七代受皇恩……”唱完十步,木梁刚好抬上屋架,方方正正地安入榫口里。大木匠站在梁东头,喝口米酒润润喉咙,又开始赞梁,唱得嘴角白沫飞溅。众人肃立,引颈聆听。赞梁完毕,大木匠和一瓦匠各坐梁木一端,边唱抛粮歌,边将粑粑、糕点之类抛下来,祈祷来年五谷丰登,主家兴旺发达。

    待一整套繁琐复杂的上梁礼仪一丝不苟地履行完毕,陶秉坤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深秋明丽的阳光照在他喜气洋洋的面庞上,更显得英气勃勃。他和黄幺姑站在屋场边,接受村里人恭贺的言辞和鸡蛋、花生、糍粑之类的贺礼。鞭炮之声不绝于耳。陶立德也来了,作为亲伯父与村里的大户,他的贺礼自然与众不同——染了红的十斤鲜猪肉,提在他手中很炫耀地晃。面对那十斤猪肉,陶秉坤不能不送出一脸的笑,并和堂一同行了个大礼。陶立德观看着立起的屋架,提高嗓门大声赞扬侄儿的造屋之举,预言侄儿将来必有大出息,并说有陶秉坤这么个志存高远持家有方的后生是陶家的福气,也是他这个伯父的福气。村里人都齐声附和,只有陶秉坤听出了那语气里的言不由衷。

    太阳升到一竹篙高时,村里人逐渐散去,帮工们吃过早饭,准备上屋架钉椽条。陶秉坤检查着垫屋柱的磉墩是否都已垫紧,绕到西头后屋柱时,发现那磉墩下有块松土,就有些诧异:磉墩下的地面都用硪夯紧过了的呵。定睛一瞧,松土里还露出一条布筋。他弯腰拿住那条布筋往外一扯,竟是一根女人行经时用的骑马带子!

    他恍如被蛇咬了一口,手一抖,那骑马带掉在了地上。一股热血顿时直冲脑门:将此等秽物埋于屋柱下,是有意亵渎地神和屋神,好让他以后遭报应,遇灾逢难人丁不旺,是要败他的家运啊!他愤怒得两眼暴睁,全身鼓胀。显然,不是对他有刻骨之恨的人不会有如此恶毒的诅咒,不会使出如此缺德的招数。他一侧身,去寻水上飙。水上飙正抱着肩膀瞟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冲过去当胸揪住水上飙的衣襟,将他拖到屋柱后,指着那骑马带吼道:“你讲,是不是你干的?!”

    水上飙挣开他的手,皱皱眉:“我是干这种下作事的人吗?”

    陶秉坤指着他的鼻子:“我看只有你才干得出来!”

    水上飙脸一红,脖子上青筋蠕动:“我凭什么要干?我跟你有冤有仇?!”

    陶秉坤叫道:“有冤无冤你心里清楚!”

    水上飙怔怔,红脸白下来,冷笑道:“我心里不清楚,你清楚的当着大家的面讲出来听听,把你裆里那泡臭屎掏出来嗅嗅,看是个什么味!”

    陶秉坤噎住,胸中那股气在猛烈膨胀,使他再也按捺不住,一拳朝水上飙揍去。水上飙随即一扫堂腿扫来。他身子支撑不住,便往前一扑抱住水上飙,两人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滚动厮打起来。大木匠和黄幺姑忙跑过来扯架,却扯不开,两人互不相让。黄幺姑急了,在水上飙腰里捣了一拳。水上飙便松开了手,从地上爬起,看一眼黄幺姑,脸灰灰的不言语。大木匠把陶秉坤扶起来说:“主家,千万莫打架冲了喜气,我看水上飙也不是作这号事的人,他一个外乡人,跟你没冤仇呵。再说,这人为何不把骑马带埋深一点,要露一点在外面呢?只怕有意让你看见,要你喜事不喜呢!”

    陶秉坤冷静下来一想,觉得有道理。这时黄幺姑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秉坤,这带子,我好像在伯伯屋后头的篙子上看到过。”陶秉坤心下就有些明白了,拍拍身上的土,往对面一望,见陶立德正叼着水烟袋朝他看,笑眯眯的。那是一种真正的幸灾乐祸的神色。

    大木匠安慰陶秉坤,说不碍事,再杀一只雄鸡洒些血,就可冲掉晦气。陶秉坤就请他去办这事。水上飙鼻子里哼了哼,就沿着梯子往屋架上爬,陶秉坤马上叫住他:“你莫上去了,骑马带子也许不是你干的,但我的事不再麻烦你了。”

    水上飙说:“我愿意你麻烦。”

    陶秉坤说:“我这里人手够了,你走吧。”

    水上飙坐在梯子上,居高临下地笑:“你还要钉椽条,铺木皮,筑土墙,再加十双手也不算够,是嫌我肚皮大吃多了你家的饭?”

    陶秉坤说:“反正不用你帮工了,你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吧!”

    水上飙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不讲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不会走的。”

    陶秉坤欲去拉他,他却爬上了屋架。大木匠过来打圆场说:“主家,难得他有这份热心,留下他吧,方圆几十里,还难得找到他这样的飙后生呢!”

    陶秉坤不好再坚持,否则有违常理,令人生疑,只好无奈地瞪水上飙一眼。水上飙却还不罢休,站在屋架上挑衅地叫道:“主家是不是怕我呀?”

    陶秉坤忍不住就骂了一句粗话:“我怕你咬我的卵呀?!”

    水上飙肆无忌惮地大笑:“哈哈,倒不是怕我咬你的卵,是怕你堂咬我的吧?!”

    陶秉坤顿时面红耳赤,欲发作,忽然想到他是有意激怒他,他千万不能发火,把幺姑牵扯进来就麻烦了。他于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晃了晃脑壳,不屑一顾地摆摆手,心里却在想:无论如何也得把水上飙这瘟神送走。

    天公作美,一连几天秋阳艳丽,云高气爽。主家舍得砍肉打酒,帮工们也就舍得卖力,屋顶很快就铺好了杉木皮,刮风下雨就不怕了。造屋造得顺利,陶秉坤似乎也因此而心情舒畅,对待水上飙态度也平和了,还时不时与他搭几句腔。

    这日黄幺姑送了午饭来,显得心神不安。陶秉坤便说:“幺姑,你慌什么,出什么事了?”黄幺姑结结巴巴地说:“村、村里来了几个县衙、衙里的人。”陶秉坤乜一眼水上飙,大声道:“县衙里的人也是人,你又没杀人,怕什么!”黄幺姑怯怯地看一眼水上飙:“那、那个班头说,他们就是来捉一个杀人凶手的,还问我看、看到没有。”陶秉坤注视着水上飙,只见他筷子不动了,眼里明显地掠过一丝慌惶。陶秉坤说:“水上飙,你吃饱了吧?吃饱了就帮我到山上抬根木来,走吧!”说着他抓住水上飙的手,大步往牛角冲里走去。

    到了看不见屋场的地方,陶秉坤便拉水上飙奔跑起来,边跑边回头观望。脚下正是他的红薯地,还有一些没挖完,霜打过的薯叶已经枯萎,薯藤却还有韧劲,不时绊他们的脚。跑到山冲最顶端,也就是那个牛角尖的地方,陶秉坤领头往山顶爬,手脚并用。陶秉坤边爬边注意后面,水上飙已是气喘吁吁,却紧随在后,一步不拉。陶秉坤爬上一个小山坳,走进一片杂树林,才停下来擦汗。水上飙惊魂甫定,问道:“主家,木头呢?”陶秉坤眼一瞪:“你要木头还是要命?!”水上飙愣怔住。陶秉坤指着林子里一条树枝遮蔽依稀难辨的通道:“这是一条野猪路,你跟着它顺着山脉走,可到青龙山,也可到乌云界。不想被衙役抓去砍脑壳,你就走吧!”水上飙望着他不言语,突然跪拜下去,对他磕了一个头。陶秉坤退一步:“你这是干什么?我可受不起你这一拜!”水上飙站起来,眼里有薄薄泪光:“秉坤大哥,你救了幺姑,又救了我,是大好人,大恩人!幺姑跟了你,会有福享的。我欠你的情,日后定当报答!”陶秉坤说:“那可不敢当!只要你以后不来胡搅蛮缠,就算我们烧高香了!你快快走吧!”水上飙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幺姑被我害苦了,我求你今后对她要好一点。”陶秉坤绷起了脸:“这不是你操心的事,你只要管住自己的脚,永远不要到石蛙溪来!”水上飙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但陶秉坤觉得他应得很勉强。

    水上飙的身影消失在林莽间之后,陶秉坤仿佛卸下了一副挑不动了的重担,全身疲软轻飘,坐在地上歇息了一阵,才走下山来。他没有去新屋场,而是直接回了陶家大院,见黄幺姑面带愁容坐在椅子上,就安慰道:“好了,总算把他弄走了。”

    黄幺姑说:“可我,心里总不踏实。”

    陶秉坤说:“放心吧,他不会来了的。”

    黄幺姑说:“我总觉得,不该诓骗他……”

    陶秉坤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这样他会走?”

    黄幺姑蹙眉想想:“他好像,不是个很坏的人。”

    陶秉坤说:“不管怎么说,他杀了人,就是个罪人!”

    黄幺姑说:“那天你若不救我,我被沉潭了,弄死我的族长是不是罪人呢?”

    陶秉坤想想说:“我想也是,他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行这么大的家法呢?是一条性命呵。何况你是我堂!你就跟我的田土一样,要有人打主意,我对他不气!”

    黄幺姑瞪着他,说:“没想到,你还真有蛮凶呢!”

    陶秉坤就一笑:“我凶什么呀?你没见过老母鸡吗?你要捉它的小鸡,它扇起翅膀竖起颈毛追着你啄,命都不要呢!好了,不讲这些了,水上飙也飙走了,屋也快造好了,我们也该过几天安生日子了。”他插上门,将堂揽入胸怀。

    时令进入冬季,陶秉坤的新屋终于落成。虽然不是瓦房,三间房由于木料不足也只装修了两间,余下一间用柴棍夹成板壁当杂屋用,但在石蛙溪来说,也是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加上陶秉坤特意筑了一道矮土墙,将门前禾场围起,又做了一个院门,就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院子。屋东头辟了菜园,西头是茅房和猪栏,火塘窗户下是鸡埘。陶秉坤还在院子里栽了一排棕树,两棵柚子树,在屋后山坡上种了十几蔸楠竹。倒不是遵从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古训,那楠竹发起来很快,一两年就可砍来破篾编织箢箕晒簟之类农具,很方便的。

    在郑重择定的吉日良辰里,陶秉坤搬出了陶家大院,透过鞭炮的烟雾,他对这个已呈破败之相的祖传院落环视一遍,然后用一把生锈的牛尾锁锁住他的那间偏屋。伯娘对侄儿的离去真心地流着不舍的泪,伯父却表情复杂地笑,不住地捋那几根黄胡子,不知肚里打什么鬼主意。陶秉坤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伯父家的大黄狗直叼他的裤腿,他看都懒得看一眼。

    家什少,帮手多,路也不算远,半天工夫便迁居完毕。搬家之前,他已请龙先生用红纸写了“天地君师亲”几个大字,作为中堂贴在堂屋中央,并把祖宗牌位与赵公元帅的雕像请到了神龛上。中午摆了两桌酒席,请帮忙的亲戚朋友吃了一顿;下午,夫妻俩又将所有家什调摆了一通,到太阳落山时分,事情便都已妥当。

    夜饭之后,天色尚早,他便坐在堂屋门口歇息。黄幺姑在他身边放了只方凳,凳上搁了一碟瓜子一杯热茶。他边嗑瓜子边读一本发黄的《增广贤文》,感到周身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和恬静。山谷清虚沉寂,不时掠过归巢的鸟影,石蛙溪在不远处汩汩作响,山巅上,一抹晚霞正悄然消隐。清凉的空气里,流溢着新屋和泥土的气息。他不知自己读了些什么,他沉浸在一种心旷神怡的情境里。鸡在禾场里刨食,堂在火塘里洗碗,新屋在他身后喷着清香……这一切要多好有多好!满足感温柔如水,包容着他,摇荡着他。

    突然,他听到堂惊异的叫声:“秉坤你快看!那七颗星星发亮了!”他心里一跳,踮足远望。果然,七星岩上平日不甚清晰的七颗星星此时近在眼前,依次闪烁出莹白的光泽,那么灿烂夺目,那么诡秘而神奇!他朦胧地感应到一种昭示……“秉坤,你不是说陶澍小时候读书时七颗星星就发亮么?是不是你们陶家又要出大人物了?”黄幺姑牵牵他的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七颗星星。陶家是该出个大人物了,但不是他,他一个挑脚出身的作田佬,是不会有大出息了,但是他有后代……他如受了点拨,悟到了真谛,搂住堂温热的身子,叫道:“幺姑,你要给我生儿子,给我多生几个儿子!”

    黄幺姑哎哟一声,用力推开他,娇喘道:“轻点嘛……我已经有了!”

    他一愣:“真的?”

    黄幺姑点头:“骗你作甚,我好几个月不来红了!”

    他喜得一跺脚:“哎呀,你早不跟我讲!”

    黄幺姑说:“要造屋,怕你分心咧!”

    他搓着手,上上下下地看堂,乐滋滋地:“嘻嘻,你真有本事,我一下种你就有了……来,让我看看!”说着一使劲,就将堂拦腰抱起,稳稳当当地走进屋内,平平展展地放到床上。他点亮油灯,解开她的衣裤,那个微微凸起,洁白柔滑的肚子便一览无遗地呈现在眼前。他伸出粗糙的手掌,珍爱、轻柔地抚摸它,一盆温水在胸中荡漾。他摩挲一下圆圆的肚脐眼,然后把一只耳朵贴到那肚皮上去,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神秘的胎音。

    黄幺姑一只手按在他头上,略带忧愁地说:“还不晓得是不是儿子呢……”

    他抬起头来:“肯定是儿子,我相信你的本事!听说肚皮尖就是儿子,我看你的肚皮就有点尖呢;还有,你不是喜欢吃酸坛子菜吗?俗话说,酸儿辣女,你肯定给我生儿子!”

    黄幺姑说:“要是个女儿呢?”

    他摇头:“你想都不要这么想,陶秉坤的堂还生不出儿子?你不光生一个,还要生三个、五个!我们家会发起来的,我不仅要把那两亩水田从伯伯手里夺回来,还要置好多的田地,还要修比陶家大院更大的院子,我们一定会子孙满堂的!我还要送儿子们读书,让他们成大器!今夜的星星是为我们的后代亮的呢,幺姑,你就放肆为我生儿子吧,你放肆生吧!”他激动不已,俯身亲着、舔着堂的肚皮,接着手掌从肚皮上溜下去,轻轻抚弄着那一片掩护着生命通道的黑色茸毛。后来他干脆把嘴也挪下去,贪婪地呼吸着温馨的女性的气息……

    陶秉坤回到屋外时夜色已笼罩了山谷,七星岩已隐匿于冬夜深处。但在他脑际,那七颗星星仍煜煜生辉,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