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屋位于城西的一家破败的娱乐场内。娱乐场外墙上挂了一幅粗糙的宣传画,低劣的喷绘技术让鬼屋的照片有些失真,看上去很像山寨品。程乐乐得到了安慰,觉得可怖的画面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是自己吓自己,便挺直腰杆进了娱乐城。
进了娱乐城里面,才发现鬼屋的人气很高。可能小县城娱乐节目本来就很少,新的项目一出现,便引来趋之若鹜的顾。售票台前人头涌动,有几个卖票的服务员趁顾排队的功夫,不遗余力地向他们推销储值卡。
一个贴了水晶片指甲的服务员站到陈安面前,问需不需要办卡。
程乐乐问:“两个人多少钱?”
服务员说:“两人499.”
程乐乐倒吸一口气:“499?每人250啊?你们是不是在内涵顾智商?”
陈安不好意思地和服务员笑了笑。
程乐乐还在震撼价格:“鬼屋通行的是阴间价格哦。我们穷人连鬼都做不起了吗?以后骂人都不能骂穷鬼死鬼了。”
这下,服务员也笑了起来,她也觉得老板是在失心疯地抢钱,但她不敢说出来,还得尽职地推销:“充1000块钱的储值卡,会员折扣价只需350,相当于办了就能额外赠送一次。”
“你们没有开业优惠吗?”
“这个就是开业优惠的价格了,小姐姐。”
陈安问:“办不办?”
程乐乐很犹豫,五百块钱单次确实太贵了,但是办卡又要一千起。
陈安跟服务员拍板:“办一个吧。”
程乐乐肉痛地喊:“你让我再想想!”
服务员收款二维码都亮出来了,不能轻易收回去,道:“小姐姐,里面很好玩的,你看出口那里,情侣都是手牵手出来的哦。”
程乐乐望过去:“我怎么觉得像是难民扶老携幼逃出来了?”
程乐乐说话的功夫,陈安已经扫完二维码了:“别想了,多玩几次就赚回来了。”
服务员把开好的卡递给陈安,陈安转给了程乐乐:“你拿好吧。”
程乐乐把卡收好,暗自感叹谈恋爱实在是太费钱了。
刷完金额后,检票的服务员问:“有心脏病吗?”
程乐乐摇头。
服务员叮嘱:“要是身体出现强烈不适,建议尽快原路返回,或找我们的工作人员哦。”
程乐乐背脊一凉,汗毛竖起:“有这么恐怖吗?你们刚才办卡时怎么不说?”
服务员道:“我们是例行提醒啦。”
陈安再次确认:“进不进去?”
程乐乐眼睛一横:“一千块钱都花了,能不进吗?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我也要进去。”
豪言壮语放了出去,但程乐乐还没进鬼屋,光听见里面阴森的音乐,整个人就已经很不好了。
“要不别玩这个了。”陈安劝到。
程乐乐给自己壮胆:“进去。别人都能,为什么我们不能?走吧,小哥,等会儿你护着我啊。”她说归说,脚还钉在原地。
陈安笑着拉了她一下:“别怕,小哥保护你。”
程乐乐深吸好几口气,终于抬腿进去了。里面黑乎乎的,时而闪一下红光,时而闪一下绿光,“唔哈哈哈”的鬼叫声在头顶萦绕。
程乐乐一把拉住了陈安的手,声音颤动:“小哥,你看见鬼了吗?”
陈安说:“这世上没有鬼。”
“我是说,你看见假的鬼了吗?”
“嗯。”
程乐乐“啊”地叫了一下:“在哪里?”
陈安问:“你睁眼了吗?”
程乐乐人都快钻进陈安的胳肢窝里了,抽抽着说:“就睁就睁。”
陈安觉得怂蛋程乐乐很好玩也很好笑:“算了吧,别玩了,我带你出去。”
程乐乐坚持说:“不行,花钱了,一定要走完。”
对钱的认知让程乐乐再次睁开了眼睛,勇敢地往前走了几步。前面视线昏暗,她伸着手慢慢往前探,手尖传来硬硬的触感。没等她反应过来,绿光亮起,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敞开的棺材前,然后里面突然坐起一个披头散发,穿着血衣的“鬼”。
“啊——”程乐乐整个人都挂到了陈安身上。她进来之前,本来是冲着习惯和陈安的肢体接触去的。但这会儿除了恐惧什么想法都没有,哪怕旁边站着的人是黄天苟,她都会毫不犹疑地扑上去。
陈安也有点被吓到,但只是本能的一刹那,程乐乐挂上来的瞬间才最致命。他感觉下巴处火辣辣的,应该是被她的指甲刮破了皮肤。
陈安抱着程乐乐的腰,问:“你还好吧?”
程乐乐闷闷的声音传来:“他走了吗?”
陈安看着空空荡荡的棺材,说:“还没有。”
于是程乐乐在他怀里呆了很久,熟悉的气息喷在他颈侧,像是猫的尾巴,微微掸过他的心口,有点痒,却感觉到轻柔。
程乐乐又问:“走了吗?”
陈安“嗯”了一声,程乐乐鼓起勇气站直了,但手仍然牢牢抓着陈安。
陈安问:“要不要我唱歌哄哄你?”
“唱什么歌?”
“童谣什么的。”
程乐乐直喊:“啊,你不要说童谣,我想起了恐怖童谣,你听过那首歌吗——”
跟鬼屋经营方有心电感应似的,脑袋上方的音响放起了“一个两个三个小朋友……”,一首让人毛骨悚然的歌。
程乐乐蹦了起来,脑袋再次攻击到陈安的下巴,陈安感觉到嘴巴里有血腥味,再一舔,发现是舌头流血了。
如此这般,他们缓慢而激烈地走过了整个鬼屋。期间,陈安的鼻子眼睛分别被程乐乐撞击过,偶尔他很想把程乐乐捆绑起来,但最终没有这么做。
出来时,程乐乐额头上全是湿漉漉的汗水,一张小脸白惨惨的,双腿发软,像个无骨的生物一样倚在他的身边。
鉴于此,陈安没敢多走几步,找了一条蓝色的塑料凳子,让程乐乐坐着休息。
程乐乐把头埋在两肘间,胃液翻腾,明显感到不适。陈安摩挲着她的手背,一直在安慰她。
程乐乐看着地面道:“小哥,现在我要是做个B超,你就能看到我的胆已经劈成两半了。”
陈安递过去一瓶水:“放心,人的自愈能力很强,能长回原来的样子的。”
程乐乐抿了口水,思绪飞得很远地想,那我在你心口戳的那个地方,也会愈合吗?她这么努力地约会、忍受鬼屋,有没有让他的心情好一点了?
喝了半瓶水后,程乐乐恢复了一点精神,但也不适合到处再玩了,两人决定先回家。离开鬼屋前,程乐乐没忘给办卡的服务员留下名片:“妹妹,麻烦把这名片留给你们市场部的同事,事成之后我请你看电影哈。”
她朝她眨眨眼,还不忘夸赞:“指甲做得真好看!”
陈安觉得程乐乐可能是真要成大事的人。她跟服务员说话时充满了元气,让人完全联想不起来她刚刚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
然而上了车,她就蔫了,四肢无力地靠在车窗上,像只跑了气的气球。
快到家的时候,程乐乐突然问陈安:“小哥,我可以去你那儿待着吗?”
“当然。”
“晚上我要在你那里睡觉。”程乐乐说完觉得自己的话很容易让人误会,连忙解释,“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地方有那么可怕,晚上我肯定会做噩梦……”
其实程乐乐在北京也做过很多次噩梦,她都能坚持下去。可是既然现在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她决定关爱自己,不用故作坚强。
陈安关车门的手停了一下,说:“好。”
因为陈安没正经吃午饭,程乐乐又显得有点虚脱,陈安早早炖了粥,在五六点的时候,叫刚洗了澡的程乐乐过来吃饭。
程乐乐仍然无精打采,她搅动着碗里的粥,吃了两口没再继续。
陈安后悔当时没有坚持不进鬼屋,眼神关切、轻声细语地问:“要不要吃点面?”
程乐乐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吃不下了。刚才一个人洗澡又把我吓死了。小哥,你说我们这老楼会不会——”
“不会。”陈安斩钉截铁地阻止她胡思乱想。
“也是,要有,也是我爸——”程乐乐顿了顿,“不过,我爸做神仙去了,怎么可能做鬼。”
她抬头朝陈安笑了下,意外发现陈安脸上竟然有几道又长又细、颜色鲜明的血痕,从下颌骨一直横贯到下巴处。
“小哥,你这儿怎么了?”程乐乐问。
陈安摇头:“没什么。”
程乐乐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我抓的?”
陈安喝了口粥,碰到舌头伤口处,皱了下眉。程乐乐一时嘴快:“嘴巴怎么了?不会也是我咬的吧?”
想了想这话太有歧义了,立马改口:“我撞的我撞的。”
说着,她站起来找医药箱:“你那伤口要消一下毒。家里有碘伏吗?”
陈安说:“不用。”
程乐乐坚持:“要的。”
陈安放东西的习惯没有变,程乐乐很快翻出了医药箱,拎了过来。
她拆开一袋一只装的医药棉签,在碘伏瓶里蘸了下,指挥陈安:“小哥,抬一下脸。”
昏黄的余晖透过鱼眼状的纱帘,洒在木质餐桌上,镀上了一层温馨的富有烟火气的光泽。陈安坐在餐椅上,下巴被对方捧在手心。
程乐乐动作很轻,说话也很轻:“对不起啊,小哥。”
有一道抓痕靠近喉结,程乐乐又重新拆了一根棉签,低着身往前再凑近了一步,因为那个部位视线不佳,她弯下腰歪了下头,慢慢停在颈侧。
程乐乐本来心无旁骛,棉签靠近的时候,她看到陈安的喉结很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她一惊,心思随即浑浊了起来。
这个动作实在很暧昧,只要她往旁边再挪一点点,便能吻上陈安。
而且她百分百相信,陈安也联想到了这点。不仅他的喉结出卖了他,他的耳朵也微微动了下。
他在期待她吻她,只需要她的嘴唇往旁边挪三公分左右。
程乐乐在心底一直在给自己鼓劲,加油你可以的。可是,头很铁,仍然没有动。这三公分,好像比三光年还远。
如果这个槛能这么轻松地迈过,她不用跨过七年来做这件事。
虽然最近她一直努力在调整自己,逼着自己快一点,但超英赶美地搞大跃进,副作用也很明显。
鸡皮疙瘩没起来闹革命,胃却有点难受,可能是鬼屋里吓得翻江倒海,也有可能是真的没法接受和小哥接吻。
她飞快又马虎地涂了下,然后站直道:“好了。”没敢去看陈安,怕他失望。
陈安闷闷地说了声:“谢谢。”
程乐乐的心情很矛盾,辜负小哥的期待让她感到失落,但她也不想违背自己的意志,出卖自己的身体。可能她骨子里还是把陈安当成了哥。所有的关心、依赖都建立在这个关系的基础上。如果陈安是她的亲哥,她反而可以毫不犹豫地献上脸颊吻,但世上不会有人嘴对嘴亲吻哥哥。
陈筱牧说,没有一个女人能在陈安面前坐怀不乱。当然,陈安是陈筱牧的初恋暗恋对象,说话带着浓厚的粉丝滤镜,不见得能全信。
程乐乐猜自己可能是灵肉结合的那部分人,爱没到那份上,身体确实无法付出更多。
可笑的是,小哥脸上的伤、嘴里的伤,很像是经历一场激烈性事留下的证据,可偏偏她连一个吻都给不了。
程乐乐的“勇敢爱”计划遭到了前所未有(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的重大挫折,她感到很沮丧,觉得她和小哥只能止步于此了。
悲观的想法抬了头,自然把前面所有的阶段性成果也一竿子全部推翻了。
陈安把医药箱收回原处,看程乐乐很累的样子,问:“晚上你要睡哪间?”
程乐乐呆了呆。
如果止步于此,那就不能再给小哥任何希望了,不然两人只会越来越痛苦。虽然在这里睡是自己提出来的,但经过刚才那样的暧昧,怕是会让小哥想入非非。
所以程乐乐摇摇头:“我觉得我好多了,等下我就去楼下睡了,省得你还要铺床。”
陈安听罢,没说话,垂着眼认真地看着她,好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坚持道:“铺床不麻烦。”
程乐乐打了个很假的哈欠,说:“不用,我先下楼躺会去了。”
说着,她便开了门,步履沉重地迈过楼梯,到了自己的家。
窗外最后一缕阳光已经被黑暗吞噬了。
陈安仍然站在原处。
陈安想,如果这一切非要有个怪罪的地方,只能怪刚才的氛围实在太好了。
上药时,程乐乐背后浅淡的光让程乐乐的脸显得神圣,近在咫尺的呼吸好像充满了诱惑,他只需要偏一偏头,便能够到七年时间里遥不可及的东西。他挣扎了,最后也克制住了。
可是程乐乐还是发现了他隐秘的冲动。连洗澡都害怕的人,坚持要独自下楼,独自过夜,宁可与鬼为伴,也不要待在有他的地方。
他像个卑微的农民,期待天上掉一滴甘霖,可是天并没有恩赐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