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航收回了思绪。
移民、买房,都是小节,随她折腾。每一步都能插手、干预、控制变量,影响甚至决定她到手的房子、证件、出国行程。
这件事甚至没有眼前的小象要紧,他需要问问她,这个玩具是洗干净摆回去,还是送给狗狗。
合同标明了休息时间,但那只是合同,在片场不可能每天只待8小时,12小时是日常,14小时是正常,16小时是经常。
休息日也是根据拍戏进度走,拍不完的话不可能去睡懒觉,甚至连基础睡眠时间都无法保证。
巫雨清的表演效果不好,开始的半个月导演还有好脸色,后来彻底没有了。
缺觉,累,上戏挨批,下戏对着一群在她面前噤若寒蝉的工作人员。
剧本拍了一半,巫雨清从安慰自己熬过去就行,变成了熬不过去拉倒,随便吧。
她盯着导演的怒容和他张张合合的嘴。
片场因为导演骂人,格外安静。所以便衣警察抓人时,大家第一时间注意到。
警察穿得和剧组工作人员一样,运动鞋沾灰,衣服半旧,眨眼间就把在不远处围观巫雨清挨骂的男主演拿下。
男主演身边的助理一样被擒。
警察和嫌疑人离开后,片场并没有炸锅,但气氛却无法挽回,谁还有心思工作。
大群小群消息不停刷,不方便玩手机的也忍不住和身边人嘀咕两句被抓的原因。
这个圈子,被抓的原因不外乎就那些。
女保镖在巫雨清的身边,男保镖则掏出手机给宗政航打电话。
因为这个突发事件,后面的戏拍不下去,所有需要男主演的画面都无法完成。
导演顾不上掰扯巫雨清的10分钟前的演技,赶紧联系资方和制片说明情况。
剧组停摆了。
圈里消息要比警方通告快,两天后大家就都听说了。
劣迹艺人,封杀。
不仅是后面的戏拍不了,前面已经拍好的片子,有男主演镜头的都废了。
现在是否重拍也没个定数。
开始有人走。
巫雨清在酒店睡饱后也撤了。
具体安排等通知,可通知什么时候下来呢?
制片、导演、资方一直在开会。
有消息称这电影还要继续拍,换男主。也有的说当初就是扯着男主演的大旗找的融资,现在老板肯定不会继续投钱。
巫雨清对第二种说法存疑,导演才是剧组最大的招商引资卖点。但这个卖点也不耽误她拎着行李箱先走一步。
片场里除了群演都是叫得上名字的演员,大家没工夫耗在这里干等。
回到京城,已是9月。天空阴沉,风里透着凉意。
巫雨清蜷缩在浴缸里,边泡澡边看纪录片。
她感觉自己已经不会演了。
明明开机前和往常一样仔细研究人物,写了分析,了解背景知识,拍戏的时候努力代入角色(她是体验派)。
但导演就是觉得她不对,不行,不够好。
国际知名导演的持续否定,让巫雨清失去了自信。在剧组的时候靠一口气硬撑,提醒自己不要松懈,别垮掉。
一回到家,这口气自动消散。
焦虑、灰心、沮丧、自责……无数负面情绪压着她。她感觉自己的脊梁都弯了两度。
浴室的混响音效让纪录片里的人声和背景音乐格外清晰。
随着片中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巫雨清的思绪不再专注于自身,她看了进去。
很久之后,屏幕黑下来,随着他的念声,一个个白色韩语名字出现,底下是字幕的中译名。
巫雨清直愣愣地看着。
导演说得对。
她就是错了,确实没有演出他要的效果。
她饰演的记者,内核里的善良与正义感,暗地里调查、拍摄、搜集资料,这些动作和人物个性不用在镜头前眉头紧锁,发现重要证据时深呼吸或咽口水。
导演说浮于表面,套路化。于是她就把这些小动作小表情都改了,然后导演又说这样太木。
巫雨清不能理解这句“太木”。
动作多是错,没动作也是错。
怎么变“灵”?这个“灵”该是什么样的表情、气质和神态?
巫雨清这段时间快琢磨疯了,已经钻了牛角尖。
没有所谓“灵”,要的是真。
那些有坚持、有追求、身体力行践行自己理念的人,是微暗的火。
燃烧的心在胸腔里,旁人能嗅到烟。
信念感不是倔强的表情,挺拔的身姿,明亮的眼睛。它更多闪现在疲惫的身躯上,寻常的话语里,向前的脚步中。
巫雨清从浴缸里站起,热水顺着身体往下淌。
这些感悟一定要记在人物分析文档里。
她抬手拿浴袍,然后看见浴巾架子上奇形怪状的毛巾。
谁叠的?家里的阿姨不可能……这不是青蛙吗?
她拿下来细看,没想到毛巾青蛙的身体塞着东西,还很重,掉出来摔在地板上。
她的拖鞋前躺着一块金条。
巫雨清抬头去看架子上另一只还维持着原样的毛巾青蛙。
宗政航翻看妻子的书。
她在读人物传记,因为要摘抄,阅读速度不算快。
巫雨清很少重读什么书,她喜欢一遍过,读、摘、记,一次性搞定。
《华盛顿邮报》宗政航读过这本书。
他知道巫雨清在片场演得不太好。虽然视频通话时她从没提过自己工作上的窘境,回家后也不聊可能要夭折的电影项目,只是埋头了解媒体人的一切。
第一人称自传极有感染力,宗政航不想看凯瑟琳的家庭主妇时期,打算重看五角大楼文件泄露的始末。该文件记录二战后美国政府对越政策的种种秘密,从根本上动摇了越战的合法性。
但目录只是简单地标了“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和页码,宗政航只好往后翻。
这时,他的妻子走进卧室,手里拿着两块金条。
巫雨清拿过宗政航的一只手,将金条放在他的掌心。
黄金没有在男人的手上多停留几秒,被随手放在一边。
“不喜欢么?”他问,把妻子拽坐到他的身边。
她没有回答,反问道:“包装盒是你叠的吗?”
宗政航确定他们此刻想到的是同一件事,笑起来。
“这都多少年了,你还记得。”巫雨清有点受不了,“我当时就随口一说。”
巫雨清侧着脸,宗政航埋在她的肩颈处。
在浴袍被彻底脱下前,她站起来:“你打断了我,得记个东西。”
然后想起手机放在的洗手台上,忘了拿过来。
担心再走回去会遗忘一些句子,干脆解锁了宗政航的手机,给自己的发送她脑海里饰演记者时需要注意的点。
巫雨清去浴室拿手机,发现中介给她发了几个视频,拍的是独栋房产的庭院和室内,给了详尽的数据和优缺点。
她坐在马桶盖上看完。
国内外有时差,中介总是晚上发东西,她在剧组的休息时间都快颠倒了,所以有空就回复。
回到床上,巫雨清措词写邮件。
宗政航听到她重看视频时公放的声音,没有一点要避着他的意思。
“看房子?”
“嗯。”笔记本的屏幕光在她的虹膜上照出高光,“表演有瓶颈了,音乐也该学些新东西,需要进修。”
说着就把头抬起来,“等我有空,今年肯定去不了。”
“看好学校了?”
“没,在哪儿买房就在哪儿上学,我选的城市都有很好的大学。”
宗政航必须承认,这一刻他感觉好很多。她没有不告而别的打算,这只是……
只是误会。
他想说家里在海外也有房产,脱口而出的却是:“那咨询移民呢?”
巫雨清顿了顿,“想了解一下。”
她不愿隐瞒宗政航她的计划:“如果我们离婚了,我不会待在这里。
“要是你不方便婚变,分居的话,我会旅居。如果你十年如一日地这样对我,也没有关系。我之前一直在等,有什么想法和计划都是:等你放手后我就怎样怎样。”
“非常被动,这样不好。你的分离焦虑和偏执,我们一起想办法缓解、治愈。”
巫雨清没有盲目乐观地认为最后一定能够得偿所愿,但至少应该努力。
“这就是你选的道路。”他说。
“是的。”她的目光没有从电脑屏上移开,“我上一次死得太早,所以会有白月光效应,你在回忆里不断美化我。”
“我要真是你完美的爱人,你当年就不可能和米家的女儿接触。”
那我呢?
宗政航想问。
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到底是鳏居多年的丧偶中年人,还是和初恋结婚的26岁青年。
巫雨清自从知道他们融合了,她交流的对象总是那个和她一起读T大的宗政航。
明明他和她也朝夕相处那么多年。
他也接她放学,送她小熊,在她病危的时候照顾她。
那个宗政航背叛她,他没有背叛。
那个宗政航禁锢她的自由,他却从未过多干涉她的工作,没有把她关在房子里。
可诡异的是,他没有嫉妒和怨恨。
想要区分身体里两个不同的灵魂,繁杂的回忆却更紧密地包裹着他。
他和她在同一张床上等待入睡,在同一辆车里赶往目的地,在同一条街道上并肩行走。
地面上全是沾着雨水的枯叶,是秋天。
和现在一样的秋天,在某一年。
他不能确定是哪个时空的秋季。
没有牵手,她觉得冷,手揣在外套口袋里。
他们在聊着什么,内容不重要。
半空中旋转下落的叶片偶尔停留在肩膀和鞋面。
变黄的柳枝摇摆不定,拂过她的头顶。
我爱你。我觉得树木因为你的路过而爱上你,伸出枝条只为碰触你的头发。
这样的心情,甚至不需要一个确定的主语。他或者他,都可以。
宗政航合起巫雨清腿上的笔记本:“你总是觉得自己可以离开。”
他的语气里嘲讽很淡,无奈很浓。
他吻她,所以她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