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5200 > 其他小说 > 兄友妹恭 > 第四十三章
    校方出于负责的态度,通知了陈安父母有关他拒了清北保送的事。两人表示难以置信。在省会补习奥数期间,陈安非常用功,不惜周末来回奔波,也和他们在饭间聊过保送志向。如果要去Z大,他拿着省一的名次就足够了,完全不需要在过去半年那么拼命。

    梦想唾手可得,但陈安说弃就弃,事先没有商量,事后也无报备。陈安压根没把父母的期望和光鲜的前途放在眼里。

    王丽婷被成功激怒了。

    陈安打小有自己的主意,五六年级时就知道拿他们最看重的利益与他们谈判了。他们工作忙,应酬多,无暇去管教。间或担心小地方教学资源不行,拿省里的试卷让他做,出来的结果都很不俗,他们也便放下心来。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王丽婷日渐感到不安。陈安慢慢长大,与他们之间的隔阂却越来越深。他在程家吃饭,无话不聊。等回了省会的家,却经常沉默寡言。他常常拿各种借口留在老家过假期,省会离泰溪不远,一家人反而见不了几面。最近半年周末来这儿学习,王丽婷才渐渐有了完整的家的感觉。

    都说亲不过父母,近不过夫妻。王丽婷想,血缘牵绊在,再冷淡的感情也能修复。她有意减少出差的次数,周末陪在儿子身旁,洗手作羹汤。就在她朝着和谐美好的方向努力的时候,程栋去世了。

    所有的努力都毁于一旦。

    陈安恨她拦着所有人,没通知他回来见程栋最后一面,两人关系自此降到冰点。他春节没有回家,几乎不接王丽婷的电话,她尝试好好和他聊过一次,陈安冷眼质问:“如果那天死的是我爸,你给不给我打电话?”

    王丽婷脱口而出:“可程栋不是你爸啊。”

    “那我们没有必要再谈下去。”陈安丢下这句话后,决绝地转身离去。

    究竟是什么让陈安变成了这样?让他为了一个外人,恨不得要和全家决裂?

    她去翻陈安的抽屉,翻他留在那里的衣服,翻陈安的电脑。

    结果,她在陈安电脑里,发现了一个名为乖宝的文件夹。打开看,密密麻麻全是照片,鼠标轮都得滚好些圈才能见底。这些照片有的是老的胶片照片转制的,她以前看过;有些则是像素不清的手机照,从时间上看,应该是这两年拍的。

    这些数量庞大的照片,只有一个主人,程乐乐。

    陈安记录整理了程乐乐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他在每张照片旁边写了一段备注。或长或短,连起来像是一本厚厚的日记。

    她一张张地翻下去。

    “小朋友被蜜蜂蛰哭了。记得当时哭得喉咙沙哑。肿包几天没退,我笑她丑,她哭到自闭。不过买了一袋糖就糊弄过去了。小朋友打小没什么追求的。”

    “人生第一次吃榴莲。现场发誓再也不吃,第二天求着我去买,跟我学了好几声狗叫来着。”

    “长大后喜欢嘟嘟嘴。可爱。”

    “16岁生日会,希望乖宝每天开心。”

    ……

    最后一张是两人凑在镜头的大合影,脸碰脸地挤在一起。

    “第一次吵架和冷战。唉,要是还能用一袋糖哄好就好了。过几天就要去比赛了,想把乖宝装在行李箱里私奔。”

    这些密密麻麻的备忘录把王丽婷所有的不安引到了一个点上。

    她一直以来知道两人感情甚笃,也想过或许有一天,他们会走出超越兄妹关系的那一步。但眼下这个情况比她想象中的时间节点来得早了些。这倒是其次,让她发憷的是,陈安的感情炙热浓烈,却从未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任何异样。如果不是这次他莫名其妙选择了Z大,为了她自毁前程,她可能还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几乎所有的父母,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洞悉孩子的一切,为了表现现代家庭追求的平等关系,他们对孩子的某些隐秘空间在可控范围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一旦发现失控的苗头,他们决不会姑息一秒钟。

    是程乐乐的错。她要掐断这个源头。

    王丽婷打完电话,陈安正从Z大赶到家。

    三年前,他们在省会的市中心买了一套两百多平的大平层,装修豪华,家具考究,只是生活气息无迹可寻,像个精心布置的样品房。

    陈涛在主持全省工作会议,王丽婷没来得及和陈涛商量,事实上夫妻之间也鲜有交流的时刻。她独自一人坐在厅中央的长条真皮沙发上,穿着一条翡翠绿的真丝长裙,脚上踩着一双灰色的棉布拖鞋。

    见陈安风尘仆仆地进屋,王丽婷站起来问:“吃饭了没?”

    陈安放下双肩包:“急着叫我回来,有事?”

    王丽婷看了眼陈安。不知什么时候,儿子的眉眼已经长得不大像自己了,眼皮薄薄的,眼睛略显狭长,望向她的眼神总是有点凌厉。鼻子好像比小时候更挺括了些,显得整张脸更加立体。下颌骨的线条也硬朗了。乍眼看去,是个成年人的模样了。

    出生的时候,明明丑成一团的。怎么转眼间,就是英俊的大人了呢?

    陈安从冰箱里取了瓶水,拧瓶盖的时候,王丽婷开门见山:“你要去Z大?”

    陈安细长的手指捏得塑料瓶发出声。他点头,收到王丽婷的电话,他便猜测是保送的事瞒不住了。好在此事已尘埃落定。于是他喝了两口水,镇定自若地问:“学校跟你说的?”

    “如果学校不联系我们,你打算什么时候知会我们?”

    “本来打算这两天就跟你们摊牌了。”

    王丽婷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歇斯底里,她静静地看着陈安的侧脸,问:“为什么?”

    陈安走过来,坐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Z大的金融系不错。其实读哪里都无所谓,以后我想自己投资创业……”

    王丽婷打断他:“创业讲究人脉,这世上,最可靠的人脉除了家庭就是你本科的同学。你觉得是清北和Z大的同学哪个更能帮到你?”

    “妈,你现在做什么事都要提人脉,不是为了爸爸的仕途,就是为了你的生意。你每天都在思考那张错综复杂的权贵人际网,你累吗?”

    王丽婷呵呵地冷笑:“我为了谁累?我累到最后挣来的东西,你却弃如敝履!”

    陈安两手一举:“妈,我们不讨论这个话题了好吧?”

    王丽婷一直在克制自己避免与陈安正面冲突。她晓得如今靠自己的威严去镇压对方,只会适得其反了。她抹平裙子上的褶皱,道:“那我们讨论点你感兴趣的话题。刚刚我和你干妈商量过了。我们觉得你和乐乐之间过于亲密了,不利于各自的学业和前程,所以暂时你们就不要见面了。反正你都拿到了大学入场券,这个高中也没必要再上,最近这段时间你跟着我打理生意吧。你不是说要投资创业吗?那就当提前实习,我找人带你。”

    陈安把矿泉水瓶搁在茶几上,掀着眼皮看他妈妈:“妈,是你和干妈商量了,还是你通知她这么做了?”

    王丽婷终是克制不住,被一句话气急:“你什么意思?你觉得你妈欺负干妈了?你向着谁说话?到底谁是你亲妈?”

    “当年你们撇下我来省会,把我扔给程家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谁是我亲妈了?”

    王丽婷像是被戳中了死穴,倏地站起来,怒目圆瞪:“是你非要留在泰溪的!是你说要考第一——”

    陈安打断了她的辩解:“妈,我们是一家人,就不要自欺欺人地说话了,也没必要披着民主的外衣推脱责任。当年你要来省会打拼,爸爸的仕途正是要用劲的时候,我说留在泰溪,你们没说两句就答应我了,那叫顺水推舟,因势利导,不叫尊重我的意愿。你们说周末回来照顾我,你仔细回忆回忆,那几年,你们一年到头有几个周末回来看我了?”

    王丽婷胸口起伏,她没想过当年的事会被陈安翻出来算旧账。陈安的早熟懂事掩盖了那时的亏欠。他们曾心安理得默契地翻过这篇,但儿子的质问捅破了窗户纸,让她羞愧难堪。

    原来,陈安一直是清楚并介意的。

    陈安缓了口气:“妈,我说这些不是怪你们。留守儿童比比皆是,我没有那么玻璃心。何况程家把我当亲儿子养,我没受过一点委屈。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弥补我,我已经长大了,但程家的恩我们还欠着啊。这两年,你光顾着维护你生意场上那几个塑料姐妹的感情,有想过干妈的身体不好,要找省会的医生帮忙看看吗?干爹胃出血住院的时候,你在美国出差,连个电话也没打过吧?可一听说省长女儿血糖低,你开车专程给她送去冬虫夏草。你只顾着图谋钻营,却忘记了最真诚的感情。”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看着已有崩溃之色的王丽婷道,“你不报恩,却要过河拆桥,为了你可笑的嫉妒心和和迟来的母爱,要我和程家断了关系吗?”

    王丽婷的情绪从愠怒转到怆然泪下,她望着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家人,呆呆地问:“安安,妈妈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攀权附贵、爱慕虚荣、忘恩负义的混蛋吗?”

    王丽婷对程家并无愧疚感。陈安在泰溪不是寄人篱下,他在老家有自己的房子,有奶奶照顾,有足够的零花钱。为了尽早抓捕袭击程栋的歹徒,陈涛还出面与省城的公安系统了解了情况,用了老领导的珍贵人脉施压;原本她也是给程乐乐准备了一笔丰厚的教育基金,待她考完大学之后送出的。不过她猜孤傲的叶晓梅不见得领情罢了。

    王丽婷认为,像他们这样的家庭,不会浪费时间在平日里呵护备至嘘寒问暖,但出了事,他们不会袖手旁观。在她眼里,这才是有实际意义的。就像程栋死了,让所有人放下一切来到葬礼上,她认为没多少意义。而她宽慰程乐乐,也只会说坚强。因为眼下,确实只有坚强一条路可以走。可惜浪漫主义者叶晓梅不懂。她没想到陈安也不懂。

    陈安拉住她的手:“妈,作为你的儿子,我没资格指责你,定义你。我只是让你不要只顾着往前冲,适时地停下来回头看看。你想想,乐乐曾经最爱缠着你扎辫子,因为你的手艺比干妈要好;你买的公主裙,她舍不得脱,穿得都有味了,还要往你怀里钻;她给你画的新年贺卡上,有六个人的头像……妈,乐乐不是带走你儿子的洪水猛兽,她曾是你最爱的乖女儿啊。你忘了吗?”

    王丽婷哭道:“我哪里忘了?我——我就是——”

    她一时语塞。她知道,在刚才那通电话里,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确实是把那些珍贵的情感抛弃了。又或许是这些年的名利场,让她习惯了不要太把外人的感情当真。

    陈安站起来,从厨房端了杯温水,递到王丽婷面前:“妈,你相信我,我会对我的将来负责的。”

    王丽婷接过来,抿了口水。温暖的液体润过干燥的喉咙,让她的情绪得以一时的稳定。

    她没说话,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喝着,等杯子见底,她已敛去泪水。白皙的手指摩挲着杯沿,她不再纠结于与儿子争个是非对错来:“你执意要在Z大念书,不参加高考了?”

    “不考了。”

    “好。”王丽婷见他心意已定,多说无益,不再挣扎,“妈妈答应你,以后你和乐乐在一起,我不会反对。但是……”

    陈安静等着后面的话。

    “我有个条件。在读大学之前,你来公司实习。”王丽婷知道陈安一定会和她再讲道理。她已经领教了儿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谈判功力,不想再和他商榷,手抬了抬,制止他开口,“我对早恋没那么大成见。我只是认为,你和乐乐从小一起长大,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两人感情深厚无可厚非。但就是因为你俩朝夕相处,小地方呆着没挪过窝,加上你们这个年纪干点什么都是炽热的,才蕴含着各种危机。以后你们总有各自的交际圈,要见识花花世界,面对的诱惑也比那个单纯的世界多得多。也许等过些年,你们回过头来看,发现当年是因为没有其它选择,一叶障目不见山才得以轰轰烈烈。到时再闹,两家关系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不如趁这段时间,你们降降温,冷静地抽离出来看看。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说呢?”

    “这个等大学抽离也来得及——”陈安大概猜到母亲的计划,想用一招缓兵之计。

    王丽婷摆摆手,从另一个角度摆事实讲道理:“叶晓梅也不会答应的。我怀疑她最近这段时间得了抑郁症,我俩刚吵完一架,你往她眼前凑是给她堵心——你不用这么看我,我难道不知道你为什么读Z大吗?作为母亲,有生气的资格吧?我会想办法和叶晓梅沟通一次,但是安安,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们两家的感情已经破裂了,再修修补补也是看得到裂缝的。你不如给干妈一段时间,让她有个心理缓冲。”

    王丽婷冷静下来后,思维清晰起来。她毕竟是在尔虞我诈的生意场上沉浮的女商人,这番对话下来已扭转了话语主导权:“还有,你别剃头担子一头热。你拿乐乐当未来老婆看,乐乐未必如此。她心性简单,要是哪天她看出你对她有别的想法,没准躲你躲得远远的。还轮不到我棒打鸳鸯。”

    王丽婷把其中道理各个角度分析了一遍,言尽于此,陈安无法反驳,只能勉强接受。他飞快地在脑海里盘算下一步对策,把给程乐乐线上补习、周末的见面时间全都码了一遍。

    王丽婷一眼看穿,想着儿子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的赔钱货。但同时又琢磨着,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如何再织补支离破碎的母子情。

    最后,两人各怀鬼胎地吃了点速冻饺子,算是为这场波涛汹涌的对话画上了句点。