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程乐乐需要回影院确认元旦节目。因为圣诞节珠玉在前，元旦的活动自然要花点心思。之前是大火爆炒，这次她想小火慢炖。她请了上次偷艺的魔术师，在每次开场前的五分钟给顾表演一点即兴的小魔术。她还在影票上花了些心思，提前把三天假期用的票展开，随机在票面上叩了印章。不同的印章可以兑换跨年礼品，单身顾还可选择是否愿意将来和拿到同样印章的陌生人一起免费观影一次。对此程乐乐得再去落实一下细节——红娘要做，隐私也得保护，中间会产生很多沟通成本，她得再培训一次员工。
陈安不想打乱程乐乐正常的生活节奏，便给自己放了个长假，顺延了省城的行程，专心护在程乐乐身边。
程乐乐一个上午都在写“QA”的培训材料，陈安跟她说什么都慢半拍，慢半拍之后回个“嗯”。
陈安待在影院无事可做，下单订了城北进口超市的水果、零食、电器、花卉若干。
收了货，陈安先布置花花草草，再规整咖啡机榨汁机的电线，收拾妥当后，便坐在程乐乐旁边，专心致志地剥葡萄。
剥完一碗葡萄，接着剥松子。
办公室营造得富有生活气息。员工接力进进出出，用余光看完，出去便交头接耳，相互补充各种细节。
“程店长连剥完的葡萄都不惜得吃。”
“对，还得靠喂。”
“吐的葡萄籽还得有人接。”
“整一个只会张嘴的废人。”
然后齐齐夸程店长御夫有术。
快到中午时分，陈安刚清扫完桌面剥的松子壳，唐欣的电话就过来了。
“老大，知道您着急，我先把调查公司反馈给我的情况先给您汇报。万胜木一年前因酒醉驾车发生车祸，脊柱断裂后瘫痪至今；秦瑞三个月前被遣送至戒毒所强制隔离戒毒；秦文峰名下有一家皮包公司，其实是无业游民，最近一年和一个名为沈天兰的50岁女士走得比较近。”
一个电话，把陈安心里最怀疑的三个人全都洗清了。
“老大，需要我focus哪位吗？”
陈安举着手机往外走：“秦文峰几年前捞到了一笔横财，你让人查一下有没有猫腻，有的话就直接做好市民举报了吧。”
下午，程乐乐要在总经理室分批培训员工。
顾询问时被支来支去的服务体验是最差的。她要求，不管是不是负责这项活动，所有员工都必须清晰细节。
陈安本想坐角落旁听，但被现场要求关手机后，就夹着尾巴去综合办公室坐着了。
何叔发来，说调取到了车载监控，可惜拍到的电动车没有牌照、作案人全程有头盔遮掩，没有拍到脸，有效信息并不多。陈安这几天在泰溪的行车时段他们也看了，没有可疑跟踪车辆。
同样，马保刚刚调取到的城北购物中心监控，那人也是全程穿戴了玩偶服。
他们打算从玩偶服和摄像头的来源处下手。泰溪没有集中的电子产品市场，店面比较散乱，好在本地租借二手玩偶服的地方不多。何叔调集了本地的几个合作伙伴，打算兵分几路排查。
“只要不是网购，这条线摸下去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但如果是网购的话，就需要费点时间了。”何叔这么说道。
一天下来，全是不太好的消息。
隔壁总经理室的培训结束，员工大概受了程乐乐邀请，涌来办公室里蹭吃蹭喝。
因为陈安上午表现得过于妻奴，在员工心里的威严感骤降。
沈大峰还能和他开玩笑：“姐夫，三日不见，如隔三日啊。”说完，手贱地夹了几粒剥好的松子仁进了嘴里。
影院员工多为女性。分享美食间隙，其中几个凑在一起看手机，研究平安夜那天程乐乐表演的那支舞。
沈大峰说：“现成师傅就在这里，你们还舍近求远看抖音视频啊？镜头都快晃死了。”
程乐乐叼着根红薯干说：“你们想学啊？来，我教你们。就五分钟啊。”
说着她站起来，走到她们面前喊拍子：“一二三四，这里手打开，脚往前走……”
想学的那三四个女孩兴奋地跟在后面手舞足蹈。
跳到中间，一个戴眼镜的员工喊：“啊，我最喜欢这个小青蛙的动作了。好经典的。那天我跟着做了好几遍。”
另一个大眼萌妹说：“我觉得前面那个才酷，腿往前划一圈——”
旁边的员工道：“那是你平安夜那天没来。小青蛙动作轻松易学，现场好多人都跟着跳这个，你跟着跳两下，就上头了。我现在听到这个音乐就忍不住要往上摆手。”
大眼萌妹道：“视频里看不出来。”
“所以说，演出就得看现场。录下来就没那个意思了。”
“我试试。”
陈安看着那群员工齐齐两手往上举，电光火石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拿出手机给何叔发：
那天在购物中心门口，他向程乐乐做了一个现场互动的动作。
网上的视频流传再广，互动性也会减弱很多。
只有现场跳过的人，才会把那个动作当做记忆点，自然而然地跳出来。
何叔回得很快：你的意思是，那个人那天在影院现场？
陈安：城北购物中心附近有租卖人形玩偶的门店吗？
离那两公里处有一家，主营网络渠道，线下门店也不小，都能在地图上搜到。
陈安快速地将自己的猜测的点连成了一条线：我猜那天影院的演出给了他灵感，然后第二天上午他先去买了熊猫公仔和摄像头进行改装。那个物件不大，可以放在电动车的后备箱内随身携带。
下午的时候，他可能去购物中心送餐，碰见了我们，临时起意，搜了附近租卖玩偶服的市场，直接去那里租买了一套，接着返回到购物中心。
城北购物中心的地下停车场还没开放，所有车都停在广场对面的收费场地。离那最近的就是西门那个出口。他只需要在西门口那守株待兔就可以碰见我们。
何叔，你们先去排查城北那家玩偶店吧。
何叔回：我们本来也快查到那家店了，等下给你消息。
然后陈安去了监控室。
监控室是一个过道隔出来的非常狭小的空间，塞满了票房系统的主机、UPS和电信设备。陈安站在那里一帧一帧地排查。
这个人来影院的目的是看程乐乐。他知道平安夜那天程乐乐会到处走动，肯定不会进厅看几小时的电影浪费时间，那么大概率他会一直留在大堂。所以，只要大堂里面的某个人一直没有入场，就应该是嫌疑对象。
可惜监控视频查起来很费劲，荧光棒气球造成了一定的视觉障碍，那天人流又很密集，一眼扫去全是乌泱泱的人头。而且根据防控要求，每个顾都戴了口罩，靠肉眼区分不开。
陈安把涉及大堂的几个摄像头视频全都导了出来，静等何叔这边的消息。
没过多久，何叔打来电话：“你猜得没错。我问了这边的老板。几天前，他们确实售出过一套二手熊猫玩偶服，因为是现金购买的，老板当时找不出零钱，想或支付宝转给他，被他拒绝了，老板为此还去找人破零钱，所以老板对他还有印象。”
“有看到脸吗？”
“有监控但意义不大。他一直戴着头盔和口罩。老板也记不得任何容貌特征。不过老板说，那人听不懂泰溪方言，是个外地人。”
“外地人？”
“不是黄天苟，这人偏瘦偏高。”何叔叹气，“你那边查监控有好消息吗？”
陈安道：“正在想办法。”
陈安早年间投资了一家主研身份识别的公司。他把视频发给了那边的CTO，让他帮忙看下，能否从技术角度确认在场的所有人都进了场。
CTO说只需识别所有人的唯一性和运算人的路径即可。现在的身份识别手段很丰富，口罩遮挡面部已经不算特别大的障碍了。只要视频清晰度足够，又有不同角度的版本交叉补充信息，加上排查量也不多，应该很快就有结果。
晚饭前，CTO发来：所有人都陆续进厅了，除了这些人：
后面是一个个人脸截图。陈安辨认出，这三四个人都是影院的老员工，陈安刚刚在办公室听他们说了方言，很好排除。
CTO又很严谨地补充：那些穿着玩偶服、化妆成小丑的演员，不在识别之内。
这句话实在很像侦探小说里蕴含上帝视角的箴言，似是醍醐灌顶，陈安直觉自己离真相已剩一步之遥，锁上手机屏，向程乐乐索要平安夜那天舞蹈演员的负责人电话。
程乐乐正在查看猫眼的电影热度，问：“你要这个干吗？”
“有个开餐厅的朋友看了那天视频，说他也想邀他们演一次。”
程乐乐不疑有他，大方地给了号码，说报她的名字有优惠。
“还有小丑演员的。”
程乐乐蹙眉：“我让沈大峰找的人，你问他要吧。不过这种市面上不少，不用非得要这个人。”
陈安点点头：“我要去总经理室打几个电话，你——你乖乖坐在这里，别乱跑。”
“为什么？”程乐乐奇怪地看他。
“我订了玫瑰花，待会儿要你本人签收才行。”
程乐乐第一次听说送花还带提前预告的：“小哥，我感到非常惊喜，谢谢！”
“不气。”陈安走到总经理室，先订了一大束玫瑰，然后给街舞社团的那位负责人去了电话。
电话另一端是个女生。
陈安自称是影院员工，开门见山地询问当天在影院演出的团队里是否有外地人。
那女生听罢，不悦地道：“你们咋还有地域歧视呢？排除外地人啊？”
“防疫要求。补交资料时要求填报的。”
女生态度上配合了一点：“就俩。我和晶晶，我俩是东北滴。”
“晶晶是女生？”
“那不然呢？”
“那晚临时有换人吗？”
那女孩不知陈安身份，以为只是影院员工，嚷嚷道：“大哥，咱整的是技术活儿，你给我拉个人过来跳两步我瞅瞅，能跳利索不？以为是赵四呢抻下腿就成？”
陈安口音差点被她带偏，说了声谢谢便挂了电话。
陈安本来也没把重点放在舞蹈演员上，那毕竟是个团体协作的项目，旁人轻易混不进去。他走出办公室，溜达了一圈，把正躲休息室里吃玉米片的沈大峰提到了总经理室。
“玉米片好吃吗？”
“好吃。”
“那是我买给你姐的。”
“姐夫，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啊。你的不就是我姐的，我姐的——”沈大峰在陈安的死亡凝视中吞了音：“还是我姐的。”
他擦了擦手：“姐夫，怎么还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这儿来了？”
总经理室刚用来当培训场地，里面放了不少椅子，陈安拉来一张坐到沈大峰面前：“平安夜那天的小丑演员是你联系的？”
“嗯。”
“名字、联系方式。”陈安干脆利落地说道。
沈大峰道：“那我得登录官博后台。我们招聘信息都是在官博发布的。本来我都定好了一个演员，平安夜前两三天，他私信了官博，给了个很低的价格。”
陈安把自己手机递给他：“现在登录。”
沈大峰输入了账户信息，把那天的私信记录调了出来：“就是这个人。”
陈安点进那人微博，上面全是系统自动转发，像是僵尸号。他截屏发给唐欣，让她找技术人员查一下最新登录的Ip地址。
“简历有吗？”
沈大峰从严肃静默的氛围中嗅到了事情的不寻常：“没有简历，就一个几小时的兼职，真不至于让人做个简历。”他顿了顿，指着聊天记录道：“但我让他来影院面试了。”
“什么时候？影院哪里？”
沈大峰紧张地站起来：“就在大堂面试的。平安夜前两天。周三下午三点多的样子。”
陈安道：“去监控室查记录。”
沈大峰唯唯诺诺：“姐夫，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那天那人来的时候脸上抹着油。他说他在别的地方刚打完工，还没来得及卸妆，就带着气球什么的给我表演了一下，我觉得他技术没问题，价格又便宜，就定他了。”
“没留身份证复印件？”
“那天他没带，说是赶场跑过来的，手机钱包什么的全落在上一个场地了。我看他这样就让他赶紧回去拿包去了，让他来表演的时候补交一下就行。”
陈安捏了捏山根：“等平安夜那天就忙忘了，是吗？”
沈大峰露出心虚的表情：“他要想拿到钱，肯定得来补交的，不然财务也跟他结不了账。”
陈安对沈大峰这个猪队友表示了无语。
唐欣发来，说这个僵尸号的Ip号显示地址是海外，对方可能用了vpn登录。
陈安收起手机问沈大峰：“他是外地人？”
“这我也不清楚，不过没咱这边口音。”
陈安一连串的审问让沈大峰有点坐不住了，他提心吊胆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姐夫？”
“叫我陈总。”陈安冷冷地说。
沈大峰深感自己闯了大祸，脑补出自己可能放走了通缉杀人犯，现在就差穿制服的过来，打一束白灯照他脸上了。
好不容易出现的线索眼看着就要断了，陈安搓了把脸：“沈大峰，你集中精神好好想想，那个人有没有明显的特征或者是让你印象深刻的手势、习惯动作。只要你想到的，都可以说。”
沈大峰被陈安郑重其事托付重任的样子吓得激灵，一边拼命回忆，一边念念有词：“头发，头发是黑色的，有点长。眼睛好像是黑色的，鼻子化成了红色。嘴巴挺大的，不过好像小丑嘴巴都大哈。耳朵，耳朵实在没印象了。脖子，脖子——”
沈大峰突然大喝一声：“对了对了，就喉结那个最尖的地方有颗很大的红痣。那天影院暖气开得很大，他那个小丑服不透气，冒了一身汗，他就开了一点拉链。我看他不停咽口水，以为他热渴了，想去给他倒水，被他拒绝了。但他干得一直在吞咽，喉结上的红痣也是晃啊晃的，看得我特别难受，我肯定不会记错。”
陈安捏着额角搜索大脑数据库。他很确定，他见过脖子上有红痣的人，可是在哪儿啊？
泰溪经济不算发达，本地人占了九成。外地人在这里应该是很突兀的一个群体。而这是一个和程乐乐、和他都有交集的外地人。
限定搜索词后，陈安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得出搜索结果。
通达院线。童哲。
唐欣汇报的通达调查资料里有童哲的简历，简历上有一寸照片。
他发给唐欣，让调查公司把上次调查的关于童哲的资料、照片不遗巨细地发过来。
等待期间，陈安嘱咐沈大峰向程乐乐保密，沈大峰自知自己工作失职，前有程乐乐挥泪斩黄薇，即便陈安不说，他都不敢张扬，连玉米片都没拿就匆匆走了。
五分钟后，陈安收到了童哲的资料包。
211大学毕业的理科高材生，家境贫寒，大学期间打过多份工，性格孤僻偏执。在黄天苟的职场霸凌中，乐乐是唯一一个站在他身边的人，或许他是那时喜欢上了乐乐，或许还要早一些，因为他的性格并不招人喜爱，乐乐很有可能是他们部门唯一待他好的同事，然而乐乐因为她离开了总部，他自责、自卑、自怜，把这种喜欢发展成了病态的妄念。
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寓言故事都在怪农夫愚蠢，可是现实世界里，蛇不会在头上贴标签，还会伪装成弱者的模样埋伏在你的身边，让人防不胜防。
俗话说，打蛇打七寸，可是只凭偷拍一项，压根连蛇的尾巴都打不到。
兴许是冥冥之中老天有所感应，陈安把童哲照片和身份信息发给何叔没多久，便接到了一个来自希腊的海外电话，接起时，他以为是在欧洲的朋友打过来的，但电话那头传来了时间冗长、呼吸急促的声音，他立刻明白这是个用伪装软件包装的虚拟号码。
他随即按了录音键。
当他发现自己的偷拍被发现后，普通人应该也会慌张，最好的办法是蛰伏不动，但这次，童哲比陈安想象的要莽撞很多。
在童哲的一声经过变声器加工的“喂”后，陈安先问：“你就是那个送熊猫的人？”
“是。”
“怎么证明？”
因为紧张，童哲的语速有点快：“我手上有你和她的不雅视频。”
陈安镇定地问：“你要什么？”
“我要10万。”
陈安并不感到意外。小半年前，喜欢自己的人为自己站队时，他都会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反咬一口，逼她失去事业，这一次，他照样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背叛自己的初衷。何况他已经在犯罪的道路上走出了第一步，之后的心理障碍就不会那么大。
陈安沉默的功夫，对方已经开始往上加价：“时间拖得越久，我要的钱更多。现在我要20万。”
20万。陈安来不及问法务20万在敲诈勒索罪中属于什么样的量刑范畴。
“我要先看视频。”
“30万。”
“我不和没有诚意的人做交易。”
“40万。”
陈安几乎在故意拖延时间：“我怀疑你在虚张声势。”
“50万。”对方像个叫价机器人。
陈安其实从这个起步价上就判断出来，童哲并不了解他的真实身份。出事后时间紧迫，他很有可能只是拿到了星辰影院的内部通讯录，知道他是影院的总经理而已。
“50万太多了，能不能便宜一点。既然是交易——”
“陈总，你对你爱人的名誉毫不珍惜。作为惩罚，我要100万。”
“100万会不会太多了点？再说你怎么保证收到钱后不再泄露？”
“你除了相信我的为人，也没其他路可走。明天中午12点，我跟你联系。不要在钱袋子里装定位器，也不要报警，你知道后果的。”
说完，他单方面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