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实在是来得慢。陈安心急如焚，推开旁边的逃生通道门，三步并两步地往上跑，或许是剧烈的奔跑让他的呼吸很不正常，此时他只觉得积郁在胸口的那团气散了，畅快淋漓到极致，他贪婪地呼吸，肆意地流着汗，跑到12楼时脚步也没慢下一寸。
到了病房前，他猛地推开门，看程乐乐的那张消瘦的脸，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气息不匀地道：“程乐乐，我们谈谈行吗？”
程乐乐在玩消消乐，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抖，刚刚布的局功亏一篑，不免有些烦躁。
她有点气鼓鼓地道：“谈什么？”
小地方地皮不值钱，VIP病房房间很宽敞，容得下一张加宽的病床，一个双人沙发，一个衣柜和一个水吧。墙纸是暖白色的，中央空调徐徐送出暖风，病床边的花瓶里插着一束钟槿带来的向日葵。
一切都很温馨。
陈安坐在沙发上，经程乐乐的语气提醒，便把最想确认的事先往下压了压。
“乐乐，我们各自说一件这些年最难过的事，好不好？”
程乐乐想直接拒绝。
她有很多难过的事，不想当着陈安的面去分出一二三四。
但陈安已经先说出来了。
“我跟我爸妈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回到省城生活后，我有意要改变这种情况，当时我很看好一个项目，为了示好，我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建议我妈如果有闲散资金，可以跟投一部分。后来，我在餐桌上又提了一遍。”
程乐乐看向陈安，他也看向她，仿佛是向她汲取说下去的勇气。
“因为我很少在家里谈及我的工作，他们以为我缺乏资金，问我大概需要多少。我很有把握地说，多多益善。不久后，他们向我的账户汇了一大笔资金。”
陈安顿了顿没再说下去，程乐乐便碰了下他的手背。因为输液的关系，她的手比往常要凉一些。
陈安很不习惯向别人剖析自己，连见心理医生都没提及这段隐秘，但他还是向这世上他最喜欢的人说出了当年差点压垮他的一句话：“那是我爸受贿的第一笔也是最大一笔钱。”
陈安低下头去：“我很后悔，判决书下达的时候我在想，如果你和我一起待在省城，凭你的能量，肯定比我有办法让我家里的氛围好起来，我就不会让他们误会我，也不会让我爸走上犯罪的道路。所以，我像一个不愿承担自己错误的懦夫一样，怨恨过你一段时间。”
程乐乐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陈安道：“不是你的错。那时我实在太想你了，才会有这样的怨念。现在我不会这样钻牛角尖了。”
“嗯。”程乐乐垂眸，“释然了就好。”
陈安清了下嗓子，说：“轮到你了。”
VIP房的隔音效果很好，不说话的时候病房很安静，程乐乐很沉默地看着输液管里的液体慢慢进入血管。
陈安没有催她，过了很久，程乐乐道：“我觉得妈妈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幸福。我很想把她的骨灰放到爸爸身边，但是害怕妈妈在天上不同意。”
比起陈安冗长的告解，程乐乐吐露得很少。
陈安艰难地理解其中的意思，问：“是干妈的第二任丈夫对她不好吗？”
程乐乐轻阖眼睛片刻，说：“有一点。”
“但是干妈没发现？”
“嗯。”
“他们做了什么吗？”
程乐乐想，那是第二件让她难受的事了，她不准备不公平交易，所以她笑了笑，避重就轻地道：“因为我是我爸那头的，他再好也比不过我爸。”
“哦。”
护士敲了下门，进来查看盐水，简单量了下体温，便走了。
病房再次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陈安说：“乐乐，对不起，那天我不该那样。”
虽然没有特指哪天，但两个人心知肚明，但程乐乐不知道“那样”是指哪样。是朝她发火还是亲吻了她，不过也不是很重要。
程乐乐说：“没关系，我也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从来没觉得我们是两家人。”
“嗯，奶奶一直很想你。”
表情管控得一直很严格的程乐乐突然眼眶湿润。如果世上有她最对不起的人，那肯定是陈奶奶。
她痛苦地抹了一把眼睛，语气中带着一丝哭腔：“对不起，我一直没有勇气去看望她。我怕她打我骂我，也怕她惦记我想念我。她，她还好吗？”
陈安握住程乐乐的手：“她很好。等你好一点了，我带你去看她。”
“嗯。”程乐乐拼命地点了下头。
陈安给程乐乐倒了杯水，程乐乐喝完水后冷静了一点。
微微转了下纸杯，里面的水晃了晃，程乐乐盯着荡开的波纹，问：“奶奶见过她吗？”
陈安问：“谁？”
程乐乐两眼弯弯地笑，叨叨不停地说着：“你女朋友啊，什么时候谈的，瞒得这么好。长得挺漂亮的，对你也很好的样子，奶奶应该很满意吧？有要结婚的打算吗？要是结婚，就在省城定居了吧？省城的房子还挺贵的……”她顿了下，“我忘了，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穷。”
陈安听她一口气快速说出一堆古怪的话，仍然不解：“什么女朋友？”
程乐乐勉强地笑了笑，假装很开放的口吻说：“别装了。你去申亚开房的事我都知道了。成年男女，不用藏着掖着的。”
陈安恍然大悟地道：“你说唐欣吗？”
程乐乐点头：“原来她叫唐欣啊。”她很想夸赞一下这个名字，但实在找不到点。
陈安带着些许的怒气说：“她不是我女朋友。”
程乐乐拿杯子的手晃了下，说：“那，那是炮——”
“也不是。”陈安没好气地说，“她是我助理。我们那天在办公室开视频会，被你们赶出来了，临时找不到安静的地方，才去了申亚。”
“哦，这样啊。”程乐乐说道。她心里无端畅快了，可能是挂了几天盐水，身体真的已经好起来了。
她喝完最后一点水，又有点不解地看陈安，“那你为什么一直待在省城？”
陈安没有立刻回答上来。
程乐乐玩鬼屋当晚从他家逃跑的样子重新浮上脑海。他在听到钟槿透露的真相后，兴奋地跑上来，并没意识到，没了钟鸣，他好像也不会是排在第一顺位的那个人。
十八岁的时候，他很有自信地运筹帷幄。七年后，到临门一脚，他还是缺了一点点勇气。
他反问：“对了，你那天送我的小天鹅，有什么讲究吗？”
程乐乐没好气地道：“本来有讲究，现在没讲究了。”
“哦。”
程乐乐问：“刚才那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那我换一个好了。”
陈安如释重负地点了下头。
“那天你为什么亲我？”
陈安：“……”
程乐乐说：“你好好回答的话，会有奖励。”
她看着他，眼睛里散发着童真又狡黠的光芒，丝毫没有刚才郁郁寡欢的影子。
陈安听到自己的心跳发出很大的声音，如果护士进来测量的话，可能会让他直接入院治疗。
他舔了下嘴唇，看着她：“你一直知道的。”
程乐乐的眼神充满了鼓舞，声音温柔又坚定，带着蛊惑：“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陈安飞快地低了下头，再次抬起时，表情变得很认真：“我跟我妈的关系到现在都不是很好。”
“哦。”程乐乐略微失望地应了下。
陈安接着道：“我爸入狱后，我很自私地想，希望你在我身边，帮我修复一下母子关系，不要让我家重蹈覆辙。”
“哦。”
“但其实那也只是我的一个借口。”陈安看她，眼神真挚，充满渴求，“我只是纯粹地希望我们能在一起。”
程乐乐问：“小哥，你还在喜欢我吗？”
“一直一直都很爱你。”
“你爱我什么？”
“全部。”
程乐乐酸涩地说：“那你这些年过得肯定很不好。”
陈安蹲下来，拉着程乐乐的手，仰视她：“乐乐，如果这些年没有人走进你的心，你要不要邀请我进去坐一坐？你要是觉得还是不行，还是不舒服，我再走再离开。你不要觉得有负担，我是心甘情愿的，也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来承担。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程乐乐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陈安去了省城没有回来。七年前，她把小哥的自信摧毁了，让他如困兽之斗，在爱情面前畏怯退缩，连表白都卑微到一点自尊都没给自己留下。
他本不该是这样的人的。她想把他对她的信心一点点找回来。
程乐乐说：“好。”
因为回答得过于痛快，陈安愣了一下。
在他怔愣的时候，程乐乐已经俯下身，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时间很短，速度很快，让陈安没来得及反应。
“这是我的保证金。”程乐乐道。
陈安觉得很虚幻。好像一个囊空如洗的穷鬼赌上仅有的一块钱买了一张彩票，最后成为了亿万富翁。
他用了很久的时间让自己接受了喜讯，暖意从指间慢慢传递到心脏，又输送至脸颊，他带着一点不仔细打量看不出来的红晕，以亿万富翁的心态问：“我现在可以支付很多很多的诚意金吗？”
程乐乐笑了起来，说：“可以。”
然后陈安站了起来，指腹擦过对方瓷白的脸，慢慢靠近，鼻尖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奶香。当靠得足够近的时候，她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像是刷过他的脸。陈安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眼睛，又啄了一下她的鼻子，最终把唇放在了他最想去的地方。
陈安明明不爱吃甜食，却总是觉得程乐乐是一种很甜的水果，是他唯一无法抵御的甜味剂。吻上她温热又柔软的唇的时候，他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这是一个漫长的又不带情欲的吻，程乐乐在陈安略微移开一点的时候说：“好了吗？”
陈安好笑地点了下头，问：“会觉得膈应吗？”
程乐乐很实在地说：“时间长一点的话，好像有一点点奇怪。”
陈安检讨：“可能是我没经验的原因。”
程乐乐沉默了会儿，安慰道：“你是学霸，会进步的。”
陈安笑意过于明显，但也很真诚地回应程乐乐的宽慰：“嗯，会让你看到进步的。”
程乐乐说：“相互进步嘛。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也会很快适应的。”
陈安摸了一下她的头：“好。谢谢你的努力。”
陈安想，其实程乐乐只要向他走近一步，剩下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步由他来完成就好了。
不过，她如果愿意向他跑来，他也不会介意的。
两人冰释前嫌，又确认了心意，似有聊不完的话题。
病房里只有苹果。
陈安一边想着等下去买点葡萄，一边拿刀削着苹果，不经意地问：“杨伯说，你去车棚上留过言，给我加过油？”
程乐乐说：“你真的没看到啊。太可惜了。我爬得好小心好累的。”
“还崴了脚。”陈安不悦地道，“以前在楼顶录视频摔过膝盖？留疤了吗？”
程乐乐摇头：“没有。”
“程乐乐，你应该和我说这些的。不许欺瞒我。”陈安道。
程乐乐忽然想起身上的纹身，说：“是有个事瞒着你。”
说着她开始解病服的扣子。
陈安吓得差点一刀削在虎口上，问：“你干什么？”
程乐乐说：“小哥你不要想太多，我里面还穿了件短袖的打底衣。”
陈安结结巴巴：“我没有想太多。”
程乐乐说：“我觉得你有。”然后她把脱下来的蓝白条病服放在一边，掀起左边的袖子：“喏。看看这是什么？”
陈安凑过去看，那里有个色泽有些寡淡的纹身，不过他还是认出来了，是当年他拿奖的奖牌。
“你——”陈安又气又甜蜜，说：“以后不要纹身，知道吗？”
程乐乐“啊”了下，连忙揭开自己右边的袖子，说：“那我先说明白了吧。我这边也有一个。”
陈安气绝，看了看，那边的纹身颜色要鲜艳很多，上面印着CY。
“这是我爸和我妈的。”程乐乐道，“你看，我把最重要的家人都印在我身上了。”
陈安的气一下子散了。
他后悔七年时间里没有不顾一切地找到她，也后悔这段时间的逃跑，剩程乐乐孤零零地一个人，面对这个可怕的世界。可她一点都没记恨他，还努力地容纳了他。
他站起来，张着双臂问：“可以抱一下吗？”
程乐乐跪在床上说：“哦，你不用每次都问的。”
陈安把程乐乐揽进怀里，说：“以后我都陪着你。”
程乐乐趴在陈安的肩上，重重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